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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赵州桥
来源:北京日报  | 马力  2017年10月26日08:18

上推千几百年,赵县是呼为赵州的。

隋代匠师李春在城南的洨河上造出一座桥,百姓叫它大石桥。风雅的文人,多以“安济桥”为题来咏它。到了我这里,只知“赵州桥”之名,是自小从语文课上学来的。

当地的不少好东西,都附着“赵州”两个字。

水大的时候,洨河上可以行船。夏秋的河面,船帆移过岸边的柳梢,田里的小孩子追着跑,真是一幅好景。一天下来,过多少船,他们数在心里。帆影如轻疾的云,翩翩朝天上飘,把美丽的想象捎到远处去。野花丛中的蝴蝶,飞不了这么高。

眼下的河槽,不瘦,满是水。水面却低,流势缓得很,失去速度感,平静如一面镜子。风不来时,澌澌的水声、泱泱的浪涛实难光顾,临水照影倒是再好没有。刮风了,悦乐的歌子是奔淌的河水唱出来的,不知倦。这自由的声音,汇入大自然的清籁。

最耐看的还数赵州桥。十几丈长的桥身临河一卧,逸宕的大弧线透出骨力,像是绷紧的弓。两端被坡岸抵住,券基坚牢,河心不立桥墩也无妨。跨径宽,荡起的弧线带着动感,明澈的水光又浮闪上来,真是“众里盈盈好身段”。桥形之美,最是中间那个大拱,隆着的姿影,到了水底也不叫涟漪搅破,上下一接,凑成一个静稳的椭圆。水上水下,一实一虚。实的被艳阳耀着,虚的被碧水浸着。还有,河床是直线,桥背是弯线,互配起来,虽则没有繁复的重叠与交错,可这简净真够意味,它使水景颇不单调,亦构成了画面。怀梦的人倚着岸,足能瞧上半天。

个头儿这么大的砂石建筑,横在河上,不显得沉重。它是轻盈的,灵动的。这种桥式,是李春测计出来的,所费苦心自是不消说。他一定沿着洨河勘察了很久,寻访过许多人家,弄懂赵州平原的水文与气象。我脚下的泥土,兴许是他当初踩过的。我甚至能够想出他走累了,停住步,蹲在荒坡上歇息的样子。田埂、麦垛、草堆、农舍、炊烟,潆洄的洨河、巍峙的太行山,让他浸在乡情里。岸边聚着待渡的人,他们一边迈上尖细的舟楫,一边望着空荡荡的河面,只恨缺了桥。数度风晨雨夕,一座桥的形状渐渐在李春脑子里浮了出来。我从前以为这个单孔桥洞是半圆拱。不是的。它是个圆弧拱。圆弧拱比半圆拱的弧度小,拱顶矮了不少,桥面坡缓,过人过车,省力。桥很强固,天闹涝害,河水暴涨也不怕,大拱之上叠着小拱呢!小拱四个,各在桥的两端。造为五孔,水从此间泻过去,够用了。受力又匀,大水扑来,桥身纹丝不动。

中国建筑在外形上的讲究固然为世人注意,而其结构上的价值更应引起重视。赵州桥在外形和结构两方面,都可在世界桥梁史上称绝。林徽因说“一座完善的建筑,必须具有三个要素:适用,坚固,美观”,这三个要素,在赵州桥皆可找见。

我看到的赵州桥,不老旧。铺设的桥面,砌置的券壁,雕饰着龙、兽、花、竹的楯板和望柱,去不掉几十年前翻修的痕迹。真是“焕然一新”。一篇文章里说:梁思成深以为憾。一个建筑的身上,总是带着时代与环境的影子,无论营造还是补葺。赵州桥,原始面目虽伤了些,秀整的轮廓还是在的。

昔年,梁思成来这里瞅见一座关帝阁。我上桥,过到水的那一边。抬眼,它果然矗在桥的南端。双层楼台,东西设梯,几步登顶,俯览桥面又得一个好角度。为这,游人都爱上去扫几眼。这个阁已不是当年的了。原先的关帝阁,骑街而建,门洞敞开,桥上来的人,打这儿一过,就进了前头的大石桥村。村里有他们的家或朋友,老远能闻到饭香,听见笑语。复建的关帝阁,好像没留门洞,无可通贯。殿里倒是供着关圣帝君,施了彩,架子端得很足。花棂明窗透进光,落在关老爷浓髯的脸上,添了几分忠勇气。不知为什么偏要加上衮袍冕旒,有了这身打扮,武圣成了一尊乡间神。

关羽跟赵州桥有什么关系呢?在此处,可敬之主应当是李春。李春的材料,不好找,连他的生卒年月也说不清,光剩下一个名字。对于这样一位事功卓异的人,岂不可叹!悠悠桥下水,理会世间的情感吗?

桥头的喇叭不闲,播着一出民间歌舞戏——《小放牛》。村姑和牧童的对唱,总是那么欢快。里面唱到了赵州桥。鲁班爷修桥、张果老骑驴、柴王爷推车……唱词一声一声地响,全是传说。听得入神,曲子断了,心还热着。

张嘉贞是唐朝宰辅,曾作《赵州桥铭》,劈头一句“制造奇特,人不知其所以为”,极尽揄扬。这篇铭,勒石,立于桥旁。站在时间里的碑铭,脉脉颂美,依稀透出钦敬的神情。洋人也看上了赵州桥。这个洋人,是李约瑟。李约瑟大概没有来过赵州桥,可在《中国科学技术史》里写到了它。一个乡间的匠师、一座乡间的石桥,古和今、中国与世界,因其而相连。

李春把骄傲的印记刻在家乡的桥上。他的身边,不离两位石工:李通和李膺。李春建桥,多亏有这二位鼎助。他俩应该被一同记住。

赵州三李,将生命融进亲手筑造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