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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的岩画

来源:文艺报 | 李美霞  2017年11月06日08:54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对原乡故土认知寻根的符号,比如,晾晒在岁月里永远向阳的北方游牧岩画。

在高山绝壁,在岩石峭崖,在龟骨瓦片,先用尖锐的金属工具用力刻画出很细的线条,然后敲凿磨刻成形。这是一种代表着古老游牧文明的符号,同时也是雕刻于如浮萍般飘游在他乡的游子心里的印记。劳动、狩猎、畜牧、征战、祭祀、繁育,既是古代先民刻绘在岩石上的古老艺术品,也是游牧先民生活的真实写照。

曼德拉山的山巅,一座史前岩画的宝库呈现在席慕蓉眼前的时候,我能想象到她喜极而泣后无法抑止地颤抖。从最初在画册中的仰望,到真正触手可碰的部落聚居场景再现,黑褐色的巨石多少年来就这样斜斜地横置在砂质的土地上,等待着谁的到来?又见证着谁的离去?正是这可以抚摸得到的深深浅浅的历史凿痕,触碰了她内心早已结痂的疼痛。

此时,她已经是一位60多岁的老者,20多年,她将足迹踏遍父亲母亲曾经深爱的蒙古高原,在一幅幅或是精心装饰的马,也可能是带着斑点的鹿的画作前久久驻足。而她,也终于凭借着这些最古老与原始的认知符号,让自己漂浮多年的双脚踏上返回原乡的寻根路途。

骨肉天亲,原乡情长。

这大概是席慕蓉此生最温软的心床。

这是个性格温婉却又敏感的女人,因为出生在动荡不安的战乱年代,注定了她的一生辗转漂泊,游离于原乡之外,只能在宝岛台湾隔海凝望。

炊烟缠绕,望不见故乡的云朵。夜夜难眠,思恋从没有见过的故乡。

席慕蓉,知名女诗人,蒙古族,原籍内蒙古察哈尔盟明安旗。蒙古族名字全称穆伦席连勃——这些,和向阳的岩画一样,都是注定要跟随席慕蓉一生的原乡符号。

然而,她的确是一个没有山河记忆、只有思念缱绻的人,在故乡这座课堂里,她既没有课本也没有学籍,只是一个带着浓浓乡愁的旁听生。

每换一次环境,孤独便增加一重,她只好通过写诗来抒发重重寂寞。在无边的黑夜里,席慕蓉经常会梦见回家,却总在刚推开家门的那一刻醒来。

都说诗在远方,席慕蓉凝神望着远方,目光悠远而柔和,因为,那里才有她一生惦念的家乡。

《席慕蓉和她的内蒙古》是1989年席慕蓉终于与“原乡”邂逅之后,27年追寻游牧文化的历程。她用一张张亲手拍摄的照片,一块块标刻着蒙古源流文化的岩石,粘连拼凑着残缺的儿时记忆,也逐渐丰满着她内心里如酒如歌般绵长的蒙古族文化。

半生漂泊,如乍然飞起的蒲公英。只有一块块标记着原乡符号的岩画厚重着她的思念,沉甸甸压榨着她对原乡的记忆。

一块块坚硬的岩石上,留下北方游牧民族生存与活动的原始痕迹,因为粗糙与简陋,的确有些抽象;一条条或粗或细或直或弯的线条背后,你却可以抚摸到非常具象的族群生活。

太阳,蓝天,碧绿的草场;狩猎,出征,一生戎马的漂泊。每一个这样的符号里,都隐藏着一大段蒙古族往事。每一个向阳的岩画里,都传唱着游牧民族不老的传说。

我们很难体会到一个一生漂泊在原乡之外的女诗人,是凭借怎样强烈的思乡情怀,一点一滴积聚起自己的原乡符号,一块一片拼凑起自己的原乡轮廓,从而构建起一大片一大片广阔无垠的美丽草场,那是属于自己的脉脉原乡,袅袅升起的炊烟,朵朵如云散落的蒙古包,直指云天的苏勒定,世袭传颂的敖包……

心中有满树的芳香开放,梦里有一条河流在流淌。内心不枯不竭的原乡温暖,支撑着席慕蓉永远恬淡的面容。深夜,灯下,所有生长在旷野中,草原上的花朵尽数开放,花瓣一层层展开,释放席慕蓉充溢着淡淡乡愁的经年岁月。

记忆宛如掌心里的水,弹指即碎。

记忆又似一条岁月中的河,缓缓流过。河水拍打着堤岸,冲刷着河心的卵石,曾经的一切终将被旧时光抛弃,惟一能够随着岁月逐年增长,足以泛起心间涟漪的,恐怕仅仅只有一个失散多年的游子内心深处对原乡的那抹感伤与依恋。

河水汩汩,记忆难免也会模糊或者断流。而绘制在洞穴崖壁上的一幅幅岩画,因为是古代先民口含具有很强稳定性的红褐色矿物颜料,再用骨管把颜料喷绘在洞壁之上。所以,虽然历经几万年后,至今仍然将悠悠历史清晰保留。

岁月冰冷,每一个褶皱里都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大段大段的历史,则在现代文明的飞速推进中一步步迈向衰老。只有摆放在各个博物馆中陈旧不堪的岩画碎片,和晾晒在绵长岁月中始终向阳的岩画,带着我们不断向后回溯,驻足凝望。就宛如席慕蓉,始终将对原乡的思念晾晒在阳光下,任由此生岁月如一条曲折的闪着光的河流,从她的生命里静静流过。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鄂尔多斯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