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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燕蓉《月光花下的出离》从生活出发的丰富书写

来源:文艺报 | 杨庆祥  2017年10月23日07:09

我在给人民大学的本科生上当代文学史的时候,单独列出来讲的作家很少,但第一个就是赵树理。赵树理虽然是山西人,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不是一个地域性的作家,他甚至超越了国界。50年代的时候赵树理在日本和整个东亚是影响极大的,而且不仅是文学史的层面,更是进入到了思想史的层面。日本当代最重要的思想家竹内好,曾经有一个非常长的文章,讨论赵树理,叫《新颖的赵树理文学》。这篇文章由中国台湾的学者胡冬竹翻译成中文,在海峡两岸都引起很大的反响。竹内好采用了全新的视角来谈论赵树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说如果一个人读文学作品仅仅是政治上的需要,那当然可以去读赵树理,也可以去读茅盾,也可以去读其他很多作家的作品。但是如果一个人阅读文学既是为了精神的需要也是为了政治的需要,那就应该去读赵树理,他说赵树理的作品同时提供了政治的需要和精神的需要,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这个是特别有意思的讨论。这里的问题是,在一个所谓的“后赵树理时代”怎么续接上这样一个重要的传统?

如果要把赵树理和李燕蓉联系起来,可能会稍微有些奇怪。李燕蓉的作品从早期的中短篇到现在的长篇,相对来说更加空灵,更加有现代感,这种现代感,和赵树理的现代感其实是不太一样的。但是细细考究起来,《月光花下的出离》(以下简称《出离》)这部作品有一点和赵树理的作品非常相似,就是人物的设置。《出离》里面的两个主要人物,一个身份是作家,一个身份是心理咨询师,他们同时又充当了叙述者的角色,他们不仅是故事的人物,同时也是故事的叙述者和倾听者。这一点很像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人物一个个出场,每个人物都有他的一段故事,往前走,完成他的故事以后这个人物就消失了,另外一个人物又出场了,然后这个人物完成以后又消失了……这样一种处理人物的方式是非西方化的,在整个西方文学传统里基本上是一个主要人物会贯穿作品的始终,比如说《约翰·克里斯多夫》《堂吉诃德》这样的作品,甚至是像《唐璜》这样的叙事诗歌。研究者认为赵树理是借鉴了中国古典小说如《水浒传》等的写法,以“串珠法”的方式把人物逐渐呈现出来,这种处理方式是对西欧为代表的西方文学的一种超越。在这个层面上,李燕蓉作品的现代性就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她当然自觉地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写作的传统,另外一方面,她的精神质地上又有赵树理式的东西,这两者综合为一个更加丰富的存在。

《出离》里面的人物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那就是这里面的人物基本不能完成他自己,他们一半在地上,一半在空中,这让我想起保罗·克利的一幅画——《历史的天使》,这幅画的主要内容是天使正欲振翅起飞,但是突然有一阵风吹来,让他的翅膀不能够完全展开,只能成为一个半悬在空中的角色,既不能飞向天空,又不能落在大地。《出离》里面的宁远和云凌,这两个人物基本上就是半悬在空中的人物,一半在地上,一半在空中,他们其实是不能够完成自己的人。我觉得这是李燕蓉小说提供给我们的一个非常深刻的隐喻。对我们生活在当下中国的很多人而言,尤其是对年轻的世代而言,这种“悬浮感”是非常强烈的。我以前在《80后,怎么办》里面讨论过这个问题,就是这一代人怎么去寻找自己的历史位置,这个讨论当时引起了很多人的参与。据说这本小说最早的名字叫“出口”,也就是说这些“悬浮”的人物其实是想寻找到出路的,怎么寻找到出路?小说本身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但是在我看来,李燕蓉非常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代人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这让她的小说在个人化的同时又和时代保持着内在的血肉关联。不是从观念出发,而是从生活出发,不是从历史出发,而是从当下出发,这种书写和结构长篇小说的方式值得肯定。

