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红宵屋》的语言表现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朱华胜  2017年10月20日10:56

  一篇小说,呈献给读者,我认为第一要素就是语言。作家铁凝曾说道:“这是一个表现力的问题。这个表现力也是文学创作当中很重要的一环。不管你想得多好,但是你无法把它表现出来,无法落实到字面上,那就没用。”这话实际上已经把语言作为小说的叙述艺术说得极透了。对于小说《红宵屋》,仅从语言表现力这一角度谈点自己的看法。

  读罢云南作家窦红宇发在今年《十月》第四期的中篇小说《红宵屋》,切切实实体验到作家的语言表现力,犹如行走在乌蒙山脚下,在乡村吃到农家烧出来的自己地里的洋芋,真个叫够味!窦红宇在小说里,就给我们呈现了这种表现力。用我们老家滇东北的话来说,就是摆白,窦红宇就是一位会摆白的作家。他摆白,我们听,听得入迷,听了,入心了,记住了,久久没有忘怀,还不时地在脑海里泛起。泛起时,感觉到暖暖的。这种暖,是顺心的,是一种自然的气息,仿佛品饮了一名资深茶艺师泡出来的深山陈茶,入喉,满齿留香。

  窦红宇在《红宵屋》里的叙事方式,属于传统的说故事,他把故事说得那么有味、有趣、有意、有义。我认为,这得归功于他的语言叙述。全文始终透着一种叙事的魅力,诱惑着读者,欲罢不能。打开小说,不难发现,语言的张力在字里行间始终存在,让读者感到一种慑人的力量,流淌在于一呼一吸之间。

  《红宵屋》的始终,我没有发现里面使用华丽的辞藻,而是掷地有声、有质感的、素朴的语言,像颗颗珍珠,熟稔圆润,通透,饱满。无论遣词,还是造句,达意准确、凝练,干净利落,不冗赘,不拖泥带水。而正是这种语言,读起来很美,透着一种气势,一种动感,一种力量,一种紧紧抓住人心的力量。通篇读完,让人气息流畅,愉悦的快感贯穿始终,堪称实力佳作。

  小说是这样开头的:“张芬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样的。”读了,很舒服。就这么简单的句子,却透着美感。张芬这个人物形象,立在读者面前,栩栩如生。还未嫁人的张芬,很腼腆。她的活儿,在矿上井口处分发矿灯。矿工下井时都要经过矿灯房。张芬面对这些挖矿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子呢?“张芬也不恼,头却埋得更低,一盏灯递出去,总像递出一碗火辣辣的酒来。”一幅生动的画面,就这么出现了。任矿工们在矿灯房窗前开过火玩笑,张芬不气不恼,只是把头埋低,更低,一盏灯一盏灯递出去。给矿工们的感觉是,不是递矿灯,却像递出一碗火辣辣的酒来,喝得热烈,喝得入味,一天挖煤不累,甚至给人的感觉是,矿工们好像不是冲着煤炭去的,而是冲着张芬去的。

  后来,煤矿不景气了,停产了。作者是如何描写煤矿不景气的?作者一句煤价“呼啦啦就跌下来了,跌得比矿硐里塌方还快”。简单、生动、震撼,市场经济是很残酷的,就这么遣词造句一绝妙搭配,给表现出来了。

  工程技术员秦眼镜舍不得离开,留了下来,与张芬谈起了恋爱。这场恋爱就爱得那么合情合理,因为,张芬也舍不得离开,她是顶替父亲来的,以为有了一个可靠的饭碗。两人就是这么相同的心情,在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痛哭,然后就抱在一起了。这一抱,就再没有松开,就搞起了恋爱。矿工们不相信他俩恋爱,就跑来看,“正好碰上张芬的那双红色旅游鞋旁边,晒着秦眼镜白色的篮球鞋,两双鞋挨一起的样子,立刻让他们想到了两个人挨在一起的样子。”读到这些别致、生动、意象的文字,竟然有一种享受,如诗如画,这就是作家的语言叙述,富有艺术力量。他们是同病相怜,加上以前的相知基础,在这般境况下恋爱的。他们是一类型的人,秦眼镜热爱矿上,张芬同样热爱矿上,没有这一基础,就会与其他人一样,散了。秦眼镜留下来,张芬也留下来。试想,此情此境,两个下岗人员如果花前月下,拥拥搂搂,读者读了,就会别扭,就没有把那种感觉表现出来。

  《红宵屋》里描写的场景和生活气息是独特的,表现是富有张力的,独有的,所以叫“红宵屋”,是不可复制的标签。张芬与秦眼镜好上了,准备结婚。可这黑溜溜的矿上哪儿有新房呢?秦眼镜穷兮兮的。这难不倒秦眼镜,准确地说,难不倒作家窦红宇,他就让他们有了新房,且是,独一无二的新房,名曰红宵屋!在这里,作家用了大量的细节,作家时而用准确的,时而用模糊的的语言,缓缓叙来,注入读者的大脑里。所有建房子的材料,都是矿上遗弃不用的边角边料,什么到了这儿都有用。作家让秦眼镜用钢和铁建起了一幢钢和铁的楼,是在猪圈上盖起来的。柱子是工字钢,砖是煤矸石,水管是矿硐里的风门皮管子,通风窗是进风扇和抽风扇,楼梯是矿硐里的废溜槽焊的,阳台围栏是废钢管,楼顶天窗锁是生锈的铁扣做的,天窗是大铁锅盖,水缸是废矿车,水瓢是矿工帽,烟灰缸是用井下的压线盒,花盆是铁坨坨,蚊帐是废铜丝编的……

