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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与抒情诗(选读)

来源:江南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李宏伟  2017年10月13日11:00

图片摄影|松子

导 读

2050年,新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宇文往户突然辞世,其生前好友根据各种线索调查死因,一个庞大的帝国的秘密浮出水面,人类几乎有了“永生”的可能。然而,那庞大的秘密,却不只是“永生”那么简单,作为帝国对抗力量的“抒情诗”将在未来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世界的另一种可能缓缓掀开了一角……

在这部作品里,一个高度人工智能化的社会被呈现出来:植入大脑中的意识晶体可以随时捕捉个人意识、储存记忆,再通过作为中介的移动灵魂接入意识共同体,与他人与世界直接进行意识交流。这是青年作家李宏伟挑战想象与认知的野心之作,关于人类两种未来的预言式小说。

李宏伟,1978年生于四川江油,现居北京。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参加第三十届“青春诗会”。获2014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徐志摩诗歌奖等奖项。已出版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国王与抒情诗》,小说集《假时间聚会》,译有《尤利西斯自述》《致诺拉》等。

第一部 本事

1. 思: 容。想念。

——205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宇文往户意外去世。这是红色的信息核,不断在信息流里滚动出现。

——今天17点10分25秒,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宇文往户的移动灵魂向意识共同体发出异常预警信息,显示他切断了与意识共同体的关联。3分19秒之后,宇文往户的意识晶体停止运行。警方在持续5分钟的呼叫没有得到应答的情况下,与医护人员赶到其家中。警方破门而入时,宇文往户已经故去。这是橙色的信息提要,点击信息核就能看到进一步的描述。

然后是蓝色的现场扫描: 五个警察、两位医护,七个人的第一视角影像;两位现场(其实是守在院门外)围观者自愿提供的视角影像。它们全都罗列在那里,每一则都有着直接的描述,“警察视角1”以至“警察视角5”,“女医生视角”与“女护士视角”,等等。还有“智能担架拍摄”这样的“视角”。

再然后是蓝色的相关信息,链接了与此相关的所有直接信息: 居住情况(他为什么会远离居住区,独自住在并不便利的小院里),饮食情况(今日食谱,这份食谱的营养构成,以及他每日所需的各营养元素及其比例),身体状况(最近三年的体检描述,左心室在24小时内有时长0.4秒的传导阻滞以外,没有其他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去世原因(各种猜想、身体的、心理的、家庭的、个人的),身后情况(没有遗嘱,尚不清楚他的突然故去会对七天后举行的颁奖典礼产生何种影响,尚不清楚颁奖典礼上的重头戏——受奖演说是否已经定稿)。

再然后是外围的各种专题,一律是灰色的。和以往所有突发事件一样,成堆的灰色文字与链接以该事件为核,几乎把全世界的信息再次整合了一遍。随时可供阅读,随时可供提取。

黎普雷一阵轻微的恶心与眩晕,他退出了自在空间,放下移动灵魂。他又茫然在厨房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橱柜和冰箱,泡了一碗牛奶麦片喝掉,然后打开一袋原味花生,拿出剩了半瓶的威士忌,倒在杯子里一口一口喝下去。黎普雷强压住自己,不去想和宇文往户相关的事情,不去想任何事情,尤其不去想杜娴,他让意识纯然放空了一会儿,整个人就像玻璃器皿,金黄色的酒液沿着喉咙倾注到胃里。偶尔,他捏出一颗花生,搓掉皮,扔进嘴里,算是给这麦香的液体找了点陪伴。

“切断了与意识共同体的关联”,这是否邮件里所说的“断绝”之意?至少有这层意思。看来发邮件的时候,宇文往户已经有了预感。等等。黎普雷拿过移动灵魂,查看了收到邮件的时间,17点6分18秒,距他切断与意识共同体的关联只差4分7秒。说自己是宇文往户决定自杀(犹豫了好一会儿,喝掉了一大口酒,黎普雷才用定了这个词)前最后联系的人,大体也不会差。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可能会被宇文往户或者任何人如此看重。不继续追问,接受这一点,问题更大。一个人在死前联系另外一个人,只是为了知会对方吗?在明知道对方会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这不像宇文往户的作为。

一封邮件,没有抬头,没有问候语,没有内容,没有落款,只在“主题”写了“就此断绝。保重。”这么六个字一定有言外之意吧?至少必须假设有言外之意。还有,为什么宇文往户会采用邮件这种古老的联系方式,而不是尝试通过意识共同体来呼叫他,直接和他对话?为了防备黎普雷猜中其意图,进而阻拦的话,在意识共同体里留下信息就可以了啊,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对了,我什么时候告诉宇文往户邮箱地址的?”黎普雷自问。仍旧毫无记忆,可他今天已经遭到记忆的一次打击,现在不想进入意识共同体去个人意识存储区搜索查找。

在自我追问与辩驳中,酒意很快涌上头,黎普雷不顾移动灵魂一再发出的健康警示,喝光了手边的半瓶威士忌。这下好了,世界带着均匀的睡意很快袭来,挤开众多的疑问,将他安放在地板上。但是和往常喝多了一样,他没有睡上多长时间就醒了,醒了之后,头也照旧有点疼。

