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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覃笑  2017年11月06日13:34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陕西的冬天已经到来,苍茫的大地上积满了厚厚的银白的雪,本就广阔的三秦大地显得愈发空旷,愈发苍凉。

这又是一个落雪的日子,雪不大,风却出奇的大。飘舞在空中的小小的雪花,在风的裹挟下四处飞舞,恍惚间竟然有了暴雪的声势。天上的乌云卷积着,堆满了天空,遮挡了冬日本就暗淡的阳光。透过层层乌云洒下的冬日的阳光,也像剑一般冰冷,凄凉。

潼关依旧矗立在他应该矗立的地方,和千百年来没什么两样。他就站在那里,俯视着帝国土地上熙熙攘攘的苍生,体会着属于他自己的沧桑,自己的悲哀。

这守卫京城的雄关不知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度过了多少血雨腥风。它的城墙浸泡在慢慢干涸的血液里,沉浸在渐渐消逝的生命中,生命与血液铸就了它钢铁一般的身躯。但今天,这钢铁的城墙又是否会为眼前的景象流泪,是否会哀悼这守护着它的将军,这将死的封疆大吏。

高仙芝不知道潼关会不会哭,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眼里的泪水。他依旧保持着自己面对千军万马时冷静的表情,但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脸上慢慢滑落的泪水。感受到那温热的液体划过自己已经爬满皱纹的脸,落在地上,融化一小块冰雪,又马上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

他不记得自己有过现在这种感觉,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就算在怛罗斯的失败也未曾带给他这种感觉。这种心痛的感觉,像是根针,慢慢刺进自己的心脏,慢慢转动,慢慢把鲜红的血液抽空。他少年得志,他的父亲就是这辉煌灿烂的大唐的将军,他从小生得高大,又善于骑射,他勇武,他果断。他不会把情感带在脸上,在他的军队面前,他就是战无不胜的神,就是一言九鼎的统帅。但现在,他的军队就在高台下排列整齐,盔甲鲜明。但他,却在高台之上,无声地哭泣。因为,那两面军旗。

那两面军旗像往常一样飘扬在队列的上空,一面是黑的,绣着高字,那是他自己的旗帜。而另一面鲜红的大旗上,却绣着封字,这封字在高仙芝看来,竟像是一把钢刀,不断刮擦着他那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

那面旗的主人,是封常清,是个瘦弱的瘸子,是个因为祖上犯罪流落民间的凡人,是被捆绑着的,跪在那两面大旗下的罪人。他的旗帜还在风雪中飘舞,他的人却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高仙芝,永远离开。

高仙芝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封常清时的情形。瘦弱的他分明就是一个乞丐,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街角,望着自己带着随从威武地从安西街头走过,眼睛里满是羡慕,高仙芝还暗自笑话过他的痴心妄想,却不曾想到,这一次,便是半生的缘分。

他还记得,自己接过封常清的自荐信时诧异的神情,惊异于这其貌不扬的人怎么就会有向自己自荐的勇气。一个少年得志的将门之子,一个罪人的落魄后代,又怎么可能牵扯在一起。而当高仙芝看到这瘸子的要求时,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乞丐鼓足了勇气,满脸致诚地要求的位置竟然只是一个自己的随从,一个看起来威风凛凛却和仆人无异的位置。高仙芝愈发怀疑这个人只是个爱慕虚荣的穷苦疯子。就决绝地拒绝了他。甚至都说不上拒绝,因为他连被平等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而此时,那跪在烈烈寒风里,跪在军旗下的封常清和当年的样子又是多么相似。透过自己已经有些模糊的眼睛。高仙芝又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街头的乞儿,那个一脸严肃,一脸郑重地站在自己马前的布衣。

风又刮过脸颊,泪流过的地方格外的冷。高仙芝想要伸手抹去泪痕,却不能。他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在自己的军队面前显得软弱,显得脆弱。他不能容许自己,他是战士,是敢于率领两千人孤军深入的节度使,是百战不怠的少年英雄。他不能流泪,在现在这种时候,更加不能。

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已经一个月,短短的一个月,连破荥阳,洛阳,直逼潼关。而镇守洛阳,撤出陕西的,正是跪在台下的封常清。

