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金灿灿花一朵，在明媚秋阳中，颇有些醒目！

这是我数年来爱怜的蒲公英开出的又一朵，就在这朵花的近旁，挺立着一根柔嫩的花梗，浅褐色，最上头的花萼处光秃秃的，连柔柔洁白的小伞们都飞播完了。数天前，我见过这根花梗（那时小伞都已飞散）委屈地伏在地面上，很可能是被谁的脚无意踩了一下。已完成使命的花梗，大约也就如此了！我去年颇有些天真地俯下身，小心地扶起它，扶正它，再拿一块小土坷垃或一团我揉搓的枯叶从受伤的一侧支起来，尽量减轻它因重量造成更多的疼痛。不过，今年，我没有。

前天，在上午细腻的阳光下，我路过这棵蒲公英，我的身心竟不禁为之一振，新的形象如一小束光一般，耀亮我有点荒漠的了无情趣的眼眸！

如同放倒的帆船桅杆，这根已光秃秃的花梗，似乎意想不到地，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加持 ，它已缓缓地支撑起来了，也许用了一夜时间，也许用了两天时间。如今进入我眼帘的状态，基本又昂首挺胸，如一根降了旗帜的空旗杆等待旗帜再次升起；又如进入年迈的人，对这个秋季依然缠绵不舍。与近其身的那金灿灿的一朵，并肩而立，不，甚至更高迈，像守卫，确切地说，是护花使者。

我极想走过去，俯下身，轻微地碰触一下这根浅褐色的花梗，感受它的柔嫩，它的坚韧，它的留恋和热爱。我极想走过去，俯下身，用指肚拂蹭几下那金灿灿的花瓣，那一定是更为软软的，嫩嫩的，无数的金色小舌头舔我，绒绒轻痒的奇妙的享受有多么好！

我没敢。

今年，从春暖花开之时，自它萌发出绿条状的小细叶开始，我就一直静酿一种等待。后来，等得终于不耐烦了——已过了春天，过了夏天，它依旧恹恹地铺展着数片有点发黑发暗的绿叶。我失望地想到一个成语——苟延残喘，甚至推断它今年就会寿终正寝。在平日交往中，我已尽最大可能地告诉了与我与这棵蒲公英有关的人：“这是我所关注的蒲公英，千万不要拔掉它呀！” 这句哀求的话，有了积极的效果，它没有像往年那样被毁灭。可是，却是这么恹恹地，存活着，似乎看透了人间，似乎看穿了明天，似乎看淡了团花锦绣，不再去想着枝繁叶茂，更别提有一点开花的念头了！

疑惑之余，我只有感慨：连这棵蒲公英都老迈了，看花的我怎么还年轻呢——它憋闷在楼外半阴的墙角，我憋在楼内的一个朴素的房间。这不构成生存境状的反证，体现出冥冥之中的相似性。

静默中，似有某种神秘的能量渗透进来：也许从地层传来的，然后向上走；也许从楼外空气中，拐了几个楼角，从我敞开的窗口爬进来；也许索性直接从空气中，面向我，穿过无数的水泥、钢筋墙壁，笔直地逼住了我，囹圄了我——我只是如此发散性猜想——反正，最后找到了我，穿进了肉身，渗入我寂寞的心神。几乎可以肯定，这种能量波就来自楼外的这棵蒲公英，它并非对我发出邀请，而是在我肉眼所不及的时候，穿透时空，来与我会面。然而，又能沟通什么呢？也许，这个世界也早厌倦了这种明朗，更喜欢一种无害无益的模棱两可，远离真实，善于守防的美学效果——我还说些什么呢！

也许，一说出，一写出，这棵蒲公英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了，还奢望什么颐养天年！

我的确——从内心深处——开始潜滋暗长出厌倦，对楼外墙根一角半阴处的这棵蒲公英，但又何尝不是对楼内这房间中的自己呢！

当我将自己投身到楼外的阳光里时，望见这朵金灿灿的花时（当然还包括花朵近身的那棵光秃秃的花梗），欣喜之余，不免感叹岁月的流失，竟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将这棵已老迈的蒲公英

移走！

移走！

移走！

绝不是它生长，它开放金朵，妨碍了我，而是它所处的地方（我不能说成“环境”）的确恶劣了些，因为它的存在妨碍了另外生命的恶念随时地释放，企图用弱小的努力美化了另外一些生命本就铜墙铁壁的脏——这是它们所反感，所抵触，所不允许的。

我该将这棵蒲公英——掀开它身边厚重的陈旧的砖块，小心翼翼地携带上一小方见了天日的泥土——移到何地呢？

花圃中？不，那同不移有何区别，甚至会频频遭受灾难，甚至灭顶之灾！

我家的小花盆中？是安全得不得了，但未必是它的宿愿之归属。

随随便便的沃土上？不，且不说勤劳的人们——或许不久，气势汹汹的造楼运动便会灭它九族！

只有更高险、人迹罕至的地方了。比如高峰之巅，对，也只有那里，才适合它，适合自由地表现它自己，虽然环境严酷，它却享受到了安全和自生自灭的天道之乐！

不，我希望它能长久地活下去，像一位人间禅行者，像——一直到成为能幻成人形的仙。不是有牡丹仙么，菊仙么，莲仙么？也许需要数百年，也许一千年，她还能记得已脱离肉体很久的我——小小的魂魄，在虚空中，漂浮，如同失根的游子。若那时，它用花瓣承接了我的孤苦。我是否可以说——我在今生的这个秋天跟上了蒲公英的秋韵。

金巴图：七零后，满族后裔，河北省作协会员，先锋文学《我们》的编辑及编委，《新诗大观》编辑。曾在国家级、省市级刊物和民间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多种诗集，数次在全国诗歌大奖赛中获奖。写诗，写散文，写评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