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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脚楼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德胜  2017年10月24日17:31

青山村李满仓已九十九岁高龄,六个儿女都到城里务工,立业买房,孙辈、曾孙们在城市里求学、工作、成家,都不回老家青山村来了,只有逢年过节,儿孙们才从五湖四海赶回来看几天风景,捡回儿时的青涩回忆,给老仓爷买回吃不完、用不尽的东西。儿女们无数次试图说服老仓爷到城里去住,而老仓爷生死不离开青山村,不离开他的那栋吊脚楼。

老仓爷的老屋,是从父亲那一代传袭下来的,那栋老屋不仅仅是在风雨霜雪中度过了一百多个春秋,经历了几个社会制度的更迭,更重要的它是一栋土家吊脚楼,房屋建在一个三米高的吊坎上,一楼以圆木柱支撑房屋的主体,二楼及以上以木架为主骨,木板壁为墙,可以说,老屋是全木式构架,房屋的顶平盖青瓦,青瓦上长着跨过几个世纪的青苔,如一本本书,叠放在屋的顶部,接受太阳的烘烤和月露的浸染,录下时光的脉律。可以说,吊脚楼,就是青山村的一位世纪老人。

因为老仓爷一人住在吊脚楼里,与现代水泥钢筋楼房格格不入,只要简单参照,可列为老、旧、危房,或是归为上上世纪的古董文物,老仓爷可列为扶贫户。可老仓爷想着,自已虽然住在吊脚楼里,过的却是小康日子,上上世纪的吊脚楼,瓦缝里扯出的是现代炊烟。在吊脚楼里,住了九十九年,早就习惯了,自已早就成了吊脚楼的一部分,成了楼里的一根撑木,一块肋骨,没有老仓爷,这栋吊脚楼,早就停止了心跳和呼吸,没有了生命真气,也许早就塌了。

村委会将老仓爷列为扶贫户,要实施易地搬迁,也是有道理的。那栋吊脚楼还孤独地存在二十一世纪的青山村,上面来人检查,总会问起老仓爷的住房问题,这样化石级的老人,成了青山村焦点人物,上面来的人都对他感兴趣,总会围绕他问这问那的,好像他就是一坛百年老窑酒,让人品得津津有味,村委会就是将办公室腾出来让老仓爷住、将老仓爷当成村委会的爹来伺候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有一个九十九岁的孤寡老人还住在偏远的吊脚楼里,这本身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如卡在喉咙管的一根鱼剌,将村委会逼到一个难堪的境地。村委会张书记多次与老仓爷的儿女孙辈们沟通,想着让他们将老太爷接到城里去安享天年,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结果。老太爷甚至回话:吊脚楼是他的老伴,生是吊脚楼的人,死是吊脚楼的鬼,生死不离吊脚楼。

张书记想过,还是将老仓爷列为易地搬迁户,安置房建好后,安排老仓爷住。他想回吊脚楼,村委会将他送回去,上面来检查,就将老太爷接到安置房来。等太爷百年(去逝)后,村委会将安置房收归公有,安排其他贫困户住。村干部都认为这个办法好,行得通。但张书记心里仍然没底。

那天,张书记买了一些副食品,去看望老仓爷,在门外听见老仓爷在屋里自言自语:婆婆子(妻子),秀菊,我要来找你了,你等着。你跑到哪去了,一跑就是二十多年。

张书记进屋一看,老仓爷正在给婆婆子的遗像上香,嘴上念叨着他与婆婆子才听得懂的话。

张书记站着,毕恭毕敬对老仓爷说:“老仓爷呀,我们要响应党的精准脱贫号召,易地安置要验收了,如果您老仓爷不搬进安置房,会影响上面对我们工作的评价,您到安置房去住,由村里来照护您。”张书记同时承诺,将老仓爷的吊脚楼作为村级文物予以重点保护。可老人家并不卖张书记的账:“我,我不挪窝了,一百岁了,这辈子,值了。秀菊在那边等我呢,天天在向我招手。”

张书记开导老仓爷:“这次政府规划做的扶贫安置房,非常适用,近百平米,两层结构,有阳台、卫生间、厨房,有广场,去那里,您有的是玩伴。以后,还有公墓,村里的老人们百年后,就埋在一条岭上,相互有个照应。您老人家就去享享福吧。再说,您带了头,我们的工作才好做。”

老仓爷向我摆了摆手:“我知道,党的政策好,我享党的福,快七十年了。你们还是安置别人吧。不要为我操心了,我的秀菊,二十年前,没掉气时,只留下一句话,要我守住这栋吊脚楼,百年了与她合葬。我答应了她。我不能,让秀菊在地底下诀(土家语指骂)我。”

张书记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感动在泪池里,他知道,老爷子是把吊脚楼当成了逝去的秀菊。要老仓爷搬迁的事,不能勉强。再勉强,就是逼老人家了。他只好说了些安慰的话,回村里去了。

十天后,老仓爷在床上安然仙逝,怀里抱着他婆婆子秀菊的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