黎普雷走到客厅另一角的书桌旁,取出毛笔、墨汁、宣纸,端端正正写下一个大的“断”字,然后稍事斟酌,在旁边循例写下几个小字——“截。不继续。”看着纸上的字慢慢干掉,他心情平静下来。拿过移动灵魂,果然,他在睡着之前又进入了一次意识共同体,给杜娴留下了“你在哪里?”的呼叫。

杜娴仍旧没有接收,黎普雷听了两遍自己的呼叫,将它撤回删除。

定了定神,驱逐开大脑里对杜娴那夹杂着悔恨的思念,把因酒入睡前的思路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头疼居然缓解了不少。再走到窗户边,向外望去。城市的夜晚依旧在灯光的搅拌下浑浊一片,分辨不清层次。不过今天还能在浑浊一片中望见更远处的一点点天空,被相邻的大楼挤得扁狭的幽蓝幽黑的天,似乎还有一点星光。

黎普雷的心情因为这点长条状的天空好了一些,他冲了个澡,穿上睡衣坐回客厅的固定角落,建立好自在空间,逐级进入意识共同体上以“宇文往户去世”为核的信息流。

——最新情况。华语文学界与世界文学界对宇文往户的去世表示惋惜与哀悼,宇文往户遗体尚在殡仪馆保存,以等待其家人赶来做最后的道别,但遵从其家人的要求,将不举行遗体告别、追悼会等仪式。宇文往户的一个族妹将会来到北京,将他的骨灰迎回家乡的宇文草原下葬,具体安葬地点将不对外公布。

——辗转找到的宇文往户族妹宇文燃不愿意对此做出更多回应,她只留下了简短的一句话:“希望大家不要打扰我哥哥。”

——猝然去世的影响。消息公布的两个小时内,意识共同体上宇文往户作品的下载数,已经达到了21893455,这是他获奖消息公布当天的五倍。迄今,宇文往户的作品下载数已经突破四千万份,阅读量超过五亿。帝国文化新闻发言人宣布,他们决定,将制作五千套宇文往户所有作品的纸质图书,以表纪念哀悼。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宣布,宇文往户在奖项公布之后去世,其获奖资格当然有效。值此悲痛时刻,评委会将考虑在今年颁奖仪式上,为宇文往户设置特别环节,以表纪念。

——华语作家诺贝尔文学奖专题。从2012年莫言,一直到2050年宇文往户,十一届共十二位得主,所有获奖人的生平信息、颁奖词、获奖演说、作品链接等等信息,一应俱全。不过,在宇文往户死亡信息爆炸的当天,这些消息都很低调地被设置为灰色,如同静流深水,作为意识共同体信息底色缓缓流淌。

黎普雷一条信息一条信息地浏览,所有关联的链接、视频、图片、音频、立体构想图,都一一进入。没看多久,信息就开始重复,呈现同质化的堆垒,但是他并不厌烦,仍旧一则一则地看下去。他需要纯疲劳性的阅读来消耗时间,他更需要深陷在这些平面化的信息里面,来避开自己的习惯行为——进入信息游击群,去看那里如何“追问世界的形状”。往常,一旦有切身的或关注的事情发生,他总是信赖信息游击群提供的内容,这些内容不像意识共同体提供的那样现场和一手,却一定有立场有判断,带着体温。但是现在,他不需要体温,宇文往户的遗体已经以“保鲜”的目的被冰冷包围,丧失了正常的温度。如此情形下,还要有体温的信息做什么?

生平第一次,黎普雷体会到了信息游击的虚妄,那种碎片式反抗的虚妄。他知道,信息游击群早在成立之初就承认这种虚妄感,每一个愿意入群的人也都会事先被告知这一点,群里发布与讨论很多信息的时候,也会一再强调这种行为的虚妄——裴多菲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作为信息游击群的箴言,始终高悬、醒目——但也可以说,这种虚妄正是信息游击追寻、确认的,信息游击的一切作为与目的,都是根基于这种虚妄感。不过此地此刻,他并不想面对这种虚妄,他只想把时间填满。他需要精力被重复循环的信息消耗,让眼睛等待太阳升起,等待黎明逐步露出面容。然后他就可以像往常一样,洗漱,随便吃点什么,去上班。

想着图书馆里有那么多的书在架子上秩序井然地等待着自己,他多少感到点安慰。尽管如此渴望被重复信息纯然占据,黎普雷还是没有点开那几位警察、医护人员的现场视角影像,他也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再打开一瓶酒。

2. 聊: 耳鸣。闲谈。

警察是在午饭的时候来找黎普雷的。黎普雷在餐桌前,看着餐盘里的食物,毫无动筷子的欲望。要是食堂有酒提供就好了,他想。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在白天如此渴望酒,如此一想到酒就坐立不安。当然,也只能想想而已。他知道,食堂从来不提供酒;他也知道,如果有瓶酒放在面前,他一定会喝光。

然后,黎普雷看见两个男人走进食堂,他们和食堂前台的小姑娘说了句什么,小姑娘右手食指指向这边。

两个男人各自一身利索衬衣、西装,没有系领带,但无损于他们传递出标准化的干练气息,气息强烈。他们拿着自动机上提供的咖啡,走过来,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两个人都先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黎普雷,也许是在打量他,也许是想先营造某种气氛,利用这种气氛控制住你、让你忍不住去想他们要问什么,预先准备好答案,同时也就露出了破绽。黎普雷扫了他们一眼,两张在哪里见过的脸,但他不想准备什么。

“黎普雷先生,你好,我是刘强。这是我的同事,李伟。我们是部里特别调查局的,想和你聊几句。你需要对我们验证吗?”刘强说着,拿出移动灵魂,以便黎普雷验证。

“不用了。我昨天见过你们,在宇文往户的院门口,你们把他运了出来。”

“哦。”刘强和李伟对望了一眼,问,“你为什么会去那儿?”

