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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王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严辞  2017年10月24日17:30

我爱王尔德,我爱这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男人。

每当我在下午两点的大课上昏昏然欲见周公时,都会潜意识的闭着眯成一条线的眼睛,转身,用双手触摸到背后的书包,然后一阵胡乱扒拉以显示自己还是处于清醒当中,直到最后摸到那熟悉的牛皮触感。每当此时,椅背都会剧烈地震动一下,对于肉体上熟睡的我真可谓是地动山摇。

“呦,章璋你可真行。又是《莎乐美》!你看了几亿遍喽!”

王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像是通过厚实的棉花一般,断断续续、软软绵绵。

“要你管。”

我满足地凭着触觉将牛皮封面的《莎乐美》放到桌上,凭着最后一点意识将它摆正放好,然后“噌”的一下睁开我明亮的双眼,顿时睡意全无。

是的,我爱王尔德,最爱的就是他的《莎乐美》。月光女神莎乐美的爱恨情仇,和她苦苦追寻的那一个吻,是震撼的美、是罪孽的美、是现世难得的美。

更是令我深深沉醉的美。

对于《莎乐美》的痴迷程度,王尔早已经抨击的我体无完肤。几乎我看一次,他便会冒出来长篇大论一番。他往轻点讲,说我是爱上了一个沉迷男色、道德败坏的烂人,往重了讲,说我三观不正、未来堪忧。每当此时,我都会平平淡淡地回敬:“要你管。”

王尔是我的大学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站在一块儿就完美地成为反例:老乡见老乡,俩人见就掐。我的头顶好像有一块“s”极的磁铁,而王尔的头上也顶着的一块“s”极。我们俩相互作用、相互排斥,只有相隔万里才能做到“相看两不厌”,但只要一接近,就会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嘭”的一声撞击。

第一次的老乡见面,他拍着胸脯啪啪响,请客吃饭,怂恿我和他一起去一家新开的面馆。“他家做的是冷面,肉可多哩,降暑;又有空调,凉快。”在他的怂恿下,我跋山涉水终于找着了那家面馆。哼,报刊亭的店面都比它大;冷面?比铁水凉快不到哪儿去;肉多?我看是麻雀肉多吧,门可罗雀,成批的雀儿;有空调?开得是制暖吧,蒸桑拿似的,中途去店外通气竟然发现外头比室内还低个两三度。顿时,我火冒三千丈,怒气冲冲回到面馆准备掀桌子走人,发现王尔满脸是汗、头上还冒着一丝丝的白烟,慢条斯理的一根根吃着冒着热气的面条,我又气又笑。差不多快流光了身上的汗后,他调戏着碗里的最后三根面,始终不下口。我纳闷啊,这人是怎么了?等到四目相接,我从他那躲闪的眼神中读懂了。我怒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潇洒地从钱包里撂出一张绿的,就差扔在他的脸上了。我器宇轩昂地等着店家找钱时,他终于开始了结那三根可怜的面条了。

“小姐,钱正好,慢走。”

店家毫不客气的甩出这句话,如石破天惊:什么,两碗铁水面五十?明目张胆的抢劫啊。还下了逐客令?姑娘我说了要走了吗!我扶着桌子,干涩的咽了一口口水,铁水面的威力此时在我的胃中爆发,进而迸发出我的身体,我感到熊熊的烈火在全身燃烧,但却没有一丝的力气。力气都随着汗跑光了。

于是我和王尔的怨就这么积下了。

至今我们俩还一直纳闷,为何同一片水土的两个人却不能好好相处呢?

“章璋你那么爱王尔德,顺便也爱我一下呗!好歹我也叫王尔啊,只差一个字!”

“对,你就是缺‘德’。”

我留给王尔一个厌恶到极致的眼神让他自己细细体会。

有时候王尔也会为了博得我的好感,挽回一下“吃面风波”给我精神上和钱包上带来的伤害,用谄媚的调调说道:

“上次是我没带钱包啦!照顾不周!若有缺漏处请您海涵!”

“缺漏?哼,你不仅缺德还五行缺金吧。”

“你的王尔德说过:人不应当拥有财产,但我会为得到深红色和紫丁香色的衬衫而感到满足。”

“你这只穿着衬衫的狼。”

于是我俩又不欢而散。

我是中文系,我要读鲁迅。

我们不读王尔德,这让我很是受伤。可王尔赚到了,他爱鲁迅。

课上激情澎湃的老师用满腔的热情和强烈的口头语言配合着肢体语言,用一种近乎于狂吼的口气向我们讲述着鲁迅的伟大事迹。我还沉浸在王尔德唯美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可王尔早已歇斯底里、近乎痴狂,激动地将我背后的椅子踢得咚咚响,节奏跟鞭炮声相媲美,好像语言已经无法表达他对老师的赞同感。我一忍再忍,忍无可忍,迅速的将头转个180度大弯,黑着脸狠狠地盯着这个处于癫疯状态的家伙:

“有点德行不!我又不是许广平!”

