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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大讲堂|陆天明:找回自己我用了十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超侠  2017年11月07日10:08

陆天明: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这几十年来,中国文学有很大的变化,我走上文学道路和你们现在开始要走上文学道路,所处的时代是完全天翻地覆的。我们当时要完全忘我,完全泯灭自我,不要我,只要集体。带来一个什么好处呢?我们国家的观念,民族的观念,集体的观念,在我们深深扎根。我们随时随地会想到我怎么为这个国家想一想。比如我举一个小的例子。十天不下雨我就会替农民担心,这不是我今天自夸。不下雨,郊区的农民怎么办,或者我插队的农场怎么办。我在农场待了十二年,和种地的人打交道十二年。天气的变化我自然会想到他们,我相信你们十天不下于肯定不会想到这个。不下雪马路上会不会走的更通畅一点?但是没有我,没有自己是对文学创作的一个致命伤,为什么?因为文学作品必须是个性的,必须要从自己心里面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它才是真文学。不能虚拟,和虚构不一样,文学是要虚构,但是不能作假,一定是心里面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才能成为真文学。但是那个时候没有我,我们拿起笔来就想到谁的脸色。我们开始做文学的时候真的没有真文学。我后来有十年时间为了找回自我很痛苦,要学会尊重自己。

今天来接我的肖老师,她说她写了一篇散文,叫《学会美化自己》。你们一开始写作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一点很不容易,这是文学应该有的起点,就是你最想写的。因为我们没有自己,所以我们往往写一些很假大空的东西,不真实,没有真情。也有情,但是这种情不是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往往有很多虚拟的东西,它和真文学是两码事。

为了找回自我,为了回到我自己心灵中间去,我用了十年时间。今天很多人拿到了《泥日》,还有《桑那高地的太阳》,我写这两部长篇小说为什么?就是为了要找到自我,我一定要从我陆天明的心灵出发来写作。我想说什么,我想喊什么,我想告诉人们什么,我就写什么,学会这一点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我写《泥日》这部小说的时候没有提纲,我不要提前设想好想什么。那时候没有电脑,打开稿纸的时候,开始根据我的感觉,我心里的浮动,我开始往下走。这部小说写了三年,一直在折腾我是什么,什么是我,我到底要什么,我到底要表达什么。我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三十多年了,我到底要想中国人说出什么来,而且只有我能说出什么话,这应该是我说出的话,用了三年的时间。一麻袋一麻袋的稿纸往下卖,翻来覆去地写,找到什么是我陆天明,什么是我要说的话。你们现在不出现这个问题。你们无论写诗也好,写散文也好,写随笔也好,尤其不写课堂上作文的话,你们肯定不会按老师的旨意去办的。我用十年时间到了你们今天这个地步,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整个文学界当时认为,中国的文学大发展,因为所有的作家回到了自我,有了自我就有了中国的真文学。中国也因此开始了一个黄金时期。从1985年到1995年中国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中青年作家。现在活跃在文坛上五六十岁的这一代人,就是当年的青年作家。他们回到自我以后,承认自我以后,有了个性以后,他们开始写作,写了一批优秀的作品。

现在回过头想,这样够了吗?有了自我因此就开始发声了,开始有创作的冲动了,就开始向世界、向人类说话了。够了吗?大多数人都认为够了,只要你有自我,向自我的心灵去走就够了。后来发现,起码是我发现不够。现在要回答一个问题,你这个“我”,自我,尤其是作家的自我是什么样的自我,你这个“我”是什么样的我。如果一般人,我们不问这个问题,我就是我,我就是我妈妈的儿子,我就是我老公的老婆,我就是我孩子的爸爸或妈妈,我就是老板的雇员,我把这个工作加班完成拿到工资了。但是作为作家的我,即便这样也是不够的,也不能成为一个有光彩的人,或者完整的一个大写的人。那么作为作家的我,你要向人类、向社会、向国家民族呈现精神产品的一个人,你这个我如果只有小我是不够的。你只想表达你自己个位数的一个我是不够的,起码应该是一个复数。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因为你的发声,你写作的冲动,如果你只为了自己,只为了表达自己,你无需去发表。如果你写的作品并不能代表大部分人的心声,并不能呼应大部分人生存的愿望、诉求,那么有个问题,人们为什么要看你的小说?为什么要看你写的电影?为什么要看你写的电视剧?为什么要读你的诗歌?怎么可能被你的诗歌打动?拨动他的心弦。你跟老百姓人民无关,如果写情书,写日记就可以了,但要发表出来就有一个社会的功能。我认为,完成这个转向,年轻同志不太能体会到回归。因为你们一起步就有自我了,你们在自我的角度上进入文学殿堂,开始向文学殿堂迈进。我们有一个回归的问题,从没有我到回到我,回到我就万事大吉了,还不行。第一次回归还不够,要实现第二次回归。要回到一个大我。我想小学生可能还不太能体会,有很多中学的同学,你们同学之间应该有差别,有的同学心里只有自己,很独,但有的同学心里有大我,起码有班级,有学校,他能想到社会,这个差别很重要。而对于搞文学的更重要,一定要有大我。作家的“我”一定要包含人民、民族、国家、时代和历史。有没有这点很重要。这是我简单的讲,为什么呢?你在为人民发声,你有很积极的冲动要为人民说话,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文学。回过头去看,包括青年朋友,所有的文学名著,除了有些诗歌,大的文学家,无论是中国的还是欧美的,还是苏俄的,都是在为自己的国家、民族人民发声,在陈述人民的生命诉求,因此人民也会给予回馈。

