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迷离
唐菘
导读:
几十年前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一旦被搅动,历史烟云中的人便一一活了过来——日军中队长野村,副队长小田,被收编的胡子马耀东、郭东,做卧底的日军翻译宋开琪,县委老赫,联络员断香,宋的恋人杨玲子,马的堂妹马榆钱……扑朔迷离间,这些曾经活过的人,演绎了历史,演绎了人生。
一
人苍老了,记忆却粉嫩起来。那段不敢忆起的往事在醒前频频上演,令我冷汗涔涔,后怕不已,像极了三十多年前一个个梦魇惊醒的时刻。因此事我千方百计调离了机密岗位,做了个摇笔杆子的人。我对人说这个行当太单纯,说得多了,我认定这就是事实。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像阴冷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心底,咬破了记忆的雾障。它提醒我,事实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要把这件往事写下来,是要找到触发它们的扳机,捕捉藏在心底深处那条阴冷的蛇。它太过狡猾,我苦寻不见。于是三十多年前那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总是挥之不去地闯入脑海,演绎着扑朔迷离的情境。我的大脑像一架抵达疲惫极限的马达,却仍自我毁灭式地高速旋转着。它一遍遍震荡着尘埃,试图梳理往事的绳线。
那个阳光很好的日子,他走进我的办公室。
我请他坐下,一时有些尴尬,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我自然是认识他的,他眉心斧凿般的纹路是醒目的标签,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一向记不住人名,可对他并非如此,从小我就跟人喊他小日本、倭瓜、杂种之类的绰号。那些绰号记忆犹新,可我从未听闻过他的大名。
好在这丝尴尬转瞬即逝。他说是来求我帮忙落实政策,认祖归宗的,并且递给我一张写有其名的纸条。我接过来看了一眼,马子骐三字清秀地落在纸上,毛笔写的。这出自他人手笔。他不认字,我知道。这个名字在整个宋庄,也算雅的了。
问到认哪个祖宗,他说,俺爹是宋开骐。
宋开骐?我吃惊地问,你是说,是你亲娘亲手杀了你亲爹?
俺娘非要让俺来。她说俺名就是从俺爹那儿来的。
他低头搓着手,一副母命难违的尴尬神态。
我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最终接下了这事。这种事在镇里就该办了的,就算上到县里,也该民政部门管。照理说,我不该接,他也不该来找我。可乡下人两眼一抹黑,村庄里出个人物,大事小情都会求过去,根本不知民政之类部门为何物。当时作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毕业生,我刚分配到县政府,当上了一名机要秘书,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节。我是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就这样,得意忘形中我把自己拖进了险恶的泥潭。
二
汉奸宋开骐于一九四三年死于非命。关于其死法莫衷一是,光我听闻的就有几个版本,但无一例外都牵涉到一个叫马榆钱的女人。
这个叫马榆钱的女人直到日本人赶到现场时仍是一丝不挂,于是纠缠在不同版本里宋开骐的穿着问题,是一丝不挂,或片布遮身,已无关紧要;同样,宋开骐同马榆钱完事前,还是完事后丢了命的争论也无碍大局。可这些细节恰恰正是多年里复述这个故事的人们津津乐道之处。
关于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也是最残酷的一面,屡屡被人遗忘或一笔带过:宋开骐的脑袋被子弹炸裂,像开了花的西瓜,红白遍地。马榆钱脸上身上沾满这些红白之物,呆呆躺着,直到日本人听到枪声后赶来。宋开骐像一条没了脑袋的死狗,歪在她丰腴的身子上。那物件据说还留在她身子里。当然这也是版本之一,可所有版本里,都没提到过宋开骐在马榆钱身子里留下了骨血。
此后,这个叫马榆钱的女人彻底堕落了,她从一个破鞋变成了妓女。她留在了蓝口港里,成了日本人的玩物。蓝口港是个规模不小的港口,日本人在那里设了据点。她过得不错,生了个儿子,儿子也养得不错。到日本人投降,她才回到庄里,腰上竟缠了不少贴己。
回到宋庄,马榆钱又从妓女变回了破鞋。破鞋不再只是个称呼,它们被绳子拴着挂上了她的脖颈,一直挂到“文革”时期。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我记事时,这个年纪不轻的女人仍有相当的魅惑力,她走过时,总是引出一路歪斜的目光。她当年的事被巨细无遗地翻出来批斗,文斗渐成武斗。扛不住了,马榆钱吐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汉奸宋开骐是她亲手除掉的。
这无疑是这个叫马榆钱的破鞋或妓女替自己开脱的手段,纯属信口开河,可总有好事者探究一番。照官方版本,当年那个除奸英雄是个叫郭东的胡子,其人身份已是军分区老干部,此时离休回了老家。于是去函去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调查着。外调来的信息辗转许久才抵返,此事竟属实。
这个消息使马榆钱成功脱离水深火热的境地。可好景不长,有好事者进一步深究,获知了另一重要真相。马榆钱陷入了更为深重的煎熬之中。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马榆钱的儿子作为鬼子的杂种,在庄里一直是个被孤立、侮骂的角色。可也正因他的东洋血统,他安然度过一个又一个运动,至多作为陪客,在台下看母亲被剥光衣裤,被剃成阴阳头。中日友好,对付二鬼子汉奸怎都不为过,可对鬼子的种,却不能不有所忌惮。岁月的残酷,在他身上的体现,不过是畏缩的神情,以及一道斧凿似的眉心纹,还有杂种、倭瓜之类的绰号。
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他的大名,马子骐。不可思议的是,他怎的就摇身一变,成了宋开骐的遗腹子,而不再拥有曾作为护身符的东洋血统?倘若此事属实,其生母又为何枪杀其生父?
