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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的高山》

来源:文学报 | [加]扬·马特尔  2017年10月26日15:42

一件葡萄牙高山区的神秘圣物,一位病理医师所邂逅的奇怪客人,一只能看透人心的黑猩猩……三位主角,三个故事,每个人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穿透语言的迷雾,所看到的是一个暗流汹涌、堆满镜子的世界。故事暗藏机关,并在遥相呼应的细节中展开叙事,对于人生中的得到与失去再一次进行思考与探索。

扬·马特尔,1963年出生于西班牙的萨拉曼卡,现居住加拿大。马特尔幼时曾旅居哥斯达黎加、法国、墨西哥、加拿大,成年后做客伊朗、土耳其及印度,毕业于加拿大特伦特大学哲学系。2002年,马特尔凭借《少年pi的奇幻漂流》获得布克奖等多项文学奖,作品由导演李安拍成电影,获多项奥斯卡奖。他的其他作品包括:《赫尔辛基罗氏家族的幕后真相》(荣获加拿大“旅程奖”),长篇小说《自我》和《标本师的魔幻剧本》,以及非虚构作品《给总理的一百零一封信》。

1

他们拐过一个转角,进了一道门。里面是个小房间,放了一张桌子和储物柜。屋内有另一道铁门。鲍勃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他们走了进去。

如果说池中小岛给人一种阳光明媚的田园印象,那么在这里,隐藏在这栋无窗的房子里的,就是黑暗潮湿的人间地狱。

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恶臭里混合了动物的尿骚和悲惨,在高温中显得尤为强烈。他们站在隧道一般的拱形走廊的入口。走廊外壁由金属栅栏编成,仿佛一只擦丝器,将周围的空间切成碎片。走廊两侧各挂有两排方形金属笼。每个笼子边长约一米五,通过一根链子吊在半空,像个鸟笼。前排和后排彼此错开,相邻的两个笼子一远一近,因此在走廊里可以看清每个笼子。笼子用圆形钢筋制成,里面的状况一览无余,毫无隐私可言。每个笼子下方摆着一个大塑料盆,用来收集囚犯的废弃物:腐烂的食物、粪便、尿液。有些笼子空着,但大多都在使用。每个笼子里关着唯一一样东西:一只巨大的黑猩猩。

迎接他们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厉嚎叫。本能的恐惧笼罩着彼得。他呼吸急促,僵在原地。

“真是壮观,对吧?”鲍勃大喊道,“因为你是新来的,‘入侵’了它们的领地。”鲍勃打了个手势,勾勾手指,给“入侵”一词加了讽刺的双引号。

鲍勃往前走,偶尔大声评论一两句,完全不在乎周围疯狂的喧闹。彼得紧跟着他,走在走廊的正中央,远离两侧的栅栏。尽管他能看见这些动物被关得严严实实——笼子加上栅栏——他依然感到害怕。

2

在昏暗的光线下,彼得注意到走廊一侧有四只黑猩猩,它们懒洋洋地躺在靠近内墙的地上。它们一看到他就按捺不住地站起来,做出各种动作。有一只冲到了栅栏边。但它们至少看上去更自然——在地面上,成群结队,充满活力。鲍勃用手势示意彼得蹲下。“它们喜欢和我们高度一致。”他对彼得耳语道。

他们一同蹲下。鲍勃把手伸进栅栏,向模样最凶猛的那只黑猩猩挥手,也就是看起来最凶猛,冲过来攻击他们的那一只。它稍微犹豫了一下,跑到栅栏边碰了一下鲍勃的手,然后蹦跳着回到内墙边的同伴当中。鲍勃笑了。

彼得开始平静下来。它们只是天性使然,他告诉自己。他和鲍勃站起来,继续走向走廊深处。彼得更专注地观察这些黑猩猩。它们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攻击性或焦躁。它们颤抖,它们低吼,它们尖叫,它们龇牙咧嘴,它们做出有力的肢体动作。房子里一片沸腾。

只有一只猩猩例外。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囚徒安静地坐在自己的笼子里,陷入了沉思,似乎对身边的喧哗充耳不闻。彼得在它的笼子外停下脚步,惊讶于它的与众不同。

这只猩猩背对着大喊大叫的同伴,侧面对着彼得。它的一只手臂直直地放在弯曲的膝盖上。彼得留意到这只动物身上覆盖着光滑乌黑的毛发,厚得像一件外套。它的手脚从毛发中伸出来,都很光洁,显然十分灵活。在它头部,他注意到凹陷到像被削去一块的前额;茶杯垫一样大的耳朵;粗重、低垂的眉毛;似乎只是当作摆设的鼻子;还有光滑、突出、圆润的嘴,无毛的上唇,略带短髭的下唇。它的嘴唇十分肥厚,表情也异常丰富。彼得仔细观察。就在此刻,它们正在微微翕动——振颤、张开、合上、噘嘴——仿佛这只猿猴正在和自己对话。

