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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是传奇,身后是传说——追忆钱谷融先生

来源:文艺报 | 李洱  2017年10月13日06:53

几个月前,华东师大中文系文贵良教授打来电话,又发来邮件,说学校要为钱谷融先生的99岁诞辰出一本书,望我也能写点文字。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后来却没有写。如今在高校,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没有读过某位先生的博士,似乎就不能算是某位先生的弟子。照此说来,我没有资格来写这样的文章。后来,文贵良教授又打过电话,我就支支吾吾地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了。文贵良教授劝我还是写几句。没想到,那天中午我打开电脑,就在网上看到钱先生在99岁生日当天驾鹤西去的报道。

我第一次听到钱谷融先生的名字是在1983年。那一年,我进入华东师大中文系读书。当时学术界有“南钱北王”一说,“南钱”指的是钱谷融先生,“北王”指的则是北大的王瑶先生。不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课上,冉忆桥老师告诉我们,写论文时要引用经典作家的观点。她举例提到,钱谷融先生的观点就是经典作家的观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冉老师曾做过钱先生的助手。冉老师本人就经常引用钱先生的话来说明问题,引用最多的自然是《论“文学是人学”》和《〈雷雨〉人物谈》里的话。如今回忆起来,冉忆桥老师是非常优秀的大学教师,她手把手教我们如何写作业,如何写论文,在中学语文和大学文学教育之间做了一个很好的衔接。冉老师也告诉我们,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当中,施蛰存、徐中玉、钱谷融、史存直,可以称为“先生”,别的教授,你们可以称为老师。我们自然能听出这句话的分量。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先生”是鲁迅先生的专用名词。

当时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有钱先生的多位弟子,他们也刚刚毕业留校任教,中文系83级是他们的第一届学生。这些老师都属于知青一代,大都有过下乡插队的经历,对教学和研究都极为认真,教同一门课的两位老师,一位在台上讲课的时候,另一位也会坐在下面听讲。我记得很清楚,宋耀良老师和夏中义老师当时给我们讲《文学概论》,他们就互相听课,当然这也可能是系里的要求。有一次宋老师在文史楼一楼朝北的小教室里讲课,夏老师就坐在我旁边阅读朱光潜先生翻译的黑格尔的《美学》,并做了很多笔记。当时中文系办公室是一排平房,就在文史楼的后面,门口盛开着夹竹桃。它们暗香浮动,但据说带有某种毒性。给我们上《中国现代文学史》课和相关选修课的,还有许子东老师和王晓明老师,他们是钱先生的研究生。关于钱先生的很多观点,很多习惯,我们自然又从这些老师那里知道不少。钱先生的另一位弟子殷国明就在我们班上实习。我记得他讲的是《小二黑结婚》。我还记得那天特别冷,钱先生本人亲自陪同前来,就坐在下面听讲。殷国明老师上来就介绍自己是钱先生的弟子。他当时既紧张又兴奋,有点结巴,“小芹”这个名字有时候要重复多遍。殷国明老师当时又黑又瘦,课后我们就直接以“小二黑”称之了,也胡乱议论“小二黑”是不是觉得某个女生像“小芹”才这么紧张和兴奋的。扭头一看,钱先生就在旁边,吓得我们直吐舌头。钱先生对殷国明说,多讲几次就好了。钱先生的另一位有名的弟子李劼,当时还在读研究生,喜欢演讲。他更是言必提到钱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李劼的硕士论文就叫《“文学是人学”新论》。李劼最喜欢提到的另一个词叫“双向同构”,大意是说审美客体与接受主体是“双向同构”的关系。在文史楼三楼朝南一间大教室里,李劼说,钱先生的理论就是“文学是人学”,我的理论就是“双向同构”。从事文学创作或研究,最重要的素质是敏感,钱门弟子无疑都是敏感的。但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钱门弟子每个人又有着自己鲜明的风格。

钱先生本人,我们只能在一些学术讲座上遇到。不过,钱先生从来不讲,都是他陪着别人来讲。他甚至都懒得坐到讲台上,而是和学生一起坐在下面。钱先生曾陪着王瑶先生来华东师大讲课。王瑶先生口音极重,讲的是什么,除了来自山西的同学,我估计很少有人听得懂。我只记得王瑶先生讲上几句,就朗声大笑,露出满嘴黑牙,并因为笑得厉害而气喘不已。徐中玉先生也曾陪着李泽厚先生来华东师大讲课,但李泽厚先生讲的却是刘再复先生的《性格组合论》。李泽厚先生粉丝众多,一般的教室盛不下,所以讲课的地点换成了学校的礼堂。上个世纪80年代的华东师大中文系,能领全国风气之先,徐先生和钱先生无疑是起了极大作用的。某种意义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钱先生和徐先生已经成为华东师大中文系的象征。