三
马榆钱动乱那几年的事,我略有耳闻,却没当真。那些年奇闻满天飞,雾里看花,真假莫辨。我知道我应该从此处入手。可当年的档案,经历一次次动荡,缺失混乱,所剩无几,我费了番气力,才从一个老办事员手里搞到零星几页笔录资料。当年之事,我能触碰到的不过一鳞半爪。
这一鳞半爪足以揭示出马榆钱枪杀宋开骐的动机——为堂兄马耀东复仇。
马耀东生前是地下党员,其故事记在当地几乎人手一册的《抗日烈士传奇》里。在老人嘴里,他又是个大胡子头。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抗日英雄少时曾让我痴迷不已。我从不知道,他的堂妹竟是这个叫马榆钱的女人,一个破鞋,一个妓女,还是专门侍候日本鬼子的妓女。
马耀东死在堂妹马榆钱家里。这个夏日,他参加县委秘密会议,返回途中遭人伏击,肚子上挨了两枪。被人背到马榆钱家里时,天已黑了。点起油灯,马榆钱发现他的肠子已从枪眼里流了出来。闻讯赶来的副队长郭东赶紧把肠子塞了回去。医生要到蓝口港去请,可那是鬼子的地盘,入夜便宵禁,请不来。缺医少药,只好用灶台里的灰土糊住伤口。马耀东已神志迷糊,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喊痛,喊了整整一夜才断气。这与书本里记载的英勇形象大为不符。他的死,只能用可怜二字形容。当然,这两个字出自马榆钱之口,并落在纸页已泛黄的笔录里。
几个男人在痛叫声不断的深夜里仔细分析,得出了统一结论,队伍里出了叛徒。这个叛徒把队长马耀东的行踪透露给了鬼子。不管叛徒是哪个,总离不开居间传递消息的日军翻译官宋开骐。
复仇是必然的,复仇是男人的事,可马榆钱却听在了心里。埋葬堂兄马耀东后,马榆钱找到了宋开骐,成功地当上了他的姘头。数月后,行房事时,她趁宋不备用宋的配枪将之击毙。与此同时,郭东恰好出现,取走那把作为凶器的手枪,并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
这当然只是马榆钱的一面之词,需要另一个当事者郭东的证词印证。
马耀东牺牲时,郭东的身份是区中队副队长。名头很好听,可他不稀罕,不如当胡子自在。他跟马耀东是把兄弟,闯关东时结拜的。在白山黑水间同鬼子打了几年,一帮胡子打得只剩三个,在马耀东带领下逃窜回了北镇,在大北山里落草,聚了一群人,继续跟鬼子干。马是大当家,他是二当家。被收编后,马是中队长,他是副队长。
马耀东死后,区中队被上级改编,能征善战的老弟兄调到大部队里,那些新手留归当地干部指挥。令鬼子闻风丧胆的区中队名存实亡。作为改编后的队长,郭东被勒令转战他乡。马耀东死前的惨状令他痛彻心肺,他把队伍交给三当家,独自潜伏下来,伺机复仇。他的抗命不遵,无疑触犯了纪律。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成了被通缉的逃兵,通缉布告里写着格杀勿论的字样。对此他并不在意。作为把兄弟,他终究承接了几分马耀东胆大包天的气概。
郭东很早就想干掉这个姓宋的汉奸,可马耀东一直严令禁止,才没动手。
姓宋的曾落入马耀东手里过。那时候大北山的胡子还没打区中队的旗。他们劫了个大户,回山途中,撞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乡下人是宋所扮,被马耀东一眼认出。马耀东本想杀了姓宋的祭酒,可关了一段时间,又放了。姓宋的也是宋庄人,跟马耀东及其夫人杨玲子、堂妹马榆钱有旧。马耀东顾念旧情,不忍心下手,不光不忍心,还下了禁令。不想,马耀东的妇人之仁,只落得个夫妻同赴黄泉的下场。
杀掉姓宋的,在郭东眼里轻而易举。他本想得手后就赶上部队。可此事却一拖再拖。宋开骐似乎收到消息,躲在日本人地盘里,成了缩头乌龟。郭东能看到马榆钱在翻译官房间里出出进进,也能听到酒醉后的宋在她身上弄出的声响,却一直找不到下手时机。