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来势汹汹的我,依旧点头如捣蒜,双手交叉顶着下巴,双眼发出星子般灿烂的光芒,虔诚无比地看着台上的老师指点江山气吞万里,就差行个大礼了。

我无奈、我认命、我默默地转过身。

我问过王尔好几次为什么对学医这么痴迷,他都会就地取材,从容不迫的从面前笔袋里拿出两支笔,左手一支,右手一支,一挑一挑的,不知作甚。

“绣花呐。”

“我这是在缝针!”他露出他大大的眼白给我看,“一针一线,是认真的态度、是负责的姿态。等伤口缝好了,密密麻麻的针脚多么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呀!”

“你有病吧。”

“我觉得行医也是一场表演。于细微之处就能救死扶伤,多么神圣,多么伟大,多么具有宗教意义!”

“病的不轻。”

我摇头转身走开,却忽然觉得他的语言和莎翁的剧本如出一辙:情绪跌宕,朗朗上口。

“这小子最近在读莎士比亚吧。”我想。

有时我也会毫不留情的讽刺他的“白色庸医”梦:

“王尔,你的生命就是一悲剧呀。白衣王子的梦想只能埋没在中文系里了。”

“这不是悲剧。王尔德说过:身体本来是年轻的,却在成长中衰老,那才是生活的悲剧。”

我特别不喜欢这种感觉:自己最崇拜的人的语言从自己最讨厌的人口中说出,好别扭好难受却又不能奈他如何。

但他对于医学执着的精神真的打动到我了。

还有五分钟熄灯,收到他的微信,是一张图,黑乎乎发着绿莹莹的暗光,但啥也看不清楚。我怀疑王尔没安好心,想在熄灯后发一张鬼图来吓我这种胆小如迷你鼠的人,便没大在意。

“这是我刚拍的显微镜下的新鲜血液图,看的到里面的细胞吗?你真应该在现场看一看,那动来动去的。。。。。”

还没听完他发过来20秒的语音我就赶紧给他拨了电话:“王尔你在哪儿?哪儿来的血液?大晚上的你要干嘛!”我已经被吓到语无伦次,以为他想不开,割腕自残。

“我在A区做实验呢,现在往回走着。章同学别这么大声好么,今天晚上的信号特别好,你的声音都赶上超声波了,怎么,想给我来一个超声波洁面呐!”

“做什么实验?你鲁迅看多了吧、人血馒头吃多了吧、五香茴豆嚼多了吧。。。。。。”

“我只想体会医生的感觉,感受血液的温度。”

他打断了我,静静地说道。

握着手机的手僵住了,我不知说什么好。看来这小子真的是不疯魔不成佛。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报医学系?” 我试探性地问道。

“父母之命难违。”

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学中文也挺好”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至少可以读鲁迅。”

我们俩都笑了 。

这是第一次我们毫无芥蒂的笑。

在笑中鲁迅和王尔德好像走到了一起,他们弯下了高傲的腰,握手言和。

“其实,你这一走还真有点像我的男神王尔德。”我帮王尔扶着行李,凄凉无比地唉声叹气道。

“得了吧,不就是转个专业,别这么伤感。”

“我是为你欠我的饭钱伤感。”

王尔在下半个学期上交了转专业申请,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的被医学院看中,硬是从文学院被调到老远的医学院去了。

“你男神说过一句话:生活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而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最后得到了”,王尔像一个吟游诗人,若有其事地望着天空,然后瞥了我一眼,笑了,“所以,章璋你要记得,只有永无止境的追求,才是使人生充满意义与快乐的不二法门 。”

他突然而来的一本正经让我措手不及。

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踏着与鲁迅相反的步伐,向着那一条“弃文从医”之路奔去。

每当我手捧着《莎乐美》肆无忌惮地看时,不再会有人来给我的椅背来个小地震了。

我还真有一点怅然若失。

人其实就是个纠结的集合体,成也哀,败也哀,想真正做好自己,难。而生命不断在凋谢,一如飞蛾扑火般惨烈;而当又轮回之时,便化作了破茧成蝶的喜悦。

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水有来期。

“章璋,我刚给一个小白鼠包扎好哦!”王尔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喊道。

“你总算真正成为王尔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