“我和往户是朋友。收到他可能出了意外的信息,应该去看看。”

“抱歉。”李伟停顿了一下,首先解除黎普雷的顾虑,“也请你放心,我们这次来见你,虽是公务,但也有私人性质,我们不会向意识共同体开放我们的视角。”

黎普雷知道,李伟这样声明之后,移动灵魂仍然可能记录后续交谈内容,但仅仅作为李伟的个人意识存储。假如李伟想向意识共同体开放视角,移动灵魂将会阻止。就算有一天对簿公堂,李伟在个人意识存储区对这次见面存储的内容也不能起到任何证据作用。

“对宇文先生的去世,我们很遗憾。他是咱们华人的骄傲,何况,还有几天,就要颁奖了。本来应该去享受荣耀,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现在压力很大,昨天到现在,有上百万人在意识共同体上追问他——”黎普雷听得出来,刘强犹豫了一下措辞,“——追问他自杀的原因。所有迹象都表明,他是自杀的,但原因是什么?我们需要给个交代。”

“很抱歉,在你如此难过的时候,还要来打扰你。但也没办法,上面要求我们在颁奖典礼之前,找出原因。”李伟说。

黎普雷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接受了他们的同情,又像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当然,你如果要求你的律师在场,或者接通他的意识与视角……”李伟友善地提醒道。

“哦。不用了。我没有问题。”黎普雷摆摆手,从餐具上抬起的目光迎上了刘强的,刘强职业性地微笑了一下。“往户去世我当然不好受,不过你们找到我还是让我意外。如果往户有一个关系密切的人员名单,我会对自己在里面很惊讶;要是别人告诉我,我不但在里面,而且位置很靠前,我会不知道说什么。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两三年而已,最近半年,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

刘强和李伟默默地听着黎普雷说,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黎普雷说的这些离他们想要的还很远,这些话甚至勾不起他们交流的兴趣。

“我实在不知道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黎普雷想了想,“要不你们告诉我,为什么会来找我?”

“嗯……是这样,我们昨天梳理了宇文先生最近一段时间的行为,10月13日奖项公布以来,他联系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你,昨天17点06分,宇文先生还给你发了一封邮件。”刘强说。

“你肯定也知道,现在用邮件这种古老的联系方式,有点不寻常,何况是在那个时间点。我们又搜索了你和宇文先生的交往,过去两年多你们来往频密,几乎每周都会见面。虽然今年见得没有那么多,但他获奖消息公布的前一天,也就是10月12日晚,你们还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13日晚上消息公布后,你们没有再联系,接着就是这封邮件。发了这封邮件之后几分钟,宇文先生就切断了和意识共同体的关联。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封邮件是他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李伟说。

“你们对他的行踪了解得这么清楚?”意料中的事,从警察嘴里说出来,黎普雷还是难以接受。也是,宇文往户是名人,是“华人的骄傲”,自然要备加关注。黎普雷也知道这个说法虚弱无力,他还是期待能从对方嘴里听到肯定的回答。

“哦,不是这样。”李伟像是接入了黎普雷的意识,完全清楚他在寻求什么,直接予以了否认,“要在事后弄清楚一个人的行踪不是难事,更不必说,这是警方的公事。”

“不过,我们的一切行动都严格遵循了《私人空间保护法》。现有的信息来源既在本案的授权范围内,也都为现有法律许可。”刘强像是对李伟的话进行补充与更正,“现有情况下,我们可以通过第三方确定信息往来关系,但并不能进入信息本身。”

“不能进入信息本身?什么意思?”

“比如说,我们能知道宇文先生和你过去两年多见面的次数,每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你们在一起待了多长时间,但是我们不知道你们在一起做了什么。我们可以知道你们去了什么餐馆用餐,但是我们不能直接拿到你们那一餐的菜单。具体到这封邮件,我们知道宇文先生去世前几分钟给你发了邮件,但是我们无从得知,他在邮件里写了什么。”仍旧由刘强解释。

“那怎么能知道呢?”黎普雷发现自己问了很傻的问题,“你们来找我,就是想知道邮件的内容?”

