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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葛传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黄叶满地  2017年10月18日16:03

西江边的这座古镇物华天宝,自古商贾云集,南来北往的客船络绎不绝。镇子不大,却集聚着多家戏院、茶馆、酒店、当铺、寺庙和富商宅院,每日里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日进斗金。

最吸引商人们趋之若鹜的,是这里野生的粉葛。这种薯块状的植物浑身都是宝,有病治病,没病延年益寿。特别是女人吃了,丰胸健乳,脸庞红润,肤若凝脂。“南葛北参”,犹以古镇的野生粉葛品相最为上乘,疗效最为显著,达官贵人们奉为上品,朝廷更是把这里的葛根粉列为贡品,限量上供。粉葛长在古镇的深山里,虽然收购价格节节攀高,更有商人不惜重金利诱,药农们却并不滥采乱挖,而是遵守着既有的原则,这就使古镇的葛粉更成为抢手之物。

话说南宋绍兴七年的深秋,已经霜重更寒,野生粉葛的价格战却愈演愈烈。和平里负责为官府收购贡品的葛员外凭着多年的人脉和信誉,终于按照朝廷的要求全部收足了最上乘的葛粉。

寂静的山道上,两乘轿子慢悠悠地走着,轿夫不急,轿子里的人更不急,此番应表兄们的邀约,去外祖母家小住,日子长着呢!早上出发前爹爹说了,干脆等到下个月外祖父六十大寿过后再回来。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弯弯曲曲的山道远处传来,轿夫老大凝神听了听,心说:这么多的马,跑得这么快,怕是官府的军爷。自古民不与官斗,老大忙吆喝着大家往旁边让道。

“少爷!小姐!”突然,斜旁树林里窜出一个胸口中箭的血人,猛扑轿前。

“什么人?”随行的护院警惕地上前,“管家?”

两乘轿子猛地同时掀开帘子,露出两张孩子的脸,都如粉雕玉琢一般。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明眸善睐,流苏轻绕垂髻,粉脸带白,显然是被吓的。一个总角少年,年纪看起来比少女小,却眼神坚定,现出一股少有的沉稳。

“快逃!”管家声嘶力竭地喊着,倒在地上。两个锦衣玉食的孩子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吓得浑身筛糠一般。

护院飞扑上前扶起管家,问:“怎么回事?”

“那些人……斩草除根,快逃!快!”管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声,头一歪,软软地垂下来。

护院放下管家,“刷”地拔出佩刀,拉起两个孩子往树林里跑。

“快跑呀,等着惹祸上身吗?”轿夫老大一声断喝,几个大汉从愣怔中回神,连忙四下逃散了。

快马“得得”而来,领头的人身材魁梧,鹰视狼顾。他翻身下马,走到管家前探了探鼻息,踢了一脚,说:“死了,身子还没硬透,他们肯定还逃不远。给我追!”

十几匹快马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快马掀起的漫天灰尘在山道上久久不散。没过多久,纷沓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却是刚才的快马却去而复返,一群官兵打扮的大汉举着弓箭、挥着大刀,吆喝着向山林里冲去。

护院听得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近,略一沉吟,把少女和少年往一丛荒草里一推:“别出声,我去引开他们。”

“在那边!”很快喊叫声就远去了。少年站起来,拉着少女没命地往相反的方向逃去。也不知跑了多久,鞋子早就不知散落在哪里了,少女的垂髻已经松散,浓黑的头发遮掩着跑得发青的小脸,轻薄华丽的罗裙已被草木割成了片片碎布。少年也好不到哪去,脸上被尖利的草划出一条条血痕,额头的那条还在沁着血泡。两人都气喘吁吁,一路慌不择路,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只听得山鸟吱吱啾啾,泉水叮叮咚咚,古木参天,一派安然静谧,让人不自觉地放下心来。

“不知道强叔怎么样了。”少女轻启樱唇。

“我们不能指望他了,这么多高山,就算他没被抓住也不可能找到我们。”少年冷静地说,“我们要靠自己了。”

“你说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不知道。”少年抿紧双唇,英俊的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

“管家是带着箭逃出来报信的,这么说,我们爹娘……”少女忽然不说了,秀丽的双眼圆睁着,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少年默默地走上前,抱住浑身颤抖的少女,啜泣着,泪流满面。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怀中的人越来越软,越来越软。

“姐姐,”少年轻喊两声,没听到回应,放开一看,少女紧闭着双眼,已经昏过去了。

“姐姐?”少年拍拍少女的脸,想了想,用树叶捧了一股清泉,缓缓地注入少女的口中,又过了片刻,少女并没有醒来,原来红润的脸却越来越白,牙关紧闭,好看的嘴唇越来越黑。少年脸上的沉稳已经被惊慌所代替:“姐姐!姐姐!”少女仍然直挺挺地躺着,少年心中一激灵,失措了:“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姐姐!姐姐!”哭喊着,摇晃着少女的身体,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深山里,一只受惊的野兔“噗”地跳出来,三两下窜得无影无踪。

“嘿!别摇她!”一声娇叱,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出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只见她身着布衣,肩背药篓,皮肤略黑,体态矫健,一看就是经常爬山越岭的人。布衣少女倾下身子看了看,对少年说:“她得了热毒,你等一下。”

说着从背篓里取出一块根茎状的薯块,用石头砸碎了,加上泉水,喂少女服下。没多久,少女悠悠转醒,睁着迷茫的大眼睛,说:“我怎么啦?”

