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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钗黛写法的疑问及其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娄炳成  2017年10月23日11:24

  在《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里,作者写道:“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接下来,又让宝玉听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其中第二首《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第三首《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上述画、诗、曲,分别预示了薛宝钗、林黛玉的爱情婚姻和命运结局。

  对于涉及到薛宝钗、林黛玉的爱情婚姻和命运结局的这些画、诗、曲的解读,红学专家和红学研究爱好者已经说得很多了,笔者没有新颖的看法可以贡献出来。但是笔者在反复阅读《红楼梦》这部名著时,却对作者上述内容的写法,或者布局处理,以及对上述内容的研究探讨已经形成的某些说法,产生了一些疑问和自己的看法。现写成这篇文章,以求教于红学专家和红学研究爱好者。

  一、作者为什么要将钗黛的判词合二为一?

  著名红学专家俞平伯先生提出,黛、钗合为一图,合咏一诗。这两个人难道不够重要,不该每人独占一幅画儿一首诗么?进而他又说,红楼判词中,连晴雯、袭人都独自一首,曹公何至于惜墨如此,最重要的两个女孩子同用一首判词,其中必有深意!如果说是为了对比,那么晴雯、袭人为什么不合用?如果说有相通,那么三春为什么不合用?何况通篇看来,曹公并不是惜墨如金的人。所以,答案只能有一个:钗黛原本是一体的。所以才说:“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作者是为了纪念一个人而不是为了纪念一个讽刺另一个而写的。

  由“黛、钗合为一图,合咏一诗”的判词,再加上脂砚斋评语第四十二回总批:“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俞平伯先生得出了“钗黛合一”的结论,这个研究成果被红学界广泛认可,成了红学研究的主流定论之一。

  笔者认为,脂砚斋评语只是她的个人看法,属于一家之言。而作者唯独将钗黛合为一处写成判词,反映了作者对这两个人物内心的纠结、感情的痛苦和取舍的无奈。结合《红楼梦》对钗黛二人的整体描写来看,无论是家庭出身、个人身世、成长环境,还是思想意识、个性禀赋、价值追求,都无法“合二为一”。何况,林黛玉是“仙界中人”,薛宝钗是“凡胎肉身”。

  但是,在大观园里,这两个女孩子的确十分优秀,都相貌出众,才华横溢,难分伯仲,而又各具千秋。也许,在作者的心目中,也像我们广大的读者一样,基于善良愿望和美好理想,在爱慕、赞赏、肯定和情感的取舍上,希望她俩“合二为一”吧?

  二、为何钗黛判词中二人所占分量不对等?

  作者将钗黛“合为一图,合咏一诗”,写成的判词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要说明笔者提出的“二人所占分量不对等”这个疑问,还得先来解读这四句判词,从判词所包含的寓意去发现问题。

  第一句判词中的“停机德”,出于《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指的是东汉河南郡乐羊子妻停下机子不织布来劝勉丈夫求取功名的故事:河南乐羊子之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饼,还以与妻,妻曰:“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羊子大惭,乃捐金于野,而远寻师学。一年来归,妻跪问其故。羊子曰:“久行怀思,无它异也。”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此织生自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己,遂成丈匹。今若断斯织也,则捐失成功,稽废时日。夫子积学,当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羊子感其言,复还终业,遂七年不反。妻常躬勤养姑,又远馈羊子。

  这第一句自然是写给薛宝钗的;末句“金簪雪里埋”也是写给薛宝钗的。第三句“玉带林中挂”毫无疑问是写给林黛玉的;问题就出在第二句“堪怜咏絮才”上,它到底是写给薛宝钗的还是写给林黛玉的呢?

  第二句中的“咏絮才”,典出《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一直以来,红学研究者和读者,都把“堪怜咏絮才”作为是写给林黛玉的判词。乍读,的确会认为是这样的;但经过仔细阅读、推敲、深解,笔者却认为,它既可以看作是写给林黛玉的,也可以看作是写给薛宝钗的,因为二人皆有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作诗才华,且薛宝钗的《临江仙•柳絮词》是在大观园以柳絮为题的诗社活动中夺过冠军的。如果笔者的这个看法成立,那么,四句判词,除了第三句“玉带林中挂”直接涉及到了林黛玉,她实际上只占到了一句半,而薛宝钗却占到了两句半。也就是说,作者在唯一将这两个主要人物的判词合二为一的写作方式中,这是一个不对等的现象。截至目前,还没有发现红学研究者涉及过这个现象。

  这种在钗黛判词中出现的二人所占分量不对等的现象,到底是作者不经意的疏忽呢,还是刻意而为?笔者以为,大概是前者吧?