高仙芝开始悔恨,悔恨自己帮助封常清成为了现在的封常清。如果不是自己,封常清还会是哪个一文不名的穷苦百姓,还会是大唐千万子民中极为平凡的一个。但他至少可以活下去,可以在年华老去的时候享受着天伦之乐,可以在每一年丰收之后露出开心的笑容。而正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被封常清的坚持不懈打动。因为自己在追击勃律之后被封常清的才华打动,封常清从此踏上了东征西讨的不归之路。到最后,忧劳半生,换得一刀落下,换得罪人的名声。

那在深宫中拥抱着杨玉环的唐明皇又是否知道封常清带领六万民兵死守洛阳的九死一生,那正一脸得意地看着台下的边令诚又是否明白死守潼关的重要性啊!高仙芝的心里翻涌着悲愤,他的手,攒得愈发紧了。手背上暴露出一根根凸起的青筋。

“哎,把那面旗降下来,还挂着死人的旗,不嫌晦气!”边令诚得意地挥动手臂,指着那面迎着烈烈西风飘扬的军旗。

没有人动,没有人去结下这面旗子,那鲜红的大旗依旧飘着。“快结下来!你们都是聋子吗,他封常清出师不利,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结果几天就丢了东都。如今安禄山如此猖獗,他封常清罪该万死,你们还想护着他嘛!啊!”

那面旗子终于缓缓降下,落在雪地上,却无人去捡起,任凭那鲜红的旗帜散落在洁白的积雪上。高仙芝暗暗回应着边令诚:安禄山猖獗,都怪封常清,都怪一个手里只有六万民兵的将领。难道是封常清把安禄山当成自己的儿子!难道是封常清给了安禄山三镇节度使的权利,难道又是封常清对安禄山有求必应,把那危险的豺狼当做温顺的看门狗吗!这些话,高仙芝想说,又不能说。他能做的,只是看着边令诚不断颤抖的背影,听着他那阴阳怪气的语声,看着边令诚满不在乎地挥舞着封常清托他转交玄宗的表文。那薄薄的一张纸,在边令诚的手里,已经有些皱了。高仙芝不明白,自己在追击小勃律时特殊照顾的边监军,帮助自己稳定军心的边令诚,帮助自己说话的边令诚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面色狰狞的魔鬼,这个残忍无情的刽子手。是什么改变了他,又是什么改变了玄宗,改变了大唐。高仙芝只是知道一切都在变,自己看着这飞速变化的历史车轮,却始终无能为力。

高仙芝突然很激动。看着那落在雪地上的鲜红旗帜,他的身体突然就不在受自己的支配,猛然间站起,直直地站在了边令诚的身后。他那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边令诚。边令诚感觉到身后的变化,猛一回头,把那张下巴光洁,泛着油光的脸对着高仙芝。高仙芝感到一阵恶心,这明显已经不是八年前的那张脸,就像大唐,早已不是八年前的大唐。“你,你,干什么!”边令诚的声音尖锐,刺痛着高仙芝的耳朵。

高仙芝伸出手,死死地握住了边令诚右手的手腕,边令诚刚想大叫,高仙芝就劈手夺下了边令诚手里的表文。

中使骆奉仙至,奉宣口敕,恕臣万死之罪,收臣一朝之效,令臣却赴陕州,随高仙芝行营,负斧缧囚,忽焉解缚,败军之将,更许增修。臣常清诚欢诚喜,顿首顿首。臣自城陷已来,前后三度遣使奉表,具述赤心,竟不蒙引对。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冀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论逆胡之兵势,陈讨捍之别谋。酬万死之恩,以报一生之宠。岂料长安日远,谒见无由;函谷关遥,陈情不暇!臣读《春秋》,见狼瞫称未获死所,臣今获矣。