“醒了醒了!”少年惊喜地大叫,对着布衣少女深深地鞠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布衣少女豪爽地说:“行医之人哪能见死不救?你就不用客气了。对了,我叫莲儿,你们叫什么?”

“我叫葛……”少女欠起身子。

“她叫鸽子,”少年很快地接话,一边轻轻地扶起少女说,“我叫小威。”

少女狐疑地看了少年一眼,马上反应过来,他们现在正被人追杀,对陌生人还是不要讲真实姓名好,于是聪明地岔开话题:“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什么?甜甜的,又有一股清香,很好喝。”

“这是葛根,”莲儿说,“葛根可有作用了,清热排毒,能治很多病呢!”

“这就是神奇的葛根啊?”小威好奇道,“年年上贡朝廷的贡品葛粉就是用它们做的?”

“是的,它不仅能治病,还能延年益寿。特别是给妃子们喝了,个个水灵灵的,又红润又丰满,也难怪朝廷年年指定要这东西呢!”莲儿滔滔不绝,又顺带着把背篓里的其他草药也一一介绍一番。

鸽子羡慕地说:“你知道的真多!”

莲儿兴致勃勃地领着他们找草药,不知不觉天便要黑下来了,莲儿说:“哎呀!天晚了,我要回家啦!要不爷爷该着急了。你们明天还来吗?”

小威沉吟了一下,说:“我们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家,能不能去你家借宿一晚?”

“好啊!”莲儿欣喜地说,“其实我也想请你们去我家作客,就怕你们嫌弃呢!”说着打量了一眼两人。虽然他们身上的衣服被割破了,也能看出很名贵呢!他们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莲儿这点观察力还是有的。

夜色下的深山更加幽静,只有归巢的鸟儿在咕咕地叫着。高大的树木,黑影重重,茂密的荒草里不知道藏了什么。鸽子心头掠过害怕,眼见莲儿大步地走在前面,好像走在自家庭院一般自在,不禁庆幸:“如果不是遇上她,今晚姐弟俩不知要吓成啥样呢!”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几间茅屋出现在眼前,茅屋前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实老人,正在翘首远望。莲儿飞奔过去,叫着:“爷爷!我回来了!”老人轻叱一声:“又贪玩了,天黑也不知道回家。”眼睛却看着,莲儿连忙介绍,鸽子和小威恭恭敬敬地行礼,爷爷笑着温声招呼他们进屋。

第二天,鸽子和小威没有提回家的事,而是跟着爷爷上山采药。他们玩得很高兴,然而莲儿还是发现她的小伙伴似乎心事重重。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莲儿不禁奇怪地问道:“你们出来好几天了,还不回家吗?爹娘不会着急吗?”

鸽子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小威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中透着倔强,正想开口,爷爷说话了:“你们不是玩得很好吗?怎么,野兔腿子要分他们两条,你不乐意了?”

“爷爷……”莲儿撒娇地说。

小威看了看爷爷,爷爷正笑着看着他,小威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爷爷一定是知道什么了。

晚上,小威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地拍了拍鸽子。鸽子睡得浅,吓得一惊,就要叫出来,小威忙捂着她的嘴,两人轻手轻脚地打开茅屋的竹门,赫然发现,暗淡的星光下,立着爷爷挺拔的身影,小威拉起鸽子撒腿就跑。

“小心!孩子们,”爷爷喊道,“我知道你们是葛员外家的孩子,我不会害你们的。”

小威一听,猛然立住脚,鸽子也睁大了双眼,满脸惊讶。

“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们了,今天我去镇上卖草药,你们的画像被贴在镇上悬赏了。官兵们天天都在寻找你们,要是我想害你们,早把你们供出来了。”爷爷和蔼地说。

鸽子和小威对视一眼,慢慢地走回去。

“爷爷你知道我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鸽子轻声问道。

“说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吃了你爹爹今年上供的贡品葛粉,中毒死了,皇上一怒之下,要诛连你们九族为妃子陪葬。”

“啊?”莲儿也出来了,搓着眼睛,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会?”小威惊叫,“每年的葛粉都是爹爹千挑万选选出来的。”

“你们家这是叫奸人害了。”爷爷感叹地说。

“那我家……我外祖父家……”

看着孩子们希冀的眼神,爷爷沉默了很久,沉痛地点点头。

饶是有了预感,鸽子和小威的眼泪还是泉涌而出。

“孩子们,如果不嫌弃,就把我当作你们的亲爷爷吧!爷爷一定要把你们养大成人,留住葛家一条根。”爷爷坚定地说。

“爷爷,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鸽子哽咽着问。

爷爷的沉思眼光穿过黑暗的群山,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一年,西江发大水,洪水过后瘟疫肆虐,你们的父亲葛员外把收购来的葛粉无偿施舍出来,救了和平里很多人……”

“可是,我们会连累你的。”小威说。

“呵呵呵!真是善良的好孩子。”爷爷笑了,“放心吧,这一大片深山老林,谁能比我更熟悉?”