数月后,时令进了初秋,郭东同往常一样,潜伏在林子里,盯着宋的住处。这是一个亮阴天,远远看去,一切都屹立在边缘清晰的秋阴里,仿佛照相馆里的黑白照片。远处,大队的鬼子、伪军集结起来,开了出去。这倒是个好机会,郭东寻思。冥冥中,恰如所愿,他看到宋开骐摇摇晃晃从远处走来,进了屋子。他应该是又喝醉了,很快屋里传出狼嚎一样的声响。
这狗汉奸真不是个东西。对马榆钱,郭东虽恨其不争,心底却不免有些怜惜。他紧着步子钻了过去。未到门前,就听到一声枪响。声音自屋内传出。他愣了一下,捏着枪闯了进去。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看到的这一幕正如马榆钱所述。
宋开骐是马榆钱除掉的,已确凿无疑。
四
郭东的笔录里提到:马耀东的妇人之仁,只落得个夫妻同赴黄泉的下场。这话牵涉到马耀东之妻杨玲子就义之事。此事我知之甚详,这要感谢一年一度的清明烈士祭扫活动。每年这个活动,学校都要请知情贫雇农讲讲先烈故事。有一年,学校请了镇上赶车的老仓。
老仓赶车赶了多年,先前给财主姜大善人赶,后来给生产队赶。
姜家马车不光自用,也常租给人家垫垫脚,拉点货。这晚主家要他起五更备好马车。
老仓把车赶出大院,发现露水很重,眉毛湿漉漉的。街角影影绰绰聚着一群人,偏都默不做声。走近了,认出是蓝口港里的皇协军。有几十个,个个振作精神,端着长枪,难得一见地列着整齐的队形。老仓知道,一定是又要下去收缴钱粮了,也不知哪村的伙计们又不识相。只是此番不比往常,严肃得很,据点里的小田太君也亲自带着几个日本兵上阵。
老仓赶着车走在路上,才发现露水不光很重,简直成了细雨。他把遮阳的草帽戴上时,看马鬃已经湿湿地黏到一处,成了一绺一绺的。帽檐上不时滴下一两个水滴。他的车空着。小田不坐,皇协军的弟兄一个也不敢坐。老仓渐渐害怕了,这帮人不像去收缴粮钱,倒像去打仗,又细想,还没过春,哪有粮可缴。他把身子伏低了,躲在车帮和马屁股后,让车松垮垮地随着引路的翻译官宋开骐往前走。
马车悄无声息进了宋庄,停在一户人家门前。翻译官宋开骐对着小田耳语了几句。小田点点头,用手势指挥一群人破门而入,片刻后将一个女人绑了出来。呼喊着追出来的两个老人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噤声。马车又悄无声息出了宋庄。拉车的辕马连一个响鼻都没打过。
马车路过三不管时,天刚蒙蒙亮。小田在大车店门前憩了片刻。有早起的乡下人对着丢在马车上的女人指指点点。小田命人把塞在女人嘴里的布团取出,女人开始破口大骂。
老仓跟几个皇协军坐一桌喝茶水。
老仓问这女人是哪个。
哪个?答话的吐了下舌头,大胡子马耀东的老婆。
那个女教员?老仓就问事情始末。
女教员杨玲子怀孕了,这几夜宿在姥爷姥姥家将养胎气。消息是翻译官宋开骐探听到的。杨玲子是个抗日分子,这不值得日本人大动干戈。问题是她丈夫马耀东是北镇一带抗日武装的头目,这也没到大动干戈的地步。就像这三不管地带,日方同国共两方势力和平共处一样,在北镇,乃至整个蓬县,甚至烟市,都是一种对峙格局,谁也不愿打破平衡。可是,马耀东做了出格的事,逼迫日本人不得不动手。这事老仓的话和官方有出入,留到后头再分辨。
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干吗还让她张嘴?老仓指了指破口大骂的女教员。
她不张嘴,马胡子哪会知道消息。小田太君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呢,得着从她身上问出马胡子的下落;问不出来,也要拿她当饵。
那边,翻译官宋开骐正弓在女教员杨玲子身前好言相劝。杨玲子吐了他一头口水,他取出手绢擦着,自始至终和颜悦色。
老仓说,乡里乡亲的,他也下得去手。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姓宋的跟这娘们还有一腿呢。这话是附在老仓耳边说的。老仓皱了下眉头。
知道他不信,那人又说,要不,他能弄到这么隐秘的消息,连睡在哪盘炕上都清清楚楚?