“需要授权。不同的事项需要不同的授权层级。菜单之类的外在事项,是最基本层级,第九级,当时就能得到回复与批准。邮件内容属于第一级,最快也要七天,最晚是九天。这是得到回复的时间,还不一定批准,此前类似事项的批准概率是51.33%。我们昨天就提出了申请,但是等到回复下来,颁奖典礼差不多已经结束,也过了大家关心的高峰时段。时间不等人,我们只能来找你,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李伟语气真诚,解释得很耐心。

“这种情况,我是说,像宇文往户这种身份突然去世,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或渠道,可以加快回复的时间吗?”在信息游击群里,黎普雷偶尔能看到对信息专制的讨论,但这是他第一次直接与警方接触,听他们描述政府层面管理信息的内部制度。

“没有。实话说,比这个重大、紧急的事情很多,制度的效率总是在得到遵守的前提下最高。毕竟,在信息开放与私人空间的保护方面,怎么来确定界限,一直存在极大的争议,现在的程序是严格商议、模拟下的结果,哪怕只是在内部,也会得到严格的监督。”李伟说。

“所以,黎先生,我们期望得到你的帮助,帮我们赢得时间。时间是我们现在最稀缺的。”大概是认为相关的情况已经解释得够了,刘强将话题拉了回来。

黎普雷犹豫了一下,倒不是他认为宇文往户的邮件内容有什么不宜公开的,而是他不确定将私人邮件告诉警方这一行为本身是否合适。更何况,发件人已经去世,假设有公开的权限,他黎普雷也不过是手握一半。没犹豫多久,希望获知真相的欲望占了上风。

“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最终查明真相,假如这里面真有什么真相的话,是不是也会在意识共同体上公开?”黎普雷问。

刘强和李伟看了看对方,神色都有些犹豫。

“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如果有,这个真相会是什么,是不是适合公开。不过,我们可以向你保证,就算不能在意识共同体上公开,只要有可能,我们都会争取告诉你。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你的权利。”李伟回答得很真诚。

“好。‘就此断绝。保重。’这是往户邮件的内容。就此断绝。保重。一共六个字。”

“就此断绝。保重。”刘强和李伟几乎同时重复了这六个字,他们再次面面相觑。

“没错。我也不清楚这六个字的具体所指,实话说,我也对往户会在……会在自杀前给我发邮件,而邮件里面仅有这么几个字非常困惑。”

“噢。谢谢你。非常感谢。这其中的秘密就交给我们来破解吧。”刘强拿起移动灵魂,似乎单单听黎普雷说出这几个字还不够,他需要把它们写下来,存好。写完,刘强和李伟站起来,同时隔着桌子,伸过手来道别。

“请稍等。”黎普雷这样说,还是分别与两人握了手。这就像一件事结束了,但时间还在空转,大家都有点尴尬。

“我是想说,我是听说,意识晶体。如果你们读取往户的意识晶体,不就可以直接获取答案,而不用费这番周章了吗?”黎普雷说。

黎普雷没法判断刘强和李伟听到他这句话的表情: 因为没有听懂他的话而疑惑?因为听懂了没法回答而尴尬?因为需要交流而下意识地寻找对方的目光?因为不想与对方目光交接而刻意回避?因为听到了法律禁止讨论的问题而考虑如何行动?因为遭遇了完全超出自己权限与能力范围的问题而不知从何说起?……三个人都沉默着,桌面上似乎能听到沉默凝结的水滴或者冰块掉落的声音。沉默得越久,黎普雷能够想起的信息游击群里对意识晶体的各种说法就越多。想起得越多,就越觉得这沉默对它们验证得越多。

“黎普雷先生。”刘强再次用了这个正式称呼,“对于意识晶体,我们所知也非常有限。你刚才这样的疑问,我们偶尔也能在调查时听到。就我们的了解来说,可能大家夸大了意识晶体的作用。或者有更大的作用,但不是我们这个层级能够了解到的。”

“而且,以一个警察的经验来判断,假设意识晶体已经达到了你说的这个地步,我相信动用它的授权层级,至少得比现在的一级高一个层级,得特级。至于特级究竟应该是什么程序,就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了。这还是最便捷的,如果意识晶体真的有这样的作用,我相信,会进入专门的立法流程。是否能够使用?在什么程度上使用?如何才能够使用?谁有权力使用?这些都必须法律来明确。不然的话,《私人空间保护法》岂不是一纸空文?”李伟进一步补充道。这番话配合他的语气,让人无法质疑其真诚。

“你们说的这些,我也想过。既然聊到相关的情况,也就顺便问一下。谢谢二位了。”刘强和李伟的说法并没有解除黎普雷的疑虑,不过至少有一点他相信,那就是,在他们这个层级,并没有权力了解意识晶体更多的实质情况,更别说运用了。意识晶体已经升级到的程度、到了那个程度的功能,信息游击群里讨论的这些内容,刚刚提出问题的那一瞬间,黎普雷确实是宁愿相信的。如果是那样,哪儿需要这么些周折?读取宇文往户的意识就行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一切秘密大白于天下。

“理解。那我们就告辞了。”刘强又伸出手来,再次道别。

“告辞了。黎先生。今后可能还有麻烦你的地方。”李伟客气地说,也伸过手来。

握手的时候,李伟忽然说:“信息游击群上很多话都是虚张声势、夸大其词,当成一种信息就够了,如果相信,人迟早会变成无头苍蝇。”

李伟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进一步解释他这番话,就和刘强转身离开了。

黎普雷坐下来,发现餐盘还在,便送回去,取了一杯咖啡回到餐桌旁。他需要整理一下和刘强、李伟这一番对话,尤其是确定李伟最后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以确定,他们来的目的就是他们说的,希望节省时间,绕过授权,提前获知邮件的内容。邮件的内容同样让他们错愕与费解,但是他们没有放弃这条线索。也许,这封邮件是他们手边不多的可以挖掘下去的线索。那么,这封邮件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又为什么会把这个秘密传递给自己呢?如果把这封邮件视作加密后传递的文件,那解码之后的内容是否就是宇文往户自杀的真实原因?

