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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住鲁院“614”

来源:文艺报  | 陈楫宝  2017年10月13日10:39

朱山坡敲门进来,带着一袭清风,微卷的乌发,戴着茶色眼镜,目光沉静。我开门迎接,相视一笑,彼此会心。

我说,“欢迎来到鲁院614!”

“614”是我的宿舍,在鲁迅文学院学文习字的窝。此时,面北的窗外阳光灿烂,一群灰色的鸽子飞跃一座座钢筋水泥的楼盘,由西向东,在湛蓝的天空中,快乐地嬉戏、翱翔。

朱山坡是我在中断20年文学旅程后再出发时遇到的第一个“故人”,相逢在中国文学圣殿的鲁院。“70后”,我们这些当年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意气风发的“文学少年”们,因为缪斯而互为兄弟姐妹,虽天南地北从未谋面,却彼此神交。那些金光闪闪的名字:邱华栋、马萧萧、何洁、邱文桥、赵晓梦、毛梦溪、何鲤、王蕤、徐超、熊万里、蒋晓琴、程冰雪等,是那个时代拥有着文学梦的少年偶像,是心中的神。

阳光穿透窗户,射在我们彼此青春飘逝的脸上,柔和、宁静、坚毅,虽近中年,内心童真,从未觉得自己老去。久远的文学往事如阳光柱里的浮尘,在我们面前飞舞。陆续进来的同学梁晓阳、张军东,以及闫文盛、马国福,皆为“70后”的同龄人,聊着公共的记忆和文学初心,目光炯炯。

几乎每个做过文学梦的少年们都给偶像写过信,那时鲜见电脑、手机,更无互联网,纸片信件穿越公路水路空路抵达,撕开信封,散发着墨香。“我当年给湖南隆回的何洁写过信。”与朱山坡皆为广西北流同乡的梁晓阳同学指指朱山坡说,他也写了,而且都收到了回信。

何洁是湖南隆回一中的。我们这届鲁院高研班的同学周伟也是隆回人,他的散文获得过冰心散文奖和冰心儿童文学奖,那天我拿着替女儿买的周伟的作品集请他签名,向他打听过何洁现况,周伟说没有听说过“隆回何洁”,只知道马萧萧。实际上,马萧萧和何洁当年都是山西《语文报》推出的“十大中学生诗人”,也因此,“隆回”在我们心中依然保存着点滴记忆,因为文学和爱好文学的他们。

“很多人后来估计都不写了,包括何洁。”朱山坡有些感慨。少年诗人、全国中学生文联主席何鲤保送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去了美国,归来时已是一名大律师;“童话王国的王子”(柯岩语)徐超干起了广告和古董收藏,再无童话片字……我在多次商务活动中邂逅过他们,获知了更多的当年“文学少年”们的现况。

那是黄金时代,美好而短暂,稍纵即逝。

朱山坡也是沉寂了十多年后再次提笔,“因为蛰伏的文学情结”。其实朱山坡第一次发表作品时是14岁。他在乡镇政府、县政府、市委等转了一圈,再次踏上文学征程,厚积薄发,动笔生猛,以“意图在混沌世界开辟光明天地的勇气”,创作诗歌、小说,2005年被《文学报》评为“2005年文坛新面孔”,成为 “广西文坛的黑马”。黄金时代从来都是用于缅怀的。我站起来,右手拿着朱山坡的新作品集《十三个父亲》,拍打着左手。在“614”房间——或许是鲁院最偏僻的角落,楼层最高,位置最偏,最为清静——逼仄的空间,我的唾沫横飞,久违的激情气息一时弥漫。

我们曾经都是痴迷甚至癫狂的文学少年。我用父亲卖小麦的钱跑到供销社图书专柜买下了最后一本《霍元甲》,偷取嗜书如命的二伯枕头底下的《三国演义》《岳飞传》《水浒传》《薛刚反唐》等,惹得他四处疯找,我躲进房间心惊胆战。朱山坡那时梦想着“买下全镇所有的书”……我们盼望着每一期的《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那里有“雨花”杯征文比赛获奖作品、有“十佳文学少年”评选和推荐,我们渴望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名字和熟悉的身影……还有《中学生文学》《小溪流》《少年世界》《少年文艺》《儿童文学》等这些耳熟能详的报刊杂志。那时,有不少因为写作特长而被保送大学的学生。记得1990年我参加在青岛举行的的《少年世界》中学生文学夏令营,营员们大部分被保送:白雪被保送进了华东师大,章君被保送吉林大学,蒋晓琴被保送武汉大学……实际上,现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邱华栋是最早被保送到大学中文系的文学少年之一。