说话的搓了搓手,笑了。旁边的也跟着搓了搓手,笑了。老仓忘了自己有没有搓手,但笑了。
小田挥了挥手,马车再次上路。
翻译官宋开骐跟在车旁,不住声地向杨玲子盘问马耀东的下落。杨玲子不说话,只是报以傲然蔑视的神情。一直默不做声的小田忽然跨前几步,一把把杨玲子扯下了马车。他命人用麻绳拴住杨玲子的双手,一头拴在马车上。之后他坐上马车,做了个前行的手势。马车有些颠簸,小田的挎刀碍事,他把刀取下来,撑在车厢里。
杨玲子一出骂声,小田就命老仓把车赶快些。他不会说中国话,骂人却是听得出来的。如此一来,杨玲子就变得跌跌撞撞,变得跌跌撞撞的杨玲子更是骂声不绝,不光针对苍蝇似的定在耳边小跑着的宋翻译官,也开始针对拄着挎刀坐在车帮上的小田。马车快起来很快,宋翻译官都跟不上了,何况被绑住双手的女人。她不断跌倒,跌倒了,老仓就勒住马,等她爬起来,或者被赶上来的宋翻译官扶起。
老仓再一次听到后头跌倒的声音,勒马回头时,迎上了小田的目光。那目光变亮了,越来越亮,就像看到红布的牛眼,亢奋异常。目光下的嘴巴发出一声巴嘎。老仓再没敢勒马。
马车走上长长的下坡路,杨玲子就一直拖在了地上。下到半坡,老仓觉察到一根冰凉的东西捅了捅他的腰眼。他知道那是小田的挎刀,一霎浑身冰冷。他战战兢兢回转头,看到小田做出停车手势,忙勒住缰绳。车子停下,老仓才发觉后面的队伍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他看到小田一把抽出挎刀,刀在空中划出锋利的光芒。没有日头,刀光依旧雪亮,那刀六亲不认,砍下过人头。老仓心里一凉,缩了下头。刀光没飞过来,而是砍断了车上的麻绳,麻绳一头拴在女教员杨玲子的腕上。
老仓这才去看杨玲子。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布厚,但不结实,浸了水,还是在沙土路上,早已丝丝缕缕。拖在地上的身子浸着血渍,可在腰胯和大腿根部却是白嫩一片,半隐半露。雨雾把她的齐耳短发打湿了,凌乱地糊住额头,上面沾着几根草棵,杂着零星沙土。人似乎死过去了,滴落的一滴水珠又带来一丝活气。
小田跳下车,划断杨玲子腕上的绳索,把她拖到路边,推入杂草丛生的沟里。她试图起身,未果,于是狠命地沿着沟底往深处挣扎。沟底遍布棘丛,丝丝缕缕的衣物大片地被扯落。一条带着血迹的雪白丰腴的蚯蚓向远处蠕动着。
大队伍此时才追上来。为首喘着粗气的是翻译官宋开骐。
小田对着宋开骐呜里哇啦说了一通话,带着七个日本兵下到沟里追去了。日本兵都在枪上上了刺刀,拨着棘丛开路。宋开骐愣怔一霎,跟着跳了下去。其他黄皮子也跳了下去。小田回转身,狠狠挥舞着挎刀,其他黄皮子停了步。宋开骐嚷着日本话迎了上去。老仓听不懂日本话,只能听到话里不断吐出马耀东的字眼。
小田回了几句什么,转头继续往前走。宋开骐停了步,皇协军头头凑过去问怎么回事。
宋开骐垂头说,皇军要我们在这里等。
八个日本人不紧不慢地走向远处的林子,生怕被棘刺划到似的,比远处蠕动着的女人快不了多少。女人丰腴的背、浑圆的臀蠕动着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那片林子与坡路旁的林子紧连。雨一样的雾仍在,林梢却露出一线晨光,被雨雾遮住了,无法照耀到坡路这边。林子里远远传来女人的咒骂和尖叫,还有男人凶狠却又放浪的笑声。这声音让老仓想起日本人初来乍到采取三光政策时的情景,只是这种情景已很多年不曾有过了,像是梦里头前世的事。
小日本不够意思,吃独食。说话的喉咙贪婪地动了动,狠狠吐了口唾沫。那口唾沫落在沟底夹杂着草梗的陈土上,很快变了颜色。
日本人是沿着树林回到路上的,他们没走那条挂着布条、沾着血迹的荆棘路。他们的刺刀染着血色,其中一把刺刀上挂着一颗头颅。
翻译官宋开骐带着老仓收的尸。
尸体的惨象触目惊心。老仓这时才记起鬼子这个称呼的含意。他望了一眼翻译官宋开骐,那张脸上全无表情。老仓下不去手,尸体是宋开骐背到马车上的。
老仓注意到尸体原本连着头颅的地方整齐无比,刺刀无法割出这样的伤口。那应该是小田的杰作,他用挎刀砍下了女教员、烈士杨玲子的头颅。
老仓一直有个疑惑,日军蓝口港据点的野村队长有禁令,不得烧杀抢掠,不得奸淫妇女,违者严惩。小田怎敢违禁?尽管他伪造出杨玲子逃遁的假象,仍不免有铤而走险的意味。讲到这里时,镇里的干部上台踹了老仓一脚,骂,鬼子一贯穷凶极恶,烧杀抢掠,你老糊涂了,以为是咱们的地下武装啊?