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刚才主持人说到我有反腐几部曲。我的体会非常深,《泥日》、《桑那高地的太阳》、《黑雀群》是纯文学作品,我的纯文学作品也是掺和了我刚才讲的那种情怀,家国情怀。因为我们是那一代人长大的,我们当时有愿望去为国家作牺牲。可能你们难以想象,我们当时到新疆去,我是上海人,大上海的。我们不是上海郊区的孩子,是上海市区的孩子,是东城区、西城区的孩子,是朝阳区、海淀区的孩子,不是大兴、顺义的。当时父母跪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别到新疆去种地。上海的家长怎么想的,让自己的孩子到火焰山,孙悟空和和唐僧取经的路上去种地,而且种一辈子地。女孩子要报名,把孩子的头发剪掉半拉,不要她出去报名。就像罗米欧与朱丽叶一样的谈恋爱,从二楼偷偷地爬下来去约会,那时候男孩子把女孩子接下来不是去约会,而是一起去报名到新疆种地去,她们头发都剪的鸳鸯头,就这样还要报名到新疆去种地,而且写了血书。第一批是报名3万只批准1万,撤销了上海户口,我是第二批去种地。你们觉得可能昏了头了,但是那一代的青年人就是那样,就是要到农村去改变祖国的穷困面貌。我们就是受那样的教育,那样的熏陶,那样的时代,变成了另外一种人。

文学为人民发声,当时我写的纯文学小说里面也是有这样的东西,但是我们有一种很强烈的概念,就是我要为大众写作。当时为大众写作是耻辱,不是真文学。很多年,到现在为止,我告诉同学们,朋友们,仍然有一些作家,有一些朋友仍然认为为大众写作不是真文学,他们反对为人民写作。我那个时候找到自我以后,我也不是很清醒的,一定要走为大众写作,为人民写作这条路。后来怎么扭过来的呢?我的工作是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我们看不起搞电视剧,现在电视剧很吃香,很挣钱。当时我的职业就是写电视剧,很痛苦,我写《泥日》写了三年,我没给中央电视台一个字,现在早就把你开出了。如果你在电视台工作三年不给电视台写一个字,还要你干嘛?还给你每个月发工资,我的稿纸都是到电视台领的,也不要掏钱买稿纸。但是后来写完那些小说,给我任务要写一个电视剧。电视剧是大众的,我必须去完成这个任务。领导告诉我,要写好看,电视剧是给大家看的,不看是要关机的。我的《泥日》虽然现在看来是非常文学,到一个城市参加文学艺术大奖评比,二十多个评委看到我的《泥日》,最后有十多个评委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们去看一看,你找不到我的主题所在,这就是我们当时的追求,我们不要主题先行,不要有一个主题。《红楼梦》是什么主题?100个人有100个主题,这就是我们的向往,我们的追求。《人民的名义》反腐败,主题很明确,这是我们当时看不起的。领导就说,你一定要写好看,要明确,我就写了《苍天在上》。为什么要写《苍天在上》,我是非常不愿意写这个电视剧的,但是有一个心愿支撑了我,又回到第一个因素上去了。当时是80年代末,中国开始出现了腐败,打倒四人帮以后中国形势非常好,中国的春天来了,全国上下一条心,一个劲奔向未来。忽然发现有腐败了,大家都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形势,这么好的局面,党内为什么会出现腐败呢?沸沸扬扬,舆论四起,家家户户一下班都在议论哪个单位的组长出了问题了,科长出了问题。当时还没有想省长和省委书记会出问题,或者部长,或者军委副主席会出问题,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大的“老虎”。但是科长出问题,组长出问题,大家已经觉得不得了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整个社会在议论这些事情。我当时就有一个愿望,要喊一声,苍天啊,我们不能这样。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替老百姓喊一声,中国这么好的形势,这么好的局面,我们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有故事吗,没有,有情节吗?没有。领导说你跟我谈谈,我们什么都没有。我说题目有了,《苍天在上》,我就要喊一声,老天爷,中国这么好,咱们别腐败行不行?有这样一种冲动写了这个剧。结果是什么呢?因为替老百姓喊了一句,又写了一部老百姓爱看的电视剧,陆天明成了红人。中国之所以大家知道我的名字是从这部戏开始的,这部小说开始的,我以前写了那么多东西大家不知道陆天明。收视率39%,现在达到1%戏组就要喝庆功酒,3%烧高香,3%以上就轰动了。我当年《苍天在上》最高收视率39%。至今为止,什么轰动的剧都没达到过39%。播出这个剧,每天播一集,片尾曲出来以后我家电话一定响。一集45分钟,从8点05分播起播到8点50分结束,我家的电话一直响到12点钟。不断有观众找到我的电话,跟我探讨刚播的一集,说他们的忧虑,说他们家里发生的事情,说他们单位发生的事情,或者跟我探讨下一集应该怎么做。电话打到这个戏播完。我拿着这本书可以办任何事情。我家电话坏了,当时电话局很牛,不像现在电话局倒过来求着你安电话。那时候装一部电话初装费5000多块钱,而且要等半年才发号给你。电话局就是老爷。我家电话坏了整整一个礼拜不理我,后来我拿了一本《苍天在上》到电话局去,当他们知道我是《苍天在上》的作者以后,他说行了,陆老师你回家吧。电脑一拨,电话就通了。5分钟,我回家电话就通了,就因为他知道了我是《苍天在上》的作者。火到那个程度。