大学毕业之后,有一次我从河南去上海,去过钱先生家里一次,是与格非一起去的,当时格非在读钱先生的博士,然后我们在师大二村的小饭馆里陪钱先生吃饭。钱先生点了响油鳝糊和豌豆苗。我也曾陪着格非去过徐先生家里,每次格非都要在师大后门买一瓶红酒。钱先生不抽烟,徐先生则抽牡丹烟,我与格非由此讨论过抽烟对身体到底有没有害。五年前,有一次在北京开会,我请徐先生吃饭,赵丽宏和南帆作陪。年过九旬的徐先生,一次还能喝二两茅台。与学生在一起,这两位先生一点架子都没有,说“如沐春风”当不为过。

大约在2010年,有一次我去华东师大讲课,当时的中文系主任谭帆教授约徐中玉先生和齐森华先生一起小聚。谭帆教授说,钱先生知道我回师大了,本来也要来的,临时有事来不了,托他问个好。我当时自然是感动不已。2013年夏,我去杭州开会,路过华东师大,在逸夫楼下的咖啡馆里,有幸与钱先生有过一次闲聊。我记得李莲娣向钱先生介绍说,这是李洱。他说知道知道,我们师大的学生。当时有不少人看到钱先生,都过来与钱先生合影。钱先生手拄拐杖,非常配合,来者不拒。我还记得钱先生当时的眼睛。年过九旬的老人,眼睛还那么明亮、灵动,能随时观察到周遭的一切动静,让我着实暗暗吃惊。2016年11月,钱先生来北京出席中国作协第九次代表大会,我去看望过他,并陪他吃了两次工作餐。有一次,南帆、吴俊、杨扬和我,陪着钱先生在餐厅吃饭,我发现钱先生只吃肉,不吃青菜,钱先生解释说,这是因为青菜嚼不动。钱先生嚼不动青菜,却嚼得动烤鸭和酱鸭,令我们感到惊奇。晚上我送了几盒茶叶给钱先生,杨扬在旁边说,这是好茶啊。钱先生的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不是好茶,明天早上喝了就晓得了。”算下来,这是我与钱先生仅有的几次近距离接触。

众所周知,在现代作家中,钱先生最喜欢的作家是鲁迅和周作人,手不释卷的是《世说新语》。钱先生本人写得很少,但这双脚走出来的路,却是一条与当代中国文人不一样的路。众人皆看到了钱先生的散淡,钱先生本人也常自称“懒惰”,但我常常觉得,这“散淡”和“懒惰”中,或有深意存焉,不然,他的文章不会写得那么好。钱先生早年曾著有一篇散文《桥》,据说那只是他20岁出头时写的一篇作文。我至今没有看到这篇文章,只是听格非讲过其中的大意:人们都说要到河的对岸去,但“我”却以为没必要过去了,那边的风景跟这边是一样的,看了这边就行了。不久我又在另一篇文章中看到,钱先生关于“桥”还有另一种说法。钱先生认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千古的悲剧,就是因为缺少了一座桥。钱先生无疑是有大智慧的人,这大智慧中,怎能少得了对人生苦况的深刻理解。认为千古悲剧是缺少一座桥的钱先生,在他的晚年何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座桥,试图让更多的人通过文学,好走出那千古悲剧?

钱先生仙逝于9月28日,这一天也是孔夫子诞辰的日子,我国台湾将这一天定为教师节,大陆的很多专家学者也建议将我们的教师节从9月10日移到9月28日。作为一个在现代文学馆工作的人,我或许也应该顺便提到,这一天也是中国现代文学馆峻工典礼的日子。钱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馆是很关心的,也是现代文学馆的学术顾问,是“唐弢批评奖”的顾问,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顾问。我在替中国现代文学馆起草的唁电中说:“钱谷融先生,中国当代杰出的文艺理论家、文艺批评家、文学教育家,他杰出的工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赢得了荣誉。钱谷融先生,生前是传奇,身后是传说。”我想,了解钱谷融先生的人,或许都会认可这个说法。

传奇和传说,注定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