可是密码是什么?黎普雷理不出头绪来。不过黎普雷做了个决定,他不想坐等刘强与李伟告诉自己答案,他要自己沿着这条线索找一找。现在他还不知道,究竟如何沿着这条线索找下去。但是,他至少可以请出十天的假,就算与警方赛一次跑。也许,可以向信息游击群求助。

想到信息游击群,李伟最后的那番话再度浮现。黎普雷从意识存储区找出了刚才的记录,在移动灵魂上重新看了一遍,李伟的表情,他说的话,全部重温。信息游击群的存在,乃至一举一动,看来都在警方的监控下。正如游击群里有人说过,这个群处在灰色地带。警方监控它,但是还没有对它采取行动,李伟的话似乎可以证明,他们目前视这个群不过是儿戏。但这样一来,至少目前向信息游击群求助是不可能的。警方当然没有理由阻止黎普雷自己去寻找答案,可是他并不想让警方知道,至少不要那么快就知道。

3. 物: 杂色牛。我之外。

晚上黎普雷忍住了没有喝酒。他甚至都拿出酒、拧开瓶盖了,也还只是用手在瓶口扇了扇,闻了闻飘过来的酒味,就又拧上瓶盖把酒放了回去。假已经请了下来,馆长很高兴黎普雷终于想起休假了,很是热忱地问,十天够不够。他甚至夸张地掰着指头算了算,说,以黎普雷积攒下来的假期,连着休三个月都没有问题。可是黎普雷拒绝了,为了不过于打击馆长的热情,他说先休十天假看看,如果不够,再即时补请。

假是请下来了,可这十天如何安排,黎普雷还没有一点想法。所以,他现在不能喝酒。他需要保持完全清醒,把意识共同体上与宇文往户有关的信息再过滤一遍,找出可以入手的地方。尤其是,他一直忍着不想看不敢看的影像,以那几位警察与医护人员视角记录的影像。

白天的谈话让黎普雷先选择了李伟,随着他进入宇文往户家里。影像从李伟来到小院门口开始,院门紧闭,李伟他们敲了很多次门,都没有回应。略作商量,他们决定砸开门上那把古老的铁锁。李伟在地上有些无所适从地拣选石头,再笨拙地砸了好多次才把以往常见的挂锁砸开。要是院门也是城里的智能系统,李伟只需要站在视频区域,双目直视视屏,通过意识共同体验证并获得授权,不到二十秒钟门就会自动打开,何至于像现在这样以最原始的方式砸上一分钟。

不管怎么说,门还是被砸开了,李伟、刘强和两位医护人员进了院子。

先选择李伟是对的,他是一个稳重周到的观察者。李伟走在后面,他的目光就像扫描仪,精准地对准院子里的每一寸空间,细致平整。因此,黎普雷看到了那棵枝叶繁茂的石榴树,他和宇文往户曾连续两年摘下石榴,就站在树下撕开果皮,啜食红玛瑙一样的石榴籽,果汁饱满、甜蜜;黎普雷也看到了那丛斑竹,挨着它们的磨盘还在那里,宇文往户购回这块据说闲置了一百来年的磨盘那天兴奋异常,这兴奋仍在眼前,他们在磨盘旁边喝了很多次酒、很多次茶,茶的幽香、酒的醇厚,仿佛还在舌尖;桂花树的部分叶子开始枯黄,到了这个季节,它需要做好准备了,为迎接已经在身的深秋与即将来临的冬季。也有新的事物: 院子里不知从何时起,铺了一圈圈的鹅卵石,在明白四达的空间制造出曲径通幽的假象。黎普雷想象着宇文往户闲极无聊或者心无牵挂的时候,踩着这些卵石,也许还是光着脚踩在上面,自若地一步一步迈开。悲伤开始在黎普雷心里一点点淤积,逝者之物真是不能轻易再睹。

李伟不是来观光的,也毫无睹物的伤情,因此,他的目光几乎是匀速的,每样事物他都关注到,但并不在任何一件上做过多停留。进入房间之后,因为光线暗了不少,他目光停留的时间比外面略微长了一些。

他们直奔宇文往户的书房,毫无疑问,这是得到了意识共同体的提醒。那个虽然算不上多大,但是占据了这座建筑二分之一面积的房间。是黎普雷熟悉的格局,书桌在进门的右手侧,靠近窗户。桌面上仍是那个据说是汉代的,出自山东肥城的陶罐,大腹、细颈,罐身一圈圈细腻如沙的泥土。罐子里仍旧是两年前黎普雷插进去的那枝枯梅,枝条弯曲、欹斜、稀疏,指向窗外,是一种凝缩的遒劲。另三面墙都是书架,紧贴着墙,从地上直抵天花板,层层阶梯一样,里面竖插横码着费了不知多少力气从各个地方找来、淘来的书籍。

“谁能想得到,短短几十年工夫,书都成了稀缺之物。现在轻易不再印制,以前的也在加速消亡。”那天,宇文往户新搜罗到一批书,黎普雷帮他往书架上摆放。黎普雷看见里面有几本很初级的诗集,可能他的诧异表现得过于明显,宇文往户不得不解释几句。