《出离》在艺术上有其独特的贡献,长篇小说是时间的艺术,但《出离》的叙述却没有完全遵循线性的叙事方式,在《出离》里面,时间和空间是并置的,或者说,是通过空间的方式将时间凝固下来,这就很接近绘画的艺术,这或许和李燕蓉的绘画训练有关。在她的小说中,我们往往能看到一种“凝视性”。这个凝视特别重要,因为凝视是整个现代的一个文化症状,现代社会是建立在凝视的基础之上的,通过凝视,产生一种权力关系和文化关系,我们整个的文化资本都在试图让自己的结构逻辑符合“凝视”的原则。这么说可能不够具体,我的意思是,在《出离》里面,有一个多元的叙述视角,除了小说中的两个人物之外,还有一个冷眼旁观的视角,这个视角像摄像机一样,通过对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的凝视,然后解构了小说可能会给我们提供的那些“正确”的意义。这种视角,会让我们想起罗伯格里耶的《嫉妒》,在极端冷静的凝视中,我们最终破坏了凝视,而使得意义变得碎片化,而碎片化恰好就是一种新的创造和新的可能性。

李燕蓉作品既是写实的,同时又是写意的,作品里面有大量的精神分析和意识流的书写。比如小说开篇的第13页有大篇幅的内心独白:

“我曾经触摸到的不过是我的幻影而已。”

“很多时候,我以为我看到了,其实没有,当我以为我完全忽视的时候,一些真相才正步步靠近。”

“从来没有所谓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可言,一切都需要架构,需要铺垫。”

“此刻,没有任何人,连我自己也没有,但还是感觉到了窒息,窒息的唯一解脱是你像鱼一样吞没我。”

……

这些既是诗歌的,白日梦的,又是潜意识的,癫狂的,同时还是真实的精神困境的表达。这种表达和书写当大篇幅地排列出来的时候,非常有动感,同时有强烈的创新性,我觉得这是李燕蓉作品中特别有创造力的地方之一。虽然内心的独白和意识流构成了这部小说很重要的一部分,但非常有意思的是,这部作品并不饶舌,相反,这部作品显得冷峻简洁。我很欣赏这种简笔画式的处理方式——我想说的是,李燕蓉的作品里面有一种可贵的沉默。

我在很多场合都表达过我的焦虑,我们当代文化最大的问题,就是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喋喋不休的表达和喋喋不休的表演,这造成了一种幻觉,以为说得越多就离真理越近,实际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在一个文化毫无理由的膨胀期,可能特别需要沉默,可贵的沉默。我看过韩国的几部电影,比如金基德的《弓》、李沧东的《密阳》,没有特别多的台词,都是沉默的画面,但给人强烈的震撼。相反,中国的电影和话剧,最大的感受就是特别闹,特别声嘶力竭,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力量,没有真正找到艺术的感觉,也没有找到揭露当下人精神困境和生存困境的最佳方式,所以只能声嘶力竭地喊,通过这种喊来引起别人的注意。沉默是高贵的,喋喋不休是非常低级的。李燕蓉作品中的这种沉默让其有一种羞涩感,而这种羞涩很耐人寻味。

虽然我在文章的开头提到了李燕蓉和赵树理的关系,但我并不愿意用山西这样的地域性来指认李燕蓉的写作,她的写作是超越地域性的。我认为像李燕蓉这样的青年作家不应该局限于一个地域,不应该局限于一个流派,或是一种风格,应该是把自己定位在更高的层面上和世界对话。最近我在人民大学的写作班上讲过一段话,青年作家应该从两个维度上定位自己:一个是历史的维度,要超越那些所谓的经典作家,要和过去的那些伟大灵魂较量。还有一个维度更重要,那就是必须和未来较量,优秀的作品不仅仅是“时文”,而是应该留给更多的那些还没出生的人来读,为那些未来的读者写作。只有在这些更高的维度上要求自己,我们才能写出真正超越时间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