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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汤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崇文  2017年11月08日08:18

  现在有人说清汤圆的得名不仅缘于老板姓卿,而且还因他煮得一手好汤圆,皮糯馅甜,满口生香,引得顾客流连,声名远播,于是人们就把他这个年近七旬身材高大的老男人称呼为“清汤圆”了。也有人说不是因为他煮汤圆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那张国字脸的两道浓眉下长着一对汤圆似的滴溜溜转的圆眼睛,并说叫清汤圆的历史已经很久了。

  不管怎样,在我的印象中,更倾向于后者的理解。当年我见到清汤圆时,他已届不惑,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眼睛溜圆,如刀的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昭示着他的风雨人生。 此时“卿汤圆”已是他的名号了,不明就里的人包括我等小孩自然在心里是认作“清汤圆”的,全然不知他还有真姓名。事实上,他的职业不是现在人所公知的卖汤圆,而是理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我居住的小山村里,人们大多过着艰苦而平凡的生活。大人们终日劳作,少有闲暇,蓬首垢面者不在少数;孩子们个矮体瘦,即使秋天也不见膘,而头发却像荒芜庄稼地里的野草一样疯长,不到一月,就杂乱地堆在头上,颇有碍观瞻。为了解决这一面子问题,就由生产队出面,将全队人(基本是男人和小孩)的理发承包给了清汤圆,一般一个多月理一次,年终再由队里按人头统一结算。所以我一个多月就可以见到清汤圆一次,并且认为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铲除我们头上的野草。

  清汤圆的到来无疑是村里的一道亮丽风景,孩子们谁不喜欢他在自己家里安营扎寨呢?他的到来,可以部分满足闭塞山村里孩子们的好奇心,可以通过走村串户的他了解一些有趣的外面世界;他的到来,可以让全队的大人小孩聚集于此,可以给喜欢热闹的孩子极大的虚荣和满足;他的到来,可以让一些孩子通过近距离地欣赏清汤圆高超的理发手艺来打发无聊时光,可以让他们如同玩了个无比新奇的游戏一样兴奋好几天。

  清汤圆到来的热闹程度仅次于春节。人们口耳相传,不一会儿就把全队的大人小孩集中起来了,这在平时是极难见到的盛况。这时,只见清汤圆不慌不忙地解下身上背着的布包,摊开一个长方形布袋,上面缀有九个小口袋,里面整齐地装着几样理发行头:两把推子,两把剪子,一把修面用的土刀,一张围巾,一小罐食用碱,外加一块肥皂。

  他把布袋挂在我家土墙上,工具放在墙下的小桌上,从屋里抬把椅子,就开始给人理发了。只见他站立着,身体微微前倾,先用推子推,如推土机在头上开出的一条条大道,后用剪子剪,野草似的头发瞬间变得短小了条理了顺滑了。尤其是一手拿梳,一手持剪,嘁嚓嘁嚓,如同在演奏一首美妙的音乐。听着天籁般的剪刀闭合摩擦的金属声,看到双手翻飞发渣四溅的形象,最后呈现出的一颗颗清爽靓丽的头颅,我感到清汤圆分明就是一位手法高明的魔术师,年幼的我竟然感到了一丝神秘和崇拜。

  剪完头发,就开始洗头。只见他快速舀取脸盆里的热水打湿头发,再抓一撮食用碱在头上狠搓狠抓,被搓抓者头上尽管火烧火燎,却又很享受很舒服,平时烦人的瘙痒消失了,似乎远遁到了九霄云外。

  接下来的修面就快多了,一般人几刀子下去就清爽了,胡茬多且硬的就相对费事一些。许多中年男人都很享受这一难得的修面时光,修面时都会不自觉地闭上双眼。一次,清汤圆在给一位平时睡眠不佳的男人修面时,这男人竟然扯起了悠长的鼾声,惹得在旁边抱小孩的妇女们笑个不停。事后,这男子自我解嘲说,修面时太舒服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位妇女调侃说,你以后睡觉就不要婆娘,去找清汤圆算了。惹来大家一阵大笑。的确,清汤圆的修面技高一着,让人叹为观止,我就亲见过他修面的全过程。先用热帕子敷上片刻,再涂上肥皂使劲用手指捏抹,然后用一把模样蠢笨的土刀,噌噌噌在脸上游走,不一会儿,胡茬、耳毛,甚至眼屎,都刮掏干净了。最绝的要算刀锋洗眼球了,用的还是那把模样蠢笨的土刀,清汤圆沾水清洗了下,将椅子靠背放平,用手指翻开被洗者一只眼睛,将上下眼皮固定,然后用剃刀刀片在上下眼睑来回清扫,刀片再贴着眼球划过,惊险异常。之后,清汤圆拿出一个小圆棒,捅进男人的眼睛里,挑起上眼皮如同汽车雨刷一样摆动清洗,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五分钟。被洗者往往泪流满面,眼睛却感到无比清亮,舒服异常。可惜,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者才有这个特殊待遇。

  清汤圆中途也要休息几分钟,喝口水,谈谈天,颇像打仗间隙的将军,气度不凡。我不禁想到了据说是石达开给理发店撰写的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清汤圆理发就有这样的干云豪气。

  最难理的头要算小孩子的头了。小孩怕生人,更怕师傅的刀剪,即使有父母抱着,他们也拼命挣扎,让师傅难也下手。这时,师傅就显不出高明了,只有等孩子慢慢适应了不再过分挣扎才开始。所以,给小孩理发,如同杀年猪一般,大老远都听得见。

  改革开放后,镇上出现了许许多多装修高档的理发店,农村人多了选择,也就不再把自己的头颅承包给清汤圆了。

  于是清汤圆在街上租了一个铺子,和两个儿子一起开启了驻店理发模式。生意依旧火爆,只是顾客大多换成了衣着时髦的年轻人,穿着随便的老农民很少了。

  后来,清汤圆年纪大了,眼力受限,他就果断放下让家人引以为傲的理发手艺,转入饮食行业卖汤圆了。当时人人都以吃上一碗汤圆为荣,尤其是冬天,一碗热腾腾的汤圆下肚,浑身暖和舒畅,令人回味无穷。清汤圆无疑成为了本镇一道特色小食,清汤圆的名气也像汤圆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远。

  据说,后来他还经营过几年肥肠店,同样食客盈门,赞不绝口,声名远播。八十多岁的时候,清汤圆去世了。大多数人只知道他是卖汤圆的,并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高明的理发匠。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依然怀念清汤圆在我村理发的那段时光,可惜再难找到这种高超的传统理发手艺了。

  不久前回家,偶然听到村里老人聊到清汤圆。他们不无遗憾的说,他是少有的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到了“做事到了极致”这种大美的境界,可惜徒弟都不中用,没有继承其衣钵。其实他的名字叫卿昌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