老仓梗着脖子说,俺咋会记错。日本人比马耀东的人马纪律严明得多。他的话只换来一片笑声。
老仓在非正式场合念叨过,小田敢于铤而走险,与他砍下的另一颗头颅有关。
当年听故事懵懵懂懂,只是满腔怒火中烧和说不出口的羞涩。多年后回想此事,我也觉得日本人杀害杨玲子的行为令人疑窦丛生。他们并未从她口中套到马耀东的下落,自然要留住她的命做钓饵。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从知晓,就算杨玲子意志不坚吐露了丈夫的下落,当然这也有情可原,可在没有翻译官在场的情形下,小田也无法知悉其意。后事证明,日本人并未套取到马的下落。如果非要做出解释,只能说小田在意气用事。
五
本地临海,有敬海神的习俗,年年春上县城都会有场盛大的庙会。一九四三年的庙会同历年庙会并无太大分别,只是多出了四个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她们穿着印花和服,张扬地在庙会上逛荡了半天。她们的妖冶气息将骀荡春光衬得一无是处。春阳斜照时分,她们乘着军用卡车离开。四个女人在敞篷卡车的后车厢里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直至中途一颗土地雷将车炸得抛锚。卡车上只有一个男人,也就是司机。司机未及拔枪,便被结果了性命。
四个女人是在夕阳将落未落时分被找到的。她们赤身裸体地被绑在距抛锚车子不远处的几棵大树下。地上铺着色泽明丽的和服,下身微微的血迹就显得分明。轮奸她们的家伙打着地下党武装、区中队马耀东的旗号。
小田很容易就在四人里面找到他新婚不满一年的妻子。她很不幸,小田参军前结的婚,婚后匆匆奔赴前线。她也不过是在春节期间才得以远涉重洋探望丈夫。她太招摇了,惹火烧身。她知道自己有辱门风。小田举起刀时,她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她的头颅落在铺展在地上的和服里,喷洒出的鲜血卷进了浩荡春风。
日本人开始疯狂地搜捕马耀东,这个传说中能在百步外打灭烟头的胡子像烟头熄灭在千里灰场般杳无踪迹。日本人只好打他婆娘的主意。通过前事也就不难理解,当杨玲子被拖在路上衣衫不整时,小田会被激发出兽性,不能自已。小田婆娘死在马耀东婆娘之前,我信老仓的说法。至于所谓日本人的禁令,自然是老仓信口开河,恶狼怎会同绵羊讲慈善。唯一说不过去的是,我党的抗日武装却是纪律严明的。我只能推测,事发时那几人虽然打着马耀东的旗号,马本人却并不知情,是几个匪性未脱的手下胡作非为而已。
可官方版本却言之凿凿,这次违犯纪律的行为是马耀东为惨死的妻儿复仇而失去理智的举动。这也说得过去。四个穿和服的女人中其实只有一个是日本女人,另外三个不过是她新结识的玩伴,其中一个还是姜大善人家旅日留学刚归国的二小姐。以马胡子胆大包天又嫉恶如仇的个性,发起怒来,六亲不认,恨屋及乌之下,管你中国小姐还是东洋婆娘,管你纪律不纪律,一概去他娘的。
两颗头颅被砍下的先后难以准确排序,可也无关紧要。即便小田婆娘在后,马耀东也没停止复仇步伐,他发誓要杀光北镇的鬼子。而北镇的鬼子尽数都在蓝口港据点里。据点里驻扎着一个中队,鬼子不多,统共二三十人,可伪军不少,不下三百,且装备精良。马耀东能支使得动的人马数不过百,枪就更少了,不算红缨枪的话。有人说马耀东疯了。可即便他是个疯子,也是个有头脑的疯子。他使了个调虎离山计,将三百伪军的绝大多数和过半鬼子调出了北镇。他传递假消息说烟市抗日武装要展开一场大行动。集结起来的鬼子获悉中计时,忙同各自据点联络,唯一联络不上的是蓝口港据点。那里的通讯工具已被破坏。日伪军赶回来时,已是一天一夜之后。
马耀东包围了蓝口港据点一天一夜。枪声、爆炸声响了一天一夜。留下的二十几个日伪军缩在据点的碉楼里,马耀东的百八十号人愣是攻不下来。碉楼是水泥浇铸的,固若金汤。子弹落在上头,就像麻雀啄了一下。碉楼射击孔是斜的,下头的子弹打不进去,里头的子弹却可以轻松射出。用成捆的手榴弹,土制炸药去炸,轰鸣过后,不过是给墙壁涂了块粉底。碉楼浑圆,无法攀爬。要架梯子,没那么高,就算有,碉楼里的人再草包,可射击孔不是吃素的。
入夜,碉楼外灯火通明,挑灯夜战;楼内吹拉弹唱,大摆筵席,乐声香气,飘荡数里。
