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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的爱情》:一位普通农民的悲欢离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石杰  2017年10月18日16:39

云岗的小说有一种特殊的艺术魅力。读他的小说,你绝对没有艰深晦涩之感,而是一开了头便不能罢手,彷佛有一股魔力一般,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读下去。他不写轰轰烈烈的题材,也不搞先锋文学那一套,有的只是平实,写小人物,两年前出版的小说集《罕井》,再次彰显了这一创作风格和理念。

《罕井》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里面收集了云岗近年创作的十几个中短篇小说。虽然题材各异,但多为20世纪中期或者说改革开放前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展示的是那个年代农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面貌,《八爷的爱情》就是其中比较出色的一篇。

在十几个中短篇小说中,《八爷的爱情》也许算不得惊心动魄,而且题材、手法都比较老套,论篇幅更比几个中篇小了许多,可是内中就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你读完之后,再无法忘却,而不得不做深长的回味和思考。我曾几次想这短篇的魅力来自哪里呢?文本的自由?语言的鲜活?还是第一人称讲述的亲切感?都是,也都不是。在我看来,最根本的是云岗以极接“地气”的表述展现了那个年代一位普通农民的悲剧人生,而且展示得很深刻,很彻底。

八爷是个小人物,小到了什么程度呢?小到了没有人记得他名字的地步。小说首先就是从这里着手的:“八爷叫什么来着?”作者开篇就这么问。接下来的表述是母亲不知道,叔叔不知道,记得八爷名字的父亲早已经死了,就连八爷的坟也平了多年了。这种写法,一开始便有了一种凄凉感,呈现出一种悲伤的氛围。一个曾经在村里生活过几十年的人物,甚至多少还有些“显赫”,有些不容忽视,死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在村人和家人的记忆里。这无论如何不能说与悲哀不搭界。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八爷的悲剧人生呢?我以为有以下几种因素。

首先是命运。

命运这东西不是人力所能选择和改变的,它在你出生前就定好了,你的幸福,你的不幸,你的痛苦和欢乐。八爷碰巧就被定在了不幸之中。八爷尚不大记事的时候,母亲就死了,不久“他大就给他找了个妖婆”,也就是霸道的后娘。八爷和后娘相处不好,两人顶着干;尤其几年后,父亲也撒手西去了,八爷就更加受气。他被后娘赶出家门,到处流浪,吃百家饭,靠偷别人地里园里长出的东西填肚子,最后流落到一位本家的家里成了实质性的长工。父母的生死不是八爷所能改变的,是命。

如果说死爹丧娘相对来讲还属于个体遭遇,是偶然;那么另外一些因素就有其普遍性和必然性了。《罕井》里的小人物,几乎集体处于命运的捉弄之下,贫瘠的土地、低微的出身、世世代代农民。他们或反抗,或屈从,或者终生在二者之间纠结不清、起伏不定,其命运悲剧也就有了一种混沌性。集子里的人物时常是认命的,虽不安之若素,也懂得平心以待,所以,《永远的家事》中“我”的伯父在自己的终身大事面前,竟然“很温顺”地听从了父母之命,舍弃了心里的姑娘,从此注定了他一生的情感悲剧。因为“他认了,他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就连《苹果树》中的那个颇有主见的女孩子换换,也几次这样说:“可咱也是个农民呢,这就是命!”“人的命天注定,谁也怨不得。”这是云岗笔下的人物说的,也未尝不是云岗的想法,起码有他的无奈。这种“天命观”与古典英雄悲剧和现代人文悲剧相比似乎有些不上档次,但真实,真实地揭示了特定时期某种生活的特定底蕴,也真实地表现了人的心理。

其二是性格。

云岗的小说创作,最出色的就是他对乡村生活的熟稔和对人物性格的把握。尤其是后者,简直可以说深到了骨子里,表现也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写八爷的悲剧,也离不开他的个性和性格。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他与八婆的关系里。八婆勤劳肯干,是他的得力帮手和依傍。他感激八婆,也离不得八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家里的日子有多半是八婆的功劳呢。按理说两个人应该平静地过日子,可事实却恰好相反。八爷动不动就把八婆打一顿。本来猪的死与八婆没有一点儿关系,打;八婆不小心打碎个碗,也打;更多的打也就可想而知了,而且不许八婆分辨。

假如八爷对八婆的态度只体现在凶狠这一面,那么作品的思想意蕴就单调了,人物也会变得单一化、扁平化,这是成熟的作家所忌讳的。云岗在描写八爷的凶蛮时,还写出了他善良的一面。打完后他也后悔,也心疼,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脚。两位老人相互说心里话的场面令人心酸,打心眼儿里感动,可是一扭头八爷就忘了,就忍不住了,拳脚不知不觉就舞起来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人在气头子上管不住自己嘛”。什么叫管不住?管不住就是野蛮,就是缺少理性,就是性格与心智的不成熟。其文化渊源当来自传统的“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以及千百年来牢不可破的“夫权”。我们不怀疑八爷的心软,认为他是虚情假意;也不能否认他的粗野,他的凶蛮。这种无理性的暴力不仅伤害了子女,伤害了八婆,也伤害了他自己。八婆死了,他“倏忽间觉得家里空了许多,静了许多,自己也无用了许多”,晚年落了个冷清恓惶的结局。

其三是人生固有的荒诞。

荒诞是什么?荒诞就是怪诞不经、虚幻不实、不合常理、不可理喻。它既可以说是悲剧人生的彰显,也可以说是悲剧人生的成因,因为它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即使你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摆不脱,逃不掉,仿佛孙悟空无法逃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因此,我以为,对于八爷的几个悲剧成因来说,荒诞当是最高层次上的。命运有峰回路转的时候,生存环境可以改变,性格未必有导致彻底之悲剧的威力,神秘也可能是虚幻不实的。唯有荒诞,可以说是最本真的东西,而且坚实得无法打破。

八爷人生悲剧的荒诞性主要体现在小说的结局里。八爷老了,病了,已经不行了。死期将至,他最大也是最后的心愿就是和八婆葬在一起。可是竟然就办不到,于是只好去哄他,去骗他,说虎来答应了,墓就打在八婆的旁边。小说到这里还没写到荒诞,顶多是悲凉而已,荒诞的是在后面:“我大听着这似乎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突然觉得过去的一切就像出土文物一样,虽然黯淡无光,上面还覆着厚厚的黄土,但却那样珍贵,那样耐人寻味。”“八爷一死,虎来便平了八婆的坟。十年后,八爷的坟也被平了。又过了十年,我大葬在了公墓。”人生就是这样子,来了,活了一番,走了。回想八爷的一生,爱过,恨过,顺遂过也坎坷过。即使不是什么显赫人物吧,也算是可圈可点的,何以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没有人想再提起他,乃至连个坟包也没留下。彻底的消失才是终极结局,珍贵也好,寻味也罢,都是后人的事。也许,这就是荒诞派文学的人生观吧!它既彰显着云岗对人生的思考、愤懑,也包含着对小人物的同情和无奈,文本也因此而具有了现代性。

参考文献:

[1]云岗.罕井[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2]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