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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与泥沼中绽放的百合

来源:文艺报 | 焦凌  2017年11月08日07:03

海明威曾这样评价巴别尔的作品:“自从巴别尔的第一篇小说译成法语起,我便知道了巴别尔,读过他的《骑兵军》,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十月革命爆发后,巴别尔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浪潮中,他在罗马尼亚作战,在契卡担任外事翻译,在塔斯社当过记者,生活可谓丰富多彩。1920年,巴别尔化名柳托夫(哥萨克和犹太人水火不容,化名有隐蔽身份的目的),随第一骑兵军参加了苏波战争。此后的几年,他根据在此期间的见闻和感想陆续写出了一系列短篇小说,这就是给他带来世界性声誉的《骑兵军》。关于 “骑兵军系列”,巴别尔本来打算写50余篇,但由于布琼尼(第一骑兵军军长)对其作品的指责而搁笔,完成的有36篇。

在小说中,巴别尔成功地塑造了个性鲜明、有血有肉的哥萨克骑兵军人的群像,他们聪明又狡诈、野蛮且粗暴,满口脏话,杀人如麻。而随行的作者“我”敏感而软弱,是一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我”和骑兵之间的冲突成为《骑兵军》的基本主题,主人公们的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矛盾让每一篇作品都或多或少带有悲剧性。田园牧歌般的极度浪漫与黑暗地狱般的现实反差使得作品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独特美感,强烈冲击着读者的心灵,也使得作品获得了空前成功。有人评价说,作为描述战争形态的短篇小说之最,《骑兵军》与描述战争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均为不可撼动的经典。

“敖德萨主题”是贯穿巴别尔整个创作的另一个母题,巴别尔现存于世的文字有一半以上均可称之为“敖德萨故事”。

敖德萨是巴别尔的故乡,被誉为“俄罗斯的马赛”,城市的商业贸易、海运极为发达。敖德萨还有个别称——俄罗斯的耶路撒冷,因为那里聚居着大量犹太人。敖德萨城市并不大,但它的每一条街道都通往大海,美丽的建筑比比皆是。在如此美丽的舞台上,巴别尔作为导演和编剧,精心编排了一幕幕悲欢离合的人间烟火剧。可纳入“敖德萨主题”的短篇小说包括《我的鸽子窝的故事》《国王》《父亲》《醒悟》等,这些文字的结构既独立成篇又相互勾连,让人想到舍伍德·安德森最具盛名的作品《小城畸人》和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它们都是以某个小城为背景,讲述发生在城中的若干故事,这些故事看似相互独立,实则彼此勾连,形成一个有趣的文字迷宫,阅读这些故事,在体验小说人物命运的同时也有一种考验阅读智力的烧脑快感。

巴别尔将视角放得很低,他津津有味地描绘着城市里发生的种种趣闻轶事、市井俚俗,与主题紧密结合的还有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他的童年记忆与这座城市密不可分,让读者感觉到他就是敖德萨社会中的一分子,带着作者视角的我们,会感觉那里发生的一切也似乎就发生在我们周围。

名作《我的鸽子窝的故事》中,巴别尔讲述了自己童年为了得到一个鸽子窝所经历的故事。巴别尔9岁那年,父亲告诉他,如果他能考入当地的中学预备班,就送他三对鸽子。可是当地的学校把对犹太孩子的录取率定得很低,一个40个名额的预备班,犹太孩子的名额仅有两个。虽然巴别尔考试通过了,但另一个富商向学校行贿500卢布,让他的儿子顶替了巴别尔的名额。巴别尔只好孤注一掷,准备直接考一年级。在一年之内,他拼命背熟了三本书,终于通过了考试。可是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的第一反应是面如纸色,她惟恐造化弄人,巴别尔写道:“她痛苦而怜惜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残疾人,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我们家有多么不顺。”这一幕生动地表现出犹太人在那个时代的欧洲所遭受的侮辱、迫害与歧视。

小巴别尔被录取的喜讯传来,整个犹太家族欣喜若狂,父亲为这件喜事专门举办了庆祝舞会,并给了他50个戈比买鸽子,鸽子窝也已经由堂祖父用木箱钉好。可是意想不到的祸事却发生了。那正是1905年,沙皇尼古拉二世突然下令屠犹。“一到夜里街上枪声四起,所以母亲不放我去猎人广场。”小巴别尔偷偷溜了出去,买来了两对鸽子,在回去的路上,他的鸽子被人摔死,而巴别尔被打了一顿。“我倒在地上,被砸成肉泥的鸽子的内脏从我太阳穴上往下淌去……鸽子细软的肠子在我额上滑动,于是我合上另一只没被糊住的眼睛,免得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世界,这个世界又小又可怕。”在这片土地上,灾难不期而遇,给巴别尔钉鸽子窝的堂祖父被打死了。巴别尔写到,“绍伊尔卧在锯木屑中,胸脯被打烂了……他两腿岔开,很脏,肤色发紫,而且已经僵硬”。

20世纪初俄罗斯社会的风云激荡与犹太人的不幸命运始终是巴别尔笔下敖德萨故事的一抹沉重底色。

巴别尔的语言极为精练独特,且生动传神,他很像一位高明的电影导演,聪明地运用颜色、光线、明暗对比来刻画景物,从而烘托主题。在《泅渡兹勃鲁契河》中,巴别尔熟练的运用色彩描写了奇特壮美的自然景观:“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荞麦则宛若处子,伫立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潘·阿波廖克 》一篇中对月光是这么描写的:“月光下,通至教堂的路像是一条乳白色的闪亮的水流在流淌。大地覆盖着朦胧的光。亮闪闪的果实好似项链挂在灌木树上。”诸如此类的段落比比皆是。

巴别尔叙述的角度也是快速切换的,就仿佛是电影中的蒙太奇。帕乌斯托夫斯基在读到第一个短篇《国王》后,就宣布“一位俄语的魔术师诞生了”。且看文中的第一段:“婚礼仪式结束,拉比坐到安乐椅上小憩一会儿后,走到屋外,但见婚宴的餐桌已尽院场的长度一字儿排开。餐桌多得尾部穿过院门,摆到了医院街上。铺有天鹅绒台布的餐桌,活像在院场内扭曲游动的蛇。蛇腹上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这些个补丁—— 橙色或红色的天鹅绒补丁——在用浑厚的嗓音唱着歌。住房变成了厨房。从熏黑了的门洞里,冒出油滋滋的火焰,那是醉貌咕咚、脑满肠肥的火焰。” 这种将一个个场景的碎片并置,构成如电影蒙太奇式的效果,与当今网络时代阅读文本的碎片化不谋而合。

巴别尔的虚构作品中呈现出非虚构的现实感,那种对杀戮和暴行的直面描述奇特地与田园牧歌般浪漫的文字融合为一体,杀戮中蕴含诗意,血色中带有浪漫,宛若一朵血色泥沼中盛开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