马耀东气炸了肺,却无良方。围他个把月,饿也能把里头的人饿死。可他没有时间。天亮前,望风的来报,敌人大部队近了。东方天际的火烧云把脸颊映得血红,马耀东目眦欲裂,就要亲自赤膊上阵时,却被郭东等人拉住,拖离了据点。碉楼前抛下的几具尸体也驮在马匹上运走。碉楼前除去地上的血迹,弹壳,爆炸后沉落的硝烟,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据点被放了一把火,同天际的火烧云呼应着。可惜引燃物不多,火势不大,很快熄灭。
马耀东的计划失败了,牺牲了几个人,伤了几十个。这都是小事,可区中队存了多年的弹药一扫而空。这些弹药几乎都是马耀东积攒下的,他当家,也没人能说什么。不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区中队再无集合作战能力,伤了元气。这也没什么,跟日军伪军国军相安无事多年,不见得就要折腾,恢复势力均衡的对峙格局没甚不好。可马耀东却不依不饶,遭殃的不是鬼子,而是落单的伪军,以及亲日的百姓和大户人家。谁是亲日的呢,在人家统治下,不过是过日子罢了。马耀东不这样认为,但凡与日本人和平共处的都成了他复仇的对象。姜大善人一家十余口就是被他给灭了。
当初那四个穿和服遭了殃的女人,除掉被小田砍掉脑袋的,剩下三个都活得好好的。这话有点过。第二个没活下来的是姜大善人家的二小姐,她是作为汉奸被枪毙的。为了私仇,马耀东越来越出格,很多无辜人家遭殃。
打碉楼是书上的英雄事迹,后一段出自老仓的嘴巴。这点不难分辨。我并不赞同老仓的说法,冤冤相报,既不分先后,自也谈不上无辜或死有余辜,他是忘了杨玲子的惨状。说到杨玲子的惨死,不得不提一下致其惨死的罪魁祸首小田。小田的遭遇,与他砍下两颗女人头颅的那把刀息息相关。
六
小田那把刀还砍下过第三颗头颅,不过不是小田动的手。动手的另有其人。此事发生在马耀东打碉楼之前,更准确地说,是杨玲子惨死后不久。
傍晚,蓝口港据点外的林子里发出几声枪响,众鸟惊飞。这片林子是小田副队长的练刀场所,听到枪声后,野村队长迅速集结人马赶到现场。赶到现场的野村看到了撂在地上的四具尸首,其中一具是副队长小田。小田的头颅不在脖子上,而是挑在挎刀尖上,那把刀竖插在地面。透过林隙的夕阳在刀锋上反射着血红的光芒,刀尖那张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就有些黯淡。这颗头颅就像是在俯视着地上的尸首。摆布这颗头颅的人好似在祭奠这颗头颅,事实不应如此,那么就一定是在用这颗头颅祭奠另外某人。
野村命人封锁现场,细细检视蛛丝马迹。凶手早已无影无踪。小田除去颈部整齐的切口外,浑身只有一处刀伤,伤口贯胸而入,透背而出。这是致命伤,致其死命的伤口来自其挎刀,即挑着头颅竖在地上的那把刀。这把刀不是寻常军刀,而是小田祖上传下来的宝物。这是把好刀,贵重,形制不同普通军刀,但更锋利,从它砍下脑袋的整齐切口即可分辨。这把好刀最终要了主人的命。
另外三具尸首,两具是小田手下,日本人,另一具是翻译官宋开骐。他们死在小田的配枪下。那把枪打光了子弹,被凶手随手丢在一旁。医务官发现翻译官宋开骐还有一口气。宋开骐并没有死,他左右两胸各中一枪。右胸子弹透胸而过,落在几尺外的泥土里;左胸的子弹幸运地被大洋挡住,留下一条命。野村知道贪生怕死的中国人有些莫名其妙的习俗,比如上战场前在胸口放两块大洋。这个习俗救了大日本帝国的朋友宋开骐的命,他不免有些庆幸。
根据现场推测,下手的人应该是马耀东。这种神出鬼没不留痕迹的手段,也想不出其他人。马耀东有一把日本军刀,当年在东北当胡子时从日本军官身上缴获的。他苦练过刀法,曾用那把刀砍断过对手的匣子枪。枪从中而断,断掉的半截枪带着扳机和扣在扳机上的食指飞出去,枪把仍握在对手掌心。对手愣是未及扣动扳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醒来后的宋开骐印证了这个推测,他恐惧却又羞惭地解释了一个疑点。马耀东在他胸口打那两枪时,他正被逼着跪在地上。于是透胸而过的那颗子弹就落在了几尺外的泥地里。
小田那把刀砍下了第三颗头颅,那颗头颅的主人正是刀的主人小田。小田死了,他的死算得上恶贯满盈,却又轻如鸿毛,马耀东的怒火并未因之稍减。
