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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汉字砌就的鼓文化博物馆——读召唤长篇小说《黑丧鼓》

来源:文艺报  | 师力斌  2017年10月13日09:44

《黑丧鼓》让我听到了江汉平原鼓歌的洪音,绵绵不绝的血脉传承,鼓与人灵魂的血肉联系,以及近百年历史中鼓音的起伏扬抑。《黑丧鼓》是民间文化能量的一次集中爆发,它所负载的高度密集的、生机勃勃的民间符号非常罕见,是鼓文化的集大成写作。鼓在这部小说中成为超越性的存在,具有图腾的意味,它既关乎百姓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有形而下的质地,又蕴含极为丰富的文化精神价值,不乏形而上的品格。鼓的文化内涵推到了极致。鼓成为一种道。

小说以龙、马两个家族近百年的历史变迁和矛盾冲突为主线,以鼓艺传承演变为内核,讲述江汉平原农村几代人的生活情状与关系纠葛。然而家族史仅仅是个衬托,鼓艺、鼓道才是小说的灵魂。鼓和人之间的血肉相连与灵魂互动,是最大的看点。读这部长篇,相当于坐在江汉平原上听鼓,有强烈的现场感。在现代化、城市化进程单方面突进,乡村文化、传统文化大面积萎缩的今天,《黑丧鼓》怀着一颗乡土赤子对故土文化的依恋之心,以包含激情、感恩、崇拜的文字,再现了鼓歌这一日渐式微、几尽失传的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丰富面相,除去其文学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其社会学意义和文化意义。小说将江汉平原特有的鼓歌艺术活脱脱复原了,等于用汉字砌就了一座鼓文化博物馆,功不可没。在近年来我读过的长篇之中,《黑丧鼓》面目特殊,独具魅力。

小说最主要的贡献是对几近失传的鼓艺纤毫毕见的复原。如果将全篇相关的技术性操作细节连缀起来,无疑就是一部鼓艺术手册,是一部鼓艺欣赏指南。“不挥槌不动嘴的,鼓声歌声照样风生水起,有板有眼”的腹鼓,能够当枪炮使的神乎其神的惑乱日军军心的“龙顶鼓”与“马蹬鼓”,鼓师在“盘棺唱花”中的过“文关”和“武关”,“问花”和“答花”,鼓师“赶鼓”的“三起头”“四落尾”,“开脸”中的“鲤鱼打挺”“孔雀开屏”“老鹰散翅”“倒线耙子”“吊鹰掌”“紧急风”,金狗教天儿鼓艺的一系列环节和要领,“发鼓”“念子”,“掌鼓师又手持鼓槌,左手为板,右手为敲、扎,根据板腔的需要,击鼓面的中部、侧部、边部,鼓槌有沉、浮、立、斜、平之分,构成鼓声的各种声区和音色”。如此繁多的、跟中华武术可有一比的技术名目,读来让人瞠目结舌,真不敢相信这是出于虚构,也不得不叹服民间艺术的精深绝伦。我在想,如果用影像方式将此再现出来,不知该有怎样震惊的效果。小说中提到,按道上的规矩,丧鼓师在出师给亡者打丧鼓之前,必得给结婚的新人鼓喜,或者给刚出生三天的婴儿喜三,“前者让鼓师体验一把喜中有悲的意味,后者让鼓师领悟生死轮回之道”。而金狗和师傅徐顶鼓师徒“串鼓”的联袂表演,不仅是鼓歌艺术的集大成展示,更是人鼓合一哲学的精彩演绎。金狗气绝之际,马天狗接天槌,“天槌双双落入天鼓的掌心,左掌为龙槌,右掌为马槌”,象征着龙顶鼓和马蹬鼓两个流派同时汇入马天鼓手中,就有了庄严神圣的仪式感和命运感。仅这一个例子就足以让我明白,鼓与人血肉般结合在一起,鼓完全进入了寻常百姓的精神世界,它既是仪式,也是生活本身。小说在大量鼓艺的铺陈烘托之后,总是能够上升到哲学层面,成功地将世俗世界与理想世界结合在一起,显示了作者特有的思想境界和扎实的艺术功力。

小说还是一部民间文化集粹,不知花去了作者多少心血,才能搜集到如此密集的民间歌谣。“字谜歌”中的“言旁加午许配我”“人旁言字捎信来”这样的句子,以古诗形式表达草根的生活诉求,质朴巧妙,比起整饬浮华的庙堂文学,别有野趣。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全书共出现有名无名的歌谣、鼓歌等民间唱词100余处。既有抗击日寇的无名鼓歌,如“好铁要打钉,好男去当兵”类似于信天游一样的短歌,又有“鸦鹊尾巴亮又亮,要和鬼子算血账,你有刀来我有枪,我们誓死不投降”,还有20世纪50年代响应毛主席号召消灭血吸虫病的顺口溜,无不用情很深,至专至爱,宣泄了农民群众的喜怒哀乐,将大历史中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鲜活地呈现出来,为这座鼓艺博物馆平添了纵深感。

讲究炼字,形象传神。如写跑暴雨的一段:“别篓提着马灯刚一出门,就踩上了一地狗吠。灯罩破了一个洞,风跟狗吠灌进来,火舌子款款地闪。别篓伸出一只手掌,罩着马灯,佝偻着身子朝蛇渠走去。路上却没有一丝雨迹……别篓打住步子,把马灯往高处一掌,银亮的雨箭子齐刷刷地射向蛇渠。别篓把灯蕊拧大了一些,光晕直往亮里膨胀。雨戛然而止,光晕聚在水面上,成了一块又圆又黄的大煎饼,溢着一汪幽亮的酥香。”这样的段落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显示了作家对语言艺术的追求和修炼,更增加了这座鼓艺术博物馆细部的颜值。

(作者系《北京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