“我现在看见落难的纸质书,就忍不住要收回来。对我来说,它们不只是里面有限文字表示的那本书,它们还是纸质书本身,也是纸张本身。字体或字的组合不一样,但是单个的字总是一样的。你说,我每天和这些书坐在一起,是不是就是和字坐在一起?视之可见,听之可闻,抟之可得。这样一想,我倒是格外喜欢有些生僻字、怪字的书,每一个字就像一个物种,一个民族,不能消失、灭绝了。”

那天宇文往户表现出少见的伤感,一番话也说得格外抒情,以至他的话字字说到了黎普雷心坎里,黎普雷却无法抬头面对宇文往户的表情,甚至后来不敢去回想现场的画面。现在,通过李伟的眼所见的书架和书架上的书,却像火种一样,点燃了回忆。黎普雷不得不暂停了影像的推进,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又在窗户边站立了许久,才复归到心态平和、神思专注。

接下来才是影像的核心,出现在画面中的宇文往户。宇文往户靠着他那张特别的高背扶手椅,脑袋刚好搭在上端横梁上,双手放在两侧扶手上,保持了端正的坐姿。李伟的视角先从后面看着宇文往户一动不动的背影,两名医护人员已经站在宇文往户两侧。

“宇文先生。宇文先生。”一名医护人员轻声呼喊,“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没有任何回应,医护人员看过来,影像上下晃动两次,这是李伟在对她们以目光询问之事表示同意。视角转向侧面,在傍晚的光线中,正对视角这一侧脸有几分暗淡,以致视角自动调整了两次亮度,仍旧无法达到自然清晰度。表情平和、恬淡,就像油尽灯枯那样自然。想象得出,宇文往户去世前没有经历任何造成影响的痛苦。

两位医护人员先以最原始的方式,探了宇文往户的脉搏与鼻息,都没有。她们指挥智能担架上前,停在他旁边。影像快速移动上前——两个警察扶与抬并用,将宇文往户的身体放在了担架上面。因为去世时间不算太久,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在一名医护人员的抚触下,逐渐在担架上呈完全平躺的姿势。与此同时,另一名医护人员一直在宇文往户身体上忙活,她拿出了一些仪器与工具,交相用在他身体上,但是这一切都毫无用处。宇文往户的身体也算动过一次,但看得出来,那是在她强烈刺激下的纯物理性运动,就像你踢了一块石头,它向前滑出去一段距离。

这一段时间,宇文往户得到了李伟视角最正面的观照,这还是黎普雷第一次如此长时间、近距离地盯着一具只有物质形态的身体看。李伟不时需要让一让或者帮个小忙,因此,他的视角比较跳跃,就像以前用手持摄像机拍出来的东西。宇文往户躺在担架上的遗体却始终在画面的焦点位置,就像黑夜中的光源,起到了完全聚焦的作用。死亡之光,黎普雷忽然想到这个词。正是这样。宇文往户脸色、五官,他凝固了的表情,他定格了的身躯,都在李伟的视角里放射出幽暗的、漆黑到具有杀伤力的光。

黎普雷目不瞬睛地盯着宇文往户看,同时,他脑子里不断闪现往日交往的画面。担架上的宇文往户是一张底片,闪回的画面是一张张别的底片,黎普雷在大脑里不断地将它们叠放,以寻找差异与变化。

没有忙活多久,医护人员就对担架上的宇文往户表示了放弃,她们收起仪器与工具,直起了腰。两名警察,两名医护,四个人像举行仪式一样,围在担架周围。没有鞠躬,也没有道别,他们围着担架静默了一分钟。黎普雷跟随李伟的视角,看着影像上宇文往户那张脸的特写,时长一分钟。这种逼视带来了强烈的窒息感,迫使黎普雷思考,公务人员在现场的举止,是否因为视角的开放而带有必然的表演性?此情此景下的荒诞思考,缓释了遗容逼视的压迫,帮助黎普雷挺了过来。

然后,白色床单拉过来,宇文往户的脸和身躯再次被同一之物覆盖。

“我们得把他送回去了。”其中一位医护人员说,她用“他”而非“尸体”或“遗体”,给后面那个目的地含糊的“送回去”打上了明亮的暖光,仿佛他们要把他送回“家”这样的地方。

李伟走到门口,回头扫视了一眼,这是以广角与长镜头的方式对这个空间的最后交代。李伟看到刘强仍停留在书桌边,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刘强跟上之后,两人赶上担架,走出院门。出院门的时候,李伟抬头往前方看去。他有些心不在焉,因而视角散乱,又有几分模糊。就是这样的视角中,黎普雷还是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自己。

黎普雷静坐了一会儿,在头脑里将刚才的画面快速过了一遍,又打开李伟视角的影像,以四倍的速度重放一次。快结束时,某个画面让黎普雷感觉到了异样,但这个意识只是一闪念,并无明确指向。于是,他倒回画面,以正常速度进行,是在李伟回头扫视所见的画面中。具体指向哪里,仍旧不清楚。再慢,让画面一帧帧前进。足足走了五分钟,他找到了具体的所指。