遭受池鱼之殃的翻译官宋开骐运气很好,伤并未养多久就能下地走动。这得感谢那颗子弹,因为近距离射击,它透胸而过,并未留存在胸内。可从此后,翻译官宋开骐变得胆小如鼠,成日躲在据点里,染上了一堆恶习:酗酒,抽大烟,玩女人……事实上日军翻译官宋开骐的民愤并不大,他不算贪婪,日本人发的饷算得上丰厚,够用了。他不酗酒不玩女人,也不赌不抽,不光是不抽大烟,就是普通香烟旱烟也一口不沾。就算不把翻译官作为一种职业,就汉奸这个称呼而言,他也算得上是个洁身自好的汉奸。可经历此事后,他似乎预感到末日将临,惶惶不可终日,开始放纵堕落,醉生梦死。这点即便就是野村队长都对之感到失望,遑论一般百姓。
昏死在小田被刀竖起的头颅旁时,宋开骐手里捏着一把匣子枪。那把枪对他而言只是装饰,里面没有子弹,也从来打不出子弹,只能用来壮胆或唬人。如果那是把好枪,就像小田的配枪一样,也许林子里就会是另一番情形。鉴于此,野村队长将小田的配枪给了宋开骐。此后,宋开骐没离开据点一步,这把枪只响过一次。那次,它握在一个叫马榆钱的女人手里。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把枪换了主人,最终还是要了翻译官宋开骐的命。
七
郭东的笔录里曾提到汉奸宋开骐同杨玲子、马耀东、马榆钱有旧。有旧其实不够贴切,应再加个情字。按一般说法,这四人算得上青梅竹马。
关于这四人青梅竹马的往事,我打小就听烂了,不外乎男女之事,用群交这个新词基本可以囊括。那些荤段子自然是出自意淫,不过仍可寻端倪。如果参照青梅竹马这个词更准确的含意,即互有好感来看,宋开骐同杨玲子算得上真正的青梅竹马,而马家这对堂兄妹不过是一厢情愿。马耀东霸道地看上了杨玲子,马榆钱喜欢宋开骐喜欢得要命。对方报之他们的却只是不屑一顾。
杨玲子曾在据点宋开骐的房子里住过些时日,与其说是投怀送抱,不如说是被逼无奈。她当然不是被小小的翻译官逼迫,她其实是逃进据点的。逼迫她逃进据点的是大胡子马耀东。
马耀东初回北镇时,只有三个人,三杆枪,那时期,日本人三光政策搞得正凶,他只有东躲西藏的份。慢慢的,他聚起了二三十号人,算上鸟铳的话,枪也有了二三十杆,有了点势力。有了势力后,他也敢大摇大摆地回村了。趁杨玲子在家时,他去了她家一趟,把一包破破烂烂的遗物交给了她。这些遗物是杨玲子他爹老杨留下来的。马耀东闯关东时碰上了老杨。后来老杨被日本人弄死,死前把几件遗物交托马耀东带回老家,同时托孤,把杨玲子口头许给了马耀东。据马耀东说,多少人死前托付给他的东西,都在情势危急时丢掉了,其中包括大洋、金条,一直没舍得丢的只有手里的枪和背上老杨的破烂。他一直惦记着杨玲子。
那时候杨玲子还不是女教员,对日伪国共也没什么概念,被逼无奈之下,只好去投奔青梅竹马的日军翻译官宋开骐。宋开骐当时刚从东京早稻田大学毕业,回到北镇做了翻译官。日本人最有势力,不代表翻译官就有势力,在据点里住了些时日后,杨玲子还是成了马耀东的压寨夫人。
之后不久,马耀东被地下党收编。杨玲子当了小学教员,教大人孩子识字,宣传抗日主张,很快成了一个坚定的抗日分子。她的抗日热情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激越,似乎无法只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老话来解释。
宋开骐未忘旧情,或者说心头有愧,故而在杨玲子惨死后,将其残尸背走掩埋。这个活计,就连赶车的长工老仓都嫌晦气。
马耀东死后,马榆钱替堂兄报仇,向宋投怀送抱,这是忍辱负重,可也未必就不是得偿所愿。我想马榆钱下手那一刻,心头终究是有点矛盾的,否则,她不至于为仇人留下骨血。
当然关于骨血的事,尚需查证,这也是我翻腾那些血腥往事的初衷。
八
科长郑重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
进门前我心头一直忐忑。我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翻查旧事,有点走火入魔,把工作荒废了。我也无计可施,机关都掐一个点,我们科和档案科也不例外,我只能在上班时间一遍遍往档案科跑。
科长先没提这事,我猜是给我这个刚毕业的天之骄子留点面子。他提到最近科里要有人事变动,平反后恢复原职的副科长身体不好,一直没上班,看样子是缓不过来了,要提前退,这就腾出了一个位子。科长暗示,我大有机会,该收收心了。那一刻,我端不住了,无论如何也摆不出平日里那副目空一切淡泊名利的面孔,满脸曲意逢迎还恨不够。出了门,我发觉心比脸因羞耻红得还早。遇不上事,那些清高姿态谁都会做;真遇上事,尤其是切己的名利之事,有几个能把持得住?