  三、预示玉钗婚姻命运结局的《终身误》是写给薛宝钗的吗?

  紧接《红楼梦十二支曲》序曲之后的第一首预示人物命运结局的曲子,就是《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这首曲子,无论怎么读、怎么看,都好像是写给贾宝玉的;起码,是站在贾宝玉的角度,是贾宝玉心目中的他本人所遭遇、经历、感慨的爱情婚姻状况和命运结局。要说玉钗婚姻的不和谐、不幸福,误了薛宝钗的终身;同样的,也误了贾宝玉的终身,他俩一个守寡,一个出家,不是都被“误了”吗?有红学研究者说,作者是以“第三人称”来写这首曲子的。何为“第三人称”?那就是“别人”。但整首曲子又明明是用“第一人称”(即贾宝玉)的口吻写的,说是“第三人称”,实在牵强得很,笔者不能苟同。

  而且,这首曲子也不单单写的是薛宝钗,它把“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交织在一起,又回到钗黛判词的写作手法上去了。

  而接下来写给林黛玉的《枉凝眉》就不同了:“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把这首曲子与《终身误》相比较,一是它是真正的“第三人称”的笔法,这个“第三人称”既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作者自己;二是它是紧紧围绕着宝黛的爱情悲剧来写的,不牵涉到宝、黛、钗三角爱情婚姻关系中的另一个角——薛宝钗。

  为什么,作者在写到薛宝钗的婚姻命运时,要牵涉到林黛玉,而写到林黛玉爱情命运时,却又把薛宝钗撇在了一边,置之不理?这种处理方式,好像又违背了作者写钗黛二人判词所使用的手法,影响了宝、黛、钗三个人物之间特殊关系的完整性、统一性,没有前后照应,似乎有顾此失彼之嫌。

  四、为什么在钗黛的判词和曲子中薛宝钗总是排在前面?

  林黛玉和薛宝钗在《红楼梦》里众多人物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抛开林黛玉先于薛宝钗而逝、在整部作品的文字占有量上不如薛宝钗多而外,在宝、黛、钗三角爱情婚姻关系中,钗黛的分量是对等的,没有孰轻孰重之分。我们看到,在“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豕飞燕泣残红”“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薜蘅芜讽和螃蟹咏”“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等回目中,都是将钗黛并举,仿佛两者总是同时存在的。作者的几乎平分笔墨的写法,也说明了二人分量的对等。而且在《红楼梦》里,林黛玉出场要较薛宝钗早些,即使按在贾府出场算,林黛玉是第三回,薛宝钗是第四回。那么,作者在写钗黛判词和曲子时,为什么却总是将薛宝钗排在林黛玉的前面呢?

  这个疑问似乎是有答案的。

  作者给薛宝钗起的别号是“蘅芜君”,而给林黛玉起的别号是“潇湘妃子”。这两个别号似乎暗示了钗黛的主次,薛宝钗第一,处于“君”的地位;林黛玉第二,处在“妃”的位置。按理说,贾宝玉应该是“君”,但他却是“怡红公子”(拿今天的话来解释,就是让女孩子心里爱慕的白马王子)。以此来看,在作者心目中,钗黛是分主次、有差异、有区别的。——这从另一个方面还证实了钗黛不是“合二为一”的。

  这就难怪作者在钗黛的判词中,将写给薛宝钗的“可叹停机德”,放在了第一句;在《红楼梦十二支曲》中,把《终身误》放在了第二首,把《枉凝眉》放在了第三首。

  以上是笔者阅读《红楼梦》时产生的一些疑问,以及对这些疑问的看法,属于个人管见,也许会贻笑大方。对于这些疑问,还有待于进一步伸展开来,去做深入探讨,那是后话了。限于篇幅,就此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