“搞什么鬼?!”黎普雷惊呼了一声。他退出李伟视角,点开刘强视角。不出所料,刘强视角的影像简单直接多了,他目不斜视地直奔宇文往户的书房。绝大部分时间,刘强的角度有所不同,却并没有提供溢出李伟所见的信息。直到一切结束,准备离开房间时,刘强仿佛嗅到什么,又仿佛兴之所至地,走到书桌前。

正是这一幕。影像画面上,那只陶罐是目光所指,陶罐里面的梅花居于画面中心。干枯的梅枝,枝条与皮都瘦到极致,瘦到精神矍铄,那崚嶒的骨头隐隐然,呼之欲出、扣之欲响。在枝条上每一个像墨点或运笔走转关节点的地方,是小但硬的梅花,有的地方几朵簇拥,有的地方独自凌空。

就是这里,黎普雷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一次他没有惊呼。他保留着这一帧画面,同时扫描下梅枝的形态,在自己的意识存储区进行对比搜索。很快找了出来,记忆没错,这是他亲手插进去的那只枯梅,枝条与皮毫无二致。只是,黎普雷插进去时,那些梅花只是骨朵,而且完全可以确定,它们在脆化成尘之前,也只能是骨朵。但现在,宇文往户去世的时候,它们是开放的。未必是那一刻开放的,但那一刻是开放的。

黎普雷有点意识凌乱。他把意识存储区里所有相关画面都调出来,从他在西山一棵被伐倒数日的梅树上剪下这枝梅花,到他最后一次去宇文往户家,离别时有意无意地瞥向它,画面上的梅花都是骨朵,它们在陶罐里的位置与样子也毫无变化,现在,除了骨朵变成花,其他一仍其旧。

再看两位医护人员视角的影像,黎普雷的注意力已经很难集中,她们贴得更近,带有触感的视线呈现的宇文往户遗体,都没有对他构成太大刺激。因为注意力的偏移,那些画面如果还称不上滑稽,也至少显得有些突兀,宇文往户那张纯然物质化的脸也苍白得过分。

那么就是这枝梅花了。假如宇文往户要传递什么信息,有什么需要特别提醒自己注意的,一定就在这枝梅花上面。究竟是什么?黎普雷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现在可以上床睡个踏实觉了,明天上午,他必须去宇文往户家里,找到那只陶罐和陶罐里面的梅花。看一看,宇文往户到底有什么要对他说的。

4. 唱: 导。依律发声。

第二天早上,黎普雷进了电梯还在想,不知道刘强、李伟他们离开时,宇文往户的院门是如何处理的。坏了的挂锁再挂回去,还是干脆封闭,不让人进入?黎普雷前天在现场已经见到几个身份不明的人,他们可能是宇文往户的读者,也可能是纯粹对任何突发事故都感兴趣、要赶到现场在意识共同体上分享自己视角的信息奴。两者都极有可能闯进宇文往户家里,有意无意地破坏现场。

早知今日,当初劝宇文往户为院门更换智能门禁时,就该更坚决一些。至少,不会被宇文往户简单的一句“我不需要”就说服了。但不管怎么说,今天必须进到院内,进到书房,一看陶罐里所插梅花的究竟。

天气不错,黎普雷出了楼门就被明黄煦暖的清晨阳光洒了一身,稍稍抬头就望到清澈无边的蓝天。他看见刚才通过意识共同体呼叫的汽车驶了过来,便向二号候车位走去。

二号车位旁边李子树下站着的女人听见了脚步声,转过脸来。她看了黎普雷几眼,就在他以为她是打算拼车的时候,开了口:“请问,你是黎普雷,黎大哥吗?”

女人的声音不慌不忙,没有丝毫怯意与迟疑。黎普雷看着她。称她“女人”可能未必合适,可要说这是个“女孩”又有哪里不对。她目光纯净、直爽,毫无成熟女人丰富到浑浊的妩媚、饱满到做作的魅惑,但是她脸上已有了惯经风霜的粗糙,两边脸颊像是抹上去两团浅浅的红润。她的身材是正处妙龄的匀称,却无可遮挡、毫不遮挡地洋溢出黎普雷从没感受过的结实感。

她的双眼也是直直看过来,只需要一眼,黎普雷就断定,她身上没有植入意识晶体。因为女人的眼神没有闪避,不像时常出入意识共同体的人,因双眼调焦而无法更改这一下意识习惯。黎普雷第一次遇见没有植入意识晶体的人,不由得停住脚,涌现出对她的好奇,还有一点莫名的警惕。

女人见黎普雷停住了,便走过来,直走到黎普雷对两人的距离稍有不适的地步。她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就是盯着黎普雷看,是“进行确认”的专注。

“你就是黎普雷,黎大哥!我等了好久了。我哥也是糊涂,光在电话里说了你是什么样子、住在什么地方,也没给我传张照片,也不告诉我怎么过来,害得我费了半天劲。我哥也说得没错,只要见到,就能认出你来。”女人不紧不慢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有几个字黎普雷还得连蒙带猜。

“我是黎普雷。你哥是谁?他让你找我做什么?”黎普雷问完,还是往后退了两步,女人比他略高的个头,她身上纯真浑然的气息,给了他一些压力。

“你看,我忘了这事。我是宇文往户的妹妹,宇文燃。我哥没多久之前给我打电话,说我要是到了北京,得来找你,让你和我一起陪他回趟家。他还递了一份东西回家,让我收好了,你去了就给你。我没想过我是因为这来北京,可是他说的话,我还是应该照做。”