机要秘书的工作跟档案科差不多,也就是整理整理档案,这花不了多少时间,剩下大把时间就是闲坐着,也谈不上荒废不荒废。可机关靠的就是个点,哪怕仅仅是喝茶看报闲聊。为了前程,我自然老实待着,茶一喝就淡,天也一聊就尽,而且科里的同事好像都揣着心事,显得心不在焉。我也不好跟其他人抢报纸,只能翻过期的看。日报上新辟了个栏目,专讲些抗日、内战时期的人物掌故,我看得入迷,竟不觉时间难熬。有一天的报纸上,竟然提到了日军翻译官宋开骐,讲到他是打入敌人内部的自己人。看到这一点时,我并未觉得惊诧。
当年马榆钱被打扛不住了,曾吐露汉奸宋开骐是其所杀,而且也由好事者外调来郭东的证词证实。好事者并未停止步伐,进一步审问了当年的县委书记老郝。老郝同志时任副市长,刚被革掉职位,下放在北镇改造。老郝同志的交代,无助于印证马榆钱除奸之事,却揭露了一个一直未解密的信息——宋开骐其实是我党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马榆钱冀图用除奸之事救自己脱离苦海,最后却陷入更为难熬的水深火热。
时势混乱,那些带点咸湿暧昧气息的文字留存得还算完好,可老郝的供词虽打着机密标签,实则枯燥乏味,城头大王旗一次次变幻后,早已荡然无存。当然,这个信息应当属实,否则,宋开骐不会被平反,马子骐也不会在马榆钱的授意下要求落实政策。可这消息若果真属实,宋开骐的许多举动及其下场就显得甚为可疑。我自然也怀疑马子骐究竟是不是宋的遗腹子。甚至,就连马子骐这个名字我都怀疑是刚刚杜撰的。从小到大,我没听宋庄哪个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就此,我找过马榆钱。
马榆钱身体看上去不好,不知是否只是因为年纪问题。她说话有气无力,往事倒还记得清晰。
马榆钱去到蓝口港那天,翻译官宋开骐同往常一样酩酊大醉。他粗暴地把马榆钱按到炕上办了。正是盛夏,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宋开骐很快睡去,马榆钱却辗转反侧。她辗转反侧不是因为对下手时机的焦虑。来之前,她就下定决心要为老宋家留下个种。宋开骐家三代单传。到宋开骐这一辈上,只有他和一个寡母。寡母在其赴日留学前也殁了。宋开骐不讲情义,她马榆钱不能不讲。马榆钱的辗转反侧是因为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女人。直到“文革”那几年,马榆钱才知道宋开骐是地下党的卧底,此时她死死认定这个冤家是个地地道道的汉奸。尽管如此,马榆钱一个照面就已断定,汉奸宋开骐的惶惶不可终日,不像众人说的,因吓破了胆,而是因为一个女人,那个叫杨玲子的女人。他的自甘堕落实是因为深深的愧疚。
女人心硬起来比针狠,软起来却又软过绕指柔。马榆钱第一晚动手也还下得去手,既存了替宋家留个种的念头,时日就迁延下来。那几个月,她数次想终止计划,就这样守着朝思暮想的男人堕落地过下去,管他什么家国春秋,管他什么大恨深仇。她一个小女人,顾不得这么多。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男人酒醉后的粗暴,也不在乎这个男人把她当成另外一个女人。至今,年过六旬的马榆钱仍是懊悔自己当年没就着软弱时的想法,不管不顾下去。她哪里会想到,这个让她又爱又恨,又疼又怜的男人有着另一重身份。
马榆钱怀孕了,她仍是狠不下心,最终促使她狠下心来的是宋开骐眼里枯槁绝望的神情。同那深井般的眼神一样,宋开骐整个人干瘪下来,成了见风就倒的皮囊。他活着,就是行尸走肉。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天,马榆钱赊了坛好酒,借钱做了碗好肉,又在烟馆里借了杆烟枪,赊了盒上好的烟膏。宋开骐的饷虽丰厚,也禁不住折腾,早已山穷水尽寅吃卯粮了。马榆钱注意到,看见这些好东西时,宋开骐眼里有一丝讶异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却转瞬即熄。他什么也没问,也许是浑浑噩噩,也许是有意迎合她的计划。她陪他喝酒吃肉,替他烧烟,甚至畅想了一番两人有了子女后的景象。她将他侍候得舒舒服服,就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仪式离不开男女间终极的媾和。她极尽能事,把学到的想到的花招全部用上了。这些日子他一直有点不行,似乎为了配合她,又威武了一回。她把他的衣物放在枕边,皮带挎带都堆在一起。挎带上挂着小田遗留下来的那把枪。
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时,马榆钱已经抽出那把枪顶在宋开骐的头上。她停了一下,希望他留下一句遗言。他只是叹息了一声,说了句这下好了。枪响后,他像条死狗一样耷拉下身子。马榆钱糊了一脸的鲜血和脑浆。最后一刻,他脸上并无一丝惊讶,有的只是一种奇怪的神情,具体怎么个奇怪法,马榆钱说不上来,像是人失重后骤然绷紧又骤然松散下来。她想,那可能是一种解脱,或者仅仅只是因为床事。
马榆钱借用堂兄马耀东的故伎,只是反其道而行。她知道那天日伪军的行动,这是她等待的时机。她计划动手后把枪扔在一旁,栽赃给某个区中队的人,比如郭东。巧合的是,郭东恰好闯了进来。郭东闯进来时,她还没来得及扔掉手里的枪。他从她手里取走枪,对着零星几个聚过来的人开了几枪后,遁入据点外的松林。他算够意思,刻意在门外等了一会,跟聚过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要养肚子里孩子,马榆钱得赚钱。考虑到孩子是宋家的种,据点里无疑最安全。马榆钱留在了据点里,且一直住在宋毙命的房子里,日本人没撵她。宋开骐生前欠下不少账,马榆钱既然住在这里,就得偿还。她没别的本事,只好侍候男人。好在那些日本人把她当成宋的遗孀,待她还算和气,出手也大方。肚子大了,侍候不了男人,也时常有人资助点钱物,竟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了,养到一岁多,直到日本人投降。
因为马榆钱的事做铺垫,我做过许多调查,故而报上披露宋开骐的真实身份,我并未觉得惊讶,让我惊讶的是这篇文章刻意渲染的情节——小田被砍头之事。小田被自己的挎刀砍掉脑袋确有其事,只是动手的并非充满传奇色彩的抗日英雄马耀东。事实上,这篇文章自始至终,关于马耀东其人,只字未提。
(中篇节选)
《长江文艺》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