“是啊,小威、鸽子,你们就留在深山里,官兵一定找不到我们的。”

“爷爷!”姐弟俩双双跪下来,对着爷爷叩了三个响头。

从此,爷孙四人相依为命,天天翻山越岭挖草药,每隔几天,爷爷就拿到镇上去卖,顺便打听消息。这天,爷爷急匆匆地赶回来说:“赶紧收拾一下,马上走!”

原来爷爷在卖草药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官爷问他是不是收养了两个孩子。爷爷心里警惕,打着哈哈,稳住那个人后就急匆匆地跑回家了。

爷孙四人刚刚翻过山岭,回头一看,后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后来为了逃脱官兵的追捕,他们还搬了好几次家。

寒来暑往,孩子们渐渐长大了。青梅竹马的小威和莲儿成了家,爷爷操心起鸽子的婚事,但鸽子总是说“不急”,“不急”。

这天,爷爷病了,看着忙前忙后照顾他的鸽子说:“鸽子啊。你没着落,爷爷心里总是不安。你跟爷爷说实话,你想找啥样的?”

“啥样都不找,我就想在爷爷跟前多陪伴几年。”鸽子低着头说。

“女孩子哪能一辈子不找啊?山下的女孩,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有了。”爷爷忽然灵光一现,“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了?”

“没有!”鸽子忽然受惊一般高声回应,旋即两抹红晕爬上俏丽的脸庞。

爷爷了然的笑了:“鸽子,给爷爷说说,他是谁?爷爷一定把他找来。”

“真没有,爷爷。”鸽子扭捏着说。

“鸽子啊!爷爷越来越老了,可是你还没着落,要是我死了,怎么有脸去见你爹娘呢?”爷爷恳切地说。

“这么多年了,可能他……娶了媳妇了。”鸽子迟疑地说

“我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我是戴罪之身,不知他敢不敢……”

“胡说!你们那是受诬陷,总有一天你们爹爹会沉冤得雪的。人在做,天在看,坏人不可能永远得逍遥。再说了,在我们这深山老林,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你们的身世啊?”

爷爷声音恳切,带着莫名的令人安心的力量,鸽子红着脸,说出了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名字。

几个月后,爷爷带着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乞丐出现在茅屋前,放声大喊:“鸽子,看谁来了?”

鸽子跑出茅屋,定睛一看,惊叫:“阿土!”

“小姐!”年轻乞丐激动得一步跨上前去。

“怪不得姐姐喜欢去花园呢!”小威抱着儿子上前。

“少爷!”年轻人叫着就要行礼。

“这里没有小姐也没有少爷,”小威说,“你也不是我家的花匠了,姐夫。”

鸽子瞬间红了脸,用力地拧着小威的胳膊。

小威淡定地回头看了一眼,说:“娘子,有人要谋杀你相公。”

莲儿上前瞪了小威一眼,对着阿土恭敬地一揖:“见过姐夫!”

“哈哈哈哈!”小威率先忍不住大笑起来,爷爷“噗”的一下笑了:“淘气!”

原来自从葛家出事后,阿土一直在寻找鸽子姐弟俩。人们都说官兵派出那么多人追杀,这两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肯定逃不脱了,也许早就死在哪个山沟里了。可阿土不信,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抱着这样的执念,他一路寻找一路打听。有一次,有猎户告诉他前面山坡采药的人家里有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等到他寻到时,却发现采药人的茅屋被烧成了一堆草灰。他扒开草灰,没有发现人的残骸,这才放了心。他知道官兵还在追杀姐弟俩,便不敢再打听,只是跟着要饭的悄悄地四处寻找。

“小姐,少爷,你们真的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潺潺而出的泪水洗去了脸上的污垢,露出年轻乞丐刚强的面容。

鸽子说起几年来爷爷带着他们东躲西藏的日子,也是唏嘘不已。

阿土和鸽子成亲了。阿土的母亲早已去世,孑然一人,而且鸽子也不可能下山,于是他们便和爷爷一起生活。日子慢悠悠地过着,皇帝死了,外面改朝换代了,他们老了,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他们的孙子出世了,他们的曾孙娶亲了……

时间到了两千零一十七年。贴着漂亮瓷砖的小洋楼前,精神攫烁的葛家老爷爷坐在家门口,望着前面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葛园,喝着热乎乎的葛根茶,对着他的孙子讲故事,一条大黄狗趴在爷孙俩的脚边,听得津津有味。

“老祖宗们肯定想不到,过去的贡品,如今已经走进了寻常百姓家,个个都能吃到这种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啰!”老爷爷喃喃自语着。

初秋的晚风轻轻吹来,挟带着粉葛的清香,凉爽而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