那只动物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它在看我。”彼得说。

“没错,它们是会这么做。”鲍勃回答。

“我是说,它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没错,没错。一般来说是威吓,不过这个小兄弟很放松。”

3

那只猩猩仍然盯着彼得,它把嘴唇噘成漏斗状。它喘着气,唇间发出“呼——呼——”的叫声,穿透房子的喧闹传到彼得耳中。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

“那是在打招呼。它在说你好。”

猩猩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只摆了口形却没有出声,完全依赖彼得的注视,而不是他已经嗡嗡作响的耳鼓。

彼得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猩猩。如此吸引人的一张脸,如此生动的表情,如此深邃的凝视。和身体一样,它硕大的头颅上也覆盖着浓密的黑色毛发,但是它的脸,脸的中心部位——眼睛、鼻子和嘴组成的倒三角区域——没有长毛,露出光滑黝黑的皮肤。除了上嘴唇几条浅浅的纵向皱纹,这只猩猩面部的皱纹都长在眼睛周围,呈现一圈圈的同心圆,以及鼻子和浓眉之间平坦狭长区域上的几条波纹线。这些同心圆把观者的注意力引向两个圆心。那对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在室内灯光下彼得难以辨认,但看上去是明亮的锈棕色,接近红色,不过是泥土那种红。两只眼睛离得很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它的目光穿透他,让他寸步难移。

猩猩转过身,正对彼得。它的眼神炽热,姿态却很放松。看样子盯着他看让它很享受。

“我想靠近点儿。”彼得说。他脱口而出的话吓了自己一跳。他的恐惧去哪儿了?仅仅一分钟以前他还吓得浑身发抖。

“哦,您不能这么做,先生。”鲍勃明显有所警觉。

走廊尽头有一道沉重的笼门。同样的门在走廊中段还有两道,两侧各一道。彼得环顾四周,门内的地上没有黑猩猩。他走过去,握住把手,用力一拧。

鲍勃目瞪口呆。“啊,老天,谁忘了锁门?您真的不能进去!”他哀求道,“您应该——您应该和莱姆侬博士说一声,先生。”

“让他来吧。”彼得说,一边推开门,跨进门内。

鲍勃跟着他。“别碰它。它们可能有很强的攻击性。它能把你的手咬掉。”

彼得站在笼子前面。他和那只猩猩再次四目相对。他再次感受到那种魔力的吸引。你想要什么?

猩猩把手从交错的钢筋中间挤出来,向他伸过来。那只手在彼得面前张开,狭窄的手心朝上。彼得盯着它,皮革一般的黑色皮肤,修长的手指。没有疑问,毫无迟疑,他抬起自己的手。

“天啊,天啊!”鲍勃低声惊呼。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短小有力的拇指抬起来,从上面按住他的手。没有抓握,也没有拉拽,其中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猩猩只是紧握住他的手。它的手意外地温暖。彼得伸出双手,一只手握着它的手,另一只放在它毛茸茸的手背上。看上去像政客的握手,却真挚而有力。猩猩的手越握越紧。他意识到它可以捏碎他的手,但它并没有那么做,他也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它一直凝视着他的双眼。不知为何,彼得喉头一紧,几乎流下泪来。是不是因为自从克拉拉死后就再没有谁这样凝视过他,如此真心诚意、毫无保留地凝视,双眼仿佛敞开的门?

“这只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回头地问,“他有名字吗?”

彼得注意到自己用词的变化,从“它”变成“他”。这个转换自然而然。这个生命不是一件物品。

(《葡萄牙的高山》[加]扬·马特尔/著,亚可/译,未读·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10月版)

评介

迷人的作品……马特尔是一位寓言大师,他的大多数作品都体现了这一点。马特尔知道他擅长什么;第三章中黑猩猩与他的饲主之间的复杂情感牢牢吸引住读者的注意力。

——《纽约客》

阅读《葡萄牙的高山》是一种单纯而快乐的体验。

——《芝加哥论坛报》

马特尔以叙事的魔力将相隔七十年的三位主角、独立的三个章节以“葡萄牙的高山”这一线索联系在一起。在承认世事无常的悲剧性的同时,也歌颂着这种无常的疯狂和荒诞——生命的神秘就在于此。

——《出版人周刊》

马特尔的写作从未如此令人着迷,喜剧的部分恰到好处,悲剧的部分也并不耸人听闻……《葡萄牙的高山》达到了一种高度,我们从中看到一个静默的奇迹。

——《华盛顿邮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