昨者与羯胡接战,自今月七日交兵,至于十三日不已。臣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徒,素未训习。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尚犹杀敌塞路,血流满野。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恐长逆胡之威,以挫王师之势。是以驰御就日,将命归天。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臣今将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诳妄为辞;陛下或以臣欲尽所忠,肝胆见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高仙芝还记得自己开始赏识封常清,也是因为他的文章。如今,褶皱巴巴的纸上书写的,就是自己挚友的绝笔。这个出身贫苦的将军,到死前都在想着国家大计。而那个在华清池沐浴的皇上,那个把政事一股脑抛给杨国忠的皇上,那个醉生梦死在霓裳羽衣曲里的皇上竟然无情地处死了那为他浴血的将军。高仙芝只是觉得好笑,只是觉得那一个个用鲜血书写的文字都在笑,都在微笑,都在狂笑,最后都变成了无声地哭泣。高仙芝的泪,打湿了那纸张,模糊了那一个个俊秀的字。

“行刑!”耳畔传来边令诚那肆无忌惮的喊声,高仙芝慌忙抬头,他想目送自己的战友,自己的兄弟最后一程。但,已经晚了。雪越来越大,高仙芝只能透过那稠密的雪的帘幕,看见那瘦小的躯体已经倒卧在雪地上,血迹鲜红,流满了白色的大地。

高仙芝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官署里的,他只记得自己门前的军士还像往常一样威严肃整,依旧是封常清治军的作风。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椅子很凉,他却感觉不到,只是感觉眼前一阵阵眩晕,都是封常清的影子。

“高大人可还好啊,别伤了身子,这潼关还有劳高大人守着呢。”边令诚尖细的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就像一把钢针,刺在高仙芝的心上。

高仙芝勉强睁开眼睛,边令诚那让人作呕的脸正对着高仙芝的脸。“监军大人斩了罪臣封常清,该回去向皇上复命了吧。”高仙芝有气无力地说。

“高大人别急呀,皇上还有些话要对高大人说呢。”边令诚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高仙芝忽然感到一阵寒意,那感觉不是来自外边的温度,而是一种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的恐惧。他猛然间发现,封常清的尸体就横卧在堂上,边令诚的身后也站着百十来个持着利刃的刀斧手。

高仙芝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时候的恐惧反倒都不见了,他直直地盯着边令诚,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高仙芝听敕!”高仙芝麻木地跪下,等候着命运的审判。“高仙芝不尊王命,不战而退,致使潼关以东沦于敌手;克扣军士军粮赏赐,罪无可赦,处斩于潼关!”边令诚的语气里,满是得意的语调。

高仙芝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命运已经决定,已经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悄然决定。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了毫无意义的抗辩“不战而退,是我的罪过,但克扣军粮赏赐,是诬陷。”他说的很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人的事情。边令诚冷笑“高大人的意思,是皇上错怪了你了!”

高仙芝一把抓住边令诚的衣领,怒火从他的眼睛里喷射出来。那不是垂死的挣扎,反倒像是复仇的烈焰。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兵士皆知,难道足下不知!难道他杨国忠不知!难道他李隆基不知嘛!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不知道封常清带着的是六万民兵,不知道安禄山要造反,不知道洛阳根本收不住!你们他妈只知道杨玉环的歌舞,只知道给他妈的李隆基歌功颂德。”高仙芝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是说着自己认为该说的话。

边令诚的脸已经扭曲“你,你,敢对皇上贵妃不敬。”高仙芝不再理他,只是一步步地向门外走去,每一步,都是坚定而缓慢。那拥挤着的刀斧手竟然让开了一条路。

门外集结着士兵,高仙芝看着这支刚刚组建的队伍,向天长啸“我高仙芝要是谈了你们的粮饷,你们就喊实;要是没有,就喊枉。”他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枉!”千百儿郎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潼关久久回响,不肯停歇。高仙芝笑了。胜利般地望着边令诚笑了。但是,封常清的尸体还躺在堂上。高仙芝的笑还留在嘴角,泪水已经又划过了面颊。“封二,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多少年啊,今天,一起死在这,不是挺好的嘛。多少结拜的弟兄说什么同日死,又有几个做到的,我们做到了。封二,等等我,你是个瘸子啊,黄泉路上不好走。”

门外的士兵里不知谁传出了第一声低低的啜泣,随后又安静了下来。

那绣着高字的大旗,也慢慢落下,落在雪地上。

不久,边令诚投降叛军。潼关失守,玄宗逃亡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