“那时我们梦想纯洁得像一张白纸,甚至认为文学就是生命的全部。”“大部分人偏科严重,数理化都不及格。”“老师封存着我们大量的读者来信,怕耽误功课”……我们聊起众多类似细节。

一个叫龙琨的少年,那时还不叫“朱山坡”,在群山环绕、竹树茂密、房子沿坡而建的粤桂边上的小山村,他眺望着远方,放飞文学梦想时,我正在鄂东山村一所普通的中学,做着同样的梦。

“我在宿舍看到邱华栋了。”这是高我一届的同学王桥生在大一寒假回家时,跑到学校告诉我的第一句话。那时我上高三,我们站在操场上跺脚取暖,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呼出的气体喷着白雾在眼前飘散,兴致勃勃地听他讲述着关于邱华栋以及浪淘石文学社更多的故事。随后,我拉着他跑回教室,草就一封信,委托他转交给邱华栋。那时,邱华栋在武汉大学中文系念大四,王桥生读武汉大学行政管理系,是我们上一届的高考明星。可惜,一直没有收到邱华栋的回信,有些悻悻然。

“我们那时收到的读者来信成捆成箱呢。”房间座椅、床沿坐满了人,看着我在房中央转圈,手舞足蹈、声情并茂,朱山坡笑说,“那时邱华栋闻名遐迩,读者多如牛毛,根本忙不过来一一回信。”

待我到武汉读书时,邱华栋已毕业来京。数年后,我也来京工作,那时因忙于谋生,疏远了文学。在木樨地书摊上,看到一本《城市战车》,作者邱华栋,我立即买下,熬夜一口气读完。听闻邱华栋在《中华工商时报》编副刊,我跑到报亭买了一份,副刊刊题下留有邱华栋的大名和联系电话,我跑到电话亭拨通电话,电话那头邱华栋热情、谦和,约了有机会去找他。后来,因故没有去。许多年后,去韩国出差,与黄文夫先生住同一家酒店,他是《中华工商时报》原总编。我们因聊起邱华栋而结缘,话题很投机。黄文夫说,“回京我帮你约邱华栋?”我讪笑说,“我现在就是一个小商人,没写文学一个字,不好意思见他。”直到此次开学典礼上,邱华栋主持典礼,他那爽朗而浑厚的男中音,时过多年,再次在耳边响起,不同的是,那时他的声音在电话那端,而此时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文学的种子一旦在心地种下,就是一辈子的事。虽然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或许谋生,或许混迹天涯海角,总有一天,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会陆续重返文学的旅程;总有一天,那些与生俱来的荣耀,总会全部抵达。

我再次踏上文学旅程,源于一场猝不及防的严重失眠。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从政、传媒、经商、投资,这些激荡的职场角色变换、世俗的谋生欲望长期抑制着文学种子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半夜早醒,持续半年,每晚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似乎让我一下子比朋友们拥有了更多时间。失眠时内心焦躁不安,渴望倾诉,这种心境不可能和公司员工分担,也不可能和商业合作伙伴耳语,竭力破茧蜕变,一次不经然拿起笔,那些日常的熟透的商业故事,像潺潺流水一样从笔端流出,财经小说像绚丽的云彩,在波诡云谲的商战生活中,给我开辟了与灵魂对话的私密空间。5年后,缪斯把我送到了鲁迅文学院,让我们这些神交已久的“70后”文友们,在神圣的殿堂相逢。

“还记得你那届‘614’房住着谁吗?”我考问着好友、小说家张爽的记忆,他和朱山坡都是鲁院高研班第十七届同学。

“是云南陈鹏啊!”张爽脱口而出。陈鹏也是“70后”,据说当年为了读鲁院高研班,他毅然辞掉了工作。

因为文学。

报到当晚,我翻阅鲁院历届住“614”学员的留言簿,“614,经常性成为我们神侃文学的重要据点,成为我写作阅读、习字深思的美丽的窝”“相信你,也会与我一样找到内心的声音,找到自己在文学中存在的价值与理由。”“614是一个角落的房间,这里曾经住过痴狂的过客,我会是这众多过客的哪一类呢?”“鲁院是文学的圣殿,我们是文学的圣徒!”……至少有22位“过客”师兄在厚实的笔记本上写下他们的大名,还留下了一段段直抵内心的文字。

“我们这一代作家中,肯定有为追求经典而写作的人,他们不随波逐流,不争名夺利,默默无言,却目光远大。我一直努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一行小字,印在朱山坡作品集《喂饱两匹马》封面下方,掷地有声。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