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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转型时代小说创作中的新质素——以杨凤喜近期小说创作为例

来源:文艺报 | 傅书华  2017年10月23日07:09

中国社会结构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历史性转型,转型时代的社会结构所引发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变革势必会给小说世界带来新的创作质素,我在杨凤喜近期的七部中短篇小说中就看到了这一点,并以为他的这几部小说的优劣得失对当前的文学创作也具有着启示性意义。

这种新的创作质素大致可以概括为四点:从道德判断到人性超越;从生存到存在;从必然到偶然;惊奇的二重性。

从道德判断到人性超越。传统中国是群体伦理作价值本位的社会,因之,重现实尘世的实用性,重道德层面上是非对错的价值判断,形成了文学的现实功用性极强的特点。但现代社会,以个体生命为价值本位,无论是人性张扬及个体利益与群体伦理的冲突,还是历史进步与道德付出的二律背反,都非原有的道德判断所能胜任。现代社会对文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那就是对这些冲突的人性的超越。这种超越,不是现实层面的,而是价值层面的,不是实用性层面的,而是精神性层面的,就是说,虽然在现实中无法实现,但在精神上却应该给予超越。这是现代社会文学创作中的新质素,我在凤喜的《玄关》中就看到了这一点,这也是这篇小说中最具深度的地方。这篇小说写的是,物质困窘的家庭中,病重的父亲,以“碰瓷”而死获取赔偿金的方式,帮助儿子解决住房和经济上的困难,但也因此给被“碰瓷”的另一对父子造成了深深的伤害。金钱在造成了这一对父子悲剧的同时,也同时造成了另一对父子的悲剧。这篇小说与巴尔扎克小说写金钱撕裂了亲情不同,不是为了金钱不要亲情而是为了亲情追求金钱造成了对亲情的毁灭。可贵的是,作者没有从道德是非的角度对两对父子的悲剧作出评判,而是用两对父子之情的感人,以人性的超越从一个更高的层面体现了一种博大的悲悯之情。从这样一个角度立论,你就会觉得,即使是《玄关》,其中对男主人公妻子的描写也是不够成功的,就是说,不应该从道德谴责的角度来写这位妻子在获得新房的喜悦中,对公公之死的冷漠,而仍应该从人性超越、包容的角度去写,这样,全文的价值指向才是统一的。从这个角度立论,你会觉得,凤喜的另一篇小说《前夫》之不足。

这篇小说在成功地尽写了几位主人公的不同的生存境况时,其最后对罗振东、房小燕官商利益一体的批判,也使全文在描写中所蕴含的深度,一下子被归入到了一个肤浅的道德批判的层面,而如果用“前夫”这样一个与房小燕有过夫妻之情与罗振东有过过命的兄弟之情的人的眼光,从人性的超越与悲悯的情怀,写“前夫”人性与房、罗官商利益一体的对立,并通过写“前夫”从“前时代”保持到今天这个时代的人性,通过写房、罗从“前时代”亦曾有过的浓浓的人性转化为今天的经济利益至上,反映两个时代的变化,表现人性与经济利益至上的历史转型中的时代性冲突,这小说就会有化蛹成蝶之效应。

从生存到存在。传统中国社会是一个世俗社会,所以,从生存角度出发,总要把生存的困境归于某种具体的社会原因,并因了对这具体社会原因的揭示或者解决,构成小说的主要内容与深度。但到了现代社会,人开始觉悟到了人“在”的困境,并从存在的角度对之给予审视。因此,我特别欣赏凤喜《看社火》这篇小说。我们看到,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传统血缘亲情,乡情、同学之情,还是生命的男女之情,都不是现代人“在”的处所。这是一种“无地之在”。传统小说,写的是“在”之“地”的追寻,不论这“地”是集体化还是承包到户之类,是物质解放、人的社会地位的改变,或者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构成。但现代小说,则揭示的是现代人“无地之在”的困境。《看社火》就是这样一篇特别成功的现代小说。从这个角度立论,你也会觉得凤喜的另一篇小说《老年斑》就远远不及《看社火》。《老年斑》写饱经人世的老人老庞寻找自己的过去,本来,这是个很好的视角,可以由此写出人对自己一生的困惑及对人生存在的无处寻找,以及由此带来的“无地之在”的忧伤,但似乎作者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仅仅把其归结为老年人的寂寞及世人对这寂寞的隔膜。仍然把“无地之在”试图归结到某一之“地”。《屋顶的掌纹》也存在这样一个问题,把少年人追寻梦想、中年人陷入困惑、老年人留恋过去这样一个一代一代人重复不已的无形的命运之咒,归结到有形的城乡、贫富之中。

从必然到偶然。过去的小说,由于要揭示社会的本质揭示历史的发展规律,总是要把人物的命运写出其因果性、逻辑性或者是时代、社会对个人命运的决定性作用,在这样的写作理念下,人物命运不类型化、雷同化都难,但现代小说以写个人为主,而作为偶在的个人,其命运有着诸多说不清的偶然,但就是这些偶然,决定了某个个体的命运。正是在这一点上,我特别欣赏凤喜的《我和玛丽的合影》这篇小说。这篇小说写主人公12岁的时候,被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表舅带到晋祠去玩时与一个美国小女孩合影,这个合影给主人公以极大的兴奋及在众人面前的荣耀,但因为没有收到合影的照片,却又被众人认为是主人公的编造以骗取荣耀。为证明自己行为的真实性,主人公父子再次去了晋祠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经济代价,所有这些,给了主人公以极大的心理上的刺激,以至于终生不忘并在实际上导致了主人公儿子的赴美留学并娶了美国姑娘。是两个时代国人对美国不同的认识程度的必然结果,但这必然结果却又是由于从未听说过的表舅的一次偶然的行为所引发,在社会本质历史发展规律对人的命运的根本性的制约下,作为偶在的个人的命运,正是因了这种种不同的偶然性而形成。

小说的两种惊奇效应。凤喜的这几篇小说,特别注重作品给读者带来的惊奇性。每篇小说,都有着让读者出乎意料的惊奇。但这种惊奇性有两种,一种是纯粹情节性的,这种惊奇,是表面性的,有时,人工人为的色彩过重,反而会损害读者对朴素生活的进一步的认识。《玄关》就属于这样的小说。被“碰瓷”的儿子的父亲,恰巧给“碰瓷”的儿子一家作装修,由此形成了两对父子悲剧的强烈对比。这种巧合所造成的惊奇效果,分明有着欧亨利小说的影子,而作为曾经的短篇小说大师的欧亨利小说对中国小说作家的这种负面影响,一直没有引起中国小说创作界的足够重视,或者说,这种古典时代的小说技法,并不适合现代人对自身命运的认识,而这一点,并没有引起中国小说创作界的警觉。还有一种惊奇效应,是让读者因为从熟识的生活中,发现了自己不曾认识到的含义因而感到惊奇,这种惊奇,有着内容与意义的深刻性,是实质性的。譬如《看社火》作品中所有的人及读者,都以为从一个村子出去到北京谋生的一对男女同学,会因为相似处境相濡以沫成为男女朋友,但小说最后却让读者终于发现,结果远非如此,而远非如此的原因,足以引发读者的深思并在这深思中,让读者深入思考现代人的命运。

凤喜小说创作中,在上述四个方面自身出现的这种优劣的差异性及作者对此的不自觉,再一次证实了,在社会的历史性转型期,作家的感受力与理解力之间极易出现落差,这种落差,在文学创作界具有普遍性,亦应引起作家对此的足够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