我悟出一个道理,当我为老百姓喊了一句“苍天在上”,说了一句心里话,人民就这么回馈你,报答你,看重你。作家很清高,我可以不顾大众的需要,只写个人的东西,但是文学和人民的关系就是我刚才讲的,你离得开人民吗?书要人民买,诗歌要人民看,电视剧要人民打开电视机看,离开人民大众还有什么文学的活路呢?1995年以后中国的纯文学走下坡路,这是作家们都承认的。纯文学小说卖不出去,杂志订不出去了。黄金时期一下变得秋后萧瑟了。为什么萧瑟?就是因为一部分作家坚持搞纯文学不能贴近现实,不能为大众写作。你不理大众,你不理人民,人民干吗要理你啊?再说了,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要写出来给大家看,大家就是人民。《苍天在上》就很清楚,包括后来的《大雪无痕》,包括后来的《高纬度战栗》、《省委书记》。都很严肃。你们不要以为我迎合大众,迎合观众,这里面就有很多三角恋爱,四角恋爱。我这四部电视剧没有接吻,没有大腿,没有床上,一直保持中国电视剧收视率的最高。为什么?我在和我的人民、和大众探讨中国和中国人应该怎么活。而所有的中国人,不管他是怎么无聊,怎么低俗,最后心底里总归有一个疑问,我们怎么活才活得好,他需要一个答案,需要有人和他去商量,需要有人替他去说话,希望有人和他一起建立一个高尚的精神王国,让他真正的变成一个高尚的人,活得更像一个人。没有人说一出娘胎,我就要做一个无聊的人,很烂的人,没有。我到监狱里采访过死刑犯,你仔细谈,有很多死刑犯甚至都是很孝顺的。他虽然杀了人,犯了死罪,但是有另外一面,就是做人的一面。每个人都有一片净土,要开发,要扶持,要成长,就看能不能成长,能不能壮大。而文学的责任就是把每个人心里的净土扩大,扩张,排斥肮脏的,低俗的,让每一个人都成为高尚的、伟岸的、真正的人。我这四部电视剧没有低俗的。为什么人家的收视率那么高?为什么一定要有小鲜肉?为什么一定要有三角四角?我实在想不通。而且我的四部剧的演员在出演以前都不是名演员,都在出演我的电视剧以后成为了大腕儿。39%是什么概念?当时是11亿,12亿,每天晚上有4、5亿人在看这个电视剧。那个演员的脸当然被大家记住了,马上就成为名人了,成为一个大腕儿了。不是因为你是大腕,我请你来演我的戏,把我的戏演火了,我当时是倒过来的,原因就在这一点上,你替老百姓说了话。我的《苍天在上》很成熟?写的非常完美了?向经典致敬?同学们,我的《苍天在上》不是经典,现在回过头看很多地方可以更好。它之所以火,当然艺术上还是过得去的,故事情节还是很好看的。根本一条,他为老百姓说话,为人民说话,替老百姓写作,替人民写作,这一条是文学的根本之路,根本的活路,有了这一条文学就活了,有了这一条做文学人就走上了康庄大道,而不是走了邪门歪道。其实文学要不要为大众写作,到现在还是有矛盾,有纠葛,我不愿意用“斗争”两个字来说。其实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作家在一定圈子里还是被排挤的,被瞧不起。幸亏我还有几部戏是纯文学作品。要发声,要有创作冲动,不仅仅为人民说话,不仅仅为自己说话,不仅仅写心里那一点点小自我的东西。

现在有很多大学生写作,我到大学里面去,艺术学院有专门搞写作的专业,写电视剧的。老师们很头疼,因为他们写来写去就写同学之间的爱情,中学生写作恐怕慢慢也会成为这样。他只有这点东西,或者写跟老师之间的矛盾。这也是大学中文系、艺术院校教学上的一个毛病。

(文字整理:周茉 李菁 刘家芳 李佳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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