  生活里不能抵达的用文学的形式抵达了。新房就这么盖起来了,作家不仅让不可能变成了现实,还要让现实美丽,那新房子,像穿上了新衣服,通红通红的。作者在叙述这些事时,句子都很简洁,然而,这些句子连起来,竟是那么美,如水,无缝。

  作家是如何表现张芬看到新房的喜悦之情呢?没有花过多笔墨去描绘张芬如何幸福,而是绕开说,在动态里表现,“跟着疯”可见已经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磨好一处,张芬的心就跟着平坦一块”“幸福,都跟着那电砂轮和铁‘滋滋滋’的声响刺耳地往外冒”,幸福来了挡不住啊!早上起床,张芬觉得像晨曦,晚上觉得像晚霞,夜深人静,张芬偎在秦眼镜怀里浮想联翩,再后来,干脆每天晚上都要搬个小板凳,去挨着新房坐一会儿。张芬的幸福装在两个大酒窝里。说到这里,并未结束,还加一句:还汪着两汪眼泪呢。作者使用的都是简单有趣的句子,通过一连串的动词,使得作品里充满了节奏感动感,无不吸引着读者阅读下去。

  作家描写结婚的场面,更是一绝,可以说表现力达到了淋漓尽致!在一个人走楼空的穷矿山办酒席,如何办呢?山里自有山里的一套,办法是人想的。酒席的桌子是用空炸药箱拼凑的,铺了红布。地点就在山坡上顺溜摆开来,弯弯扭扭长长的一排排,看上去很壮观。

  人们吃得喜笑颜开,热闹非凡。“天上飞的虫子被笑得跌在肉上,眼睛尖的,一筷子拈起来吹走,照样一大块塞进嘴里,吃得欢天喜地。”活脱脱地表现了普通人的幸福,以及那种不拘小节的知足感和幸福感。这就是幸福,幸福是用钱买不来的,幸福是一种感觉。语言是有趣的,只有用有趣的语言,才使得作品有了好的味道,只有有了好的味道,才让读者不忍掩卷,还记住了。让人记住了,就是好小说。

  婚礼晚上,新房那儿的灯光,就如矿灯,让人五味杂陈。作者没有让这“就如矿灯”过去,而是继续深入到后来,很多工人回想起来,都说他们那天晚上看见“矿灯”了,都说他们那天晚上看见自己又排着队领“矿灯”了,这种意境,最重要的是表达了一种怀旧的愿望。作者继续,“都说,矿山怕是又要上班了。”沾了秦眼镜、张芬的喜气,矿工们充满了幸福的期待,期待矿山早日复工,让日子过得平安些。

  作家在这里就埋下了伏笔。用喜来表现喜里的无奈,喜里的心酸,这就叫反衬,更有力度。作家的成功就是在欢乐中给读者展现一种痛,在黑暗中亮起一盏灯,就是非常的表现力。

  如果在这里一味写矿工们多么想矿山再开工,就会显得多么无趣,多么无力!窦红宇高明的是,让矿工们看着新婚的灯光,恍惚中以为“自己又排着队领矿灯了”,领矿灯干嘛,下井啊!震撼人的力度。读到这里,眼泪会情不自禁流出来!

  城郊的矿山,涉及环境问题,开工定是无望。洞房花烛夜之后,秦眼镜、张芬回门去了,返回来时,张芬一眼就瞧见他们的小楼,像阳光下的一只手,一束红通通的玫瑰花,心里“哗哗”涨满了幸福!作者就用这样的反衬,先写幸福,随之笔锋一转,形成巨大落差、跌宕起伏之态势,冲击读者心灵。这种表现力是一种技巧,作用是骇人的!

  一个大大的“拆”字,让张芬心里的幸福就如桌上的酒杯,倒在地上,碎了!

  小说的最后,女主人公张芬的神态有了变化,虽然还是低着头,还是不说话,但她这一回,紧紧拉着她的丈夫秦眼镜,也是这一回,那个爱低着头笑眯眯的张芬,再也没有笑。语言写到这个份上,犹如一颗石头,落进读者心里,生疼了起来,因为读者读出了甜蜜,还读到了甜蜜包裹着的悲伤。

  传统的生产方式有美好的留念,社会在转型,传统型的生产具有粗放的一面,所以不得不舍去。安稳的大锅饭已经打破,如何放下舒适的拥有,如何迎接另一场美好的挑战。小说没有答案,让读者自己品嚼。

  小说完了,不忍掩卷,像品陈茶,久久回味,又像温火炖羊肉,淡淡的香味,融进身体里,无法驱散。一篇精彩纷呈的优秀小说就这么诞生了。这与窦红宇之前的作品《斑铜》《青梅了》《我要去北京》《美凤》《春天的火车》等小说,是一个味道,一种摆白的叙事味道。不难发现,窦红宇的叙事方式是传统的,根植在脚下这块红土地上的,土生土长的,因而富有生命力。可以这样说,窦红宇在用素朴的语言缓缓讲述云南故事。

  作家在创作谈里说道,写这篇小说,为一个字可以停笔想一两天。我知道,他是中文系毕业的,工作后一直与文字打交道,一直没有放弃过写作。为一个字,这么折腾,可见他是多么注重语言的。窦红宇语言的表现力,做到了不仅仅写月亮在闪耀,他让读者看到玻璃碎片上的闪光。无疑,窦红宇已经形成了有自己特色的叙述方式,形成了自己的叙述力量,形成了自己的气场,汇聚成强大的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