黎普雷向后退了三步,仿佛距离拉得大一点,就赢得了更多的时间。宇文往户是告诉过黎普雷,他有一个族妹,他们的血缘关系已经难以辨清,但不妨碍他俩亲密无间。他说,他曾经送给族妹一匹马驹子,那是他俩看着生下来的。族妹整天跟在马驹子后面,在它甩尾巴的时候,总是伸手去捉它的尾巴,在它像舔舐盐一样,用舌头卷起最嫩的花瓣送进嘴里时,咯咯直笑。他还说,有一次妹妹真抹了一些盐在手上,马驹子舔了一口就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

宇文往户说:“马驹子长成小马,妹妹骑上去,它不颠不颤,跑得毫无障碍。等它长成健壮善驰的大马,妹妹骑着它在草原上像闪电一样,各处闪耀。”

宇文往户讲起他妹妹的时候,就像讲述记忆中的糖块,就算黎普雷站在旁边,也阻碍不了他散发出的过分空蒙的甜蜜气息。那实在是迥异于黎普雷平常所见到的宇文往户,然而,那又是应该有这样一个侧面的宇文往户。

宇文往户讲他怎么带着妹妹转场,剪羊毛,寻找水源。在宇文往户的讲述中,他的妹妹是个头发漆黑、披散,有几分凌乱,跟在他身后的女孩或者少女,她就像一眼泉水一样,清冽、透明,散发欢畅的叮咚声,流淌过白色的石子和草根。每听一次宇文往户讲述这些往事的细碎,黎普雷就隐隐发现了《鞑靼骑士》某一部分的出处。在那首长诗里,鞑靼骑士渡过时间之河时,他喜欢的女孩只有十六岁。他最后一次渡过时间之河时,相隔了一百三十年之久,女孩早已故去,因此,他所记忆所咏叹的女孩,也就始终是个少女。就算他对女孩在这一百多年里的生活有所想象,也都是少女烙印不去的瞬间。因此,在黎普雷的心里,宇文往户的妹妹也始终是十六岁。

现在,忽然有这样一个介乎女孩与女人之间,但绝不是十六岁形容的人站在面前,她和他往日的想象不是没有形象上的重叠,但气息相距何止千里,这让黎普雷的错愕胜过难以置信。

可是黎普雷又不得不相信。宇文燃往那里一站,不用说话,一双眼睛就具备了天然的说服力。何况,她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也必须相信。黎普雷不清楚宇文往户为什么不把那份东西直接给自己,或者让宇文燃带过来给他,而是让自己跟着她回去一趟。可现在,黎普雷已经不想搞清楚了,他必须跟着去看看背后究竟有什么安排,是谁在安排。

“你哥告诉过你,怎么进他家吗?我想去看看,他留了个东西让我去取。”黎普雷问,他也预计会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现在不能去。”宇文燃正是那样回答的,“今天晚些时候可以去。我能进他家里。”宇文燃又修正了她的回答,这个回答离黎普雷的期待已经很近了。

“晚些时候?之前我们做什么?”黎普雷到底没有按捺住自己的急切。

“我来北京是把他的骨灰带回家去。”即使这样的事情,宇文燃还是说得平平淡淡,没见情绪起伏,更不见伤悲。

“这么快?!警方知道吗?他们不是还在调查他的死因吗?万一有什么线索没有发现,火化了就完全没有了。”

“他们说,保存下了完整的、完整的数字(黎普雷猜,警方说的是“数据”)。可以直接调用,不会再在他身上做什么了。我哥有一次回家,跟我说,如果他哪天死了,让我第二天就把他火化了,带回去。他说,他告诉警察了。只要我和警察说,他们就会知道。我说了,接待我的那个警察说了句什么,好像又有人查了些什么,发现他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他们就同意了。”

黎普雷听明白了。宇文往户一定是在意识共同体上给警方留了有条件信息,警方根据宇文燃的话找到了这条信息,信息随之解锁,证实了宇文燃所说。

站在陈旧的告别厅里,看着宇文往户躺在那里,衣衫齐整、面容平静,黎普雷很想知道,警方究竟是怎么扫描记录下往户的全部信息的。可能就是让他躺在仪器上,一次性扫描完成,记录下所有的数据;也有可能需要反复翻转、摆弄,就像对付一件物品,从各个角度扫描——他实在不清楚现在警方的工作方式,类似的技术发展到什么程度。可以确定的是,警方一定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意识晶体更是没有遗漏吧?黎普雷忽然心头一跳。他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刘强和李伟的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宇文往户的意识晶体已经在警方手里,可是自己居然才想到。宇文往户平躺着,后脑勺完全被挡住了,看不到意识晶体是否还在。

宇文燃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哥哥。整个告别厅摆满了红玫瑰,没有遗像,没有其他致哀者(保密做到这个程度,警方应该没少提供帮助),没有花圈,没有哀乐。但是因为有玫瑰,告别厅并不显得空旷。

宇文燃忽然唱了起来。她的歌声并不优美,却有着少女没有、女人也少见的粗嗄厚实,格外空旷苍凉。宇文燃一边唱,一边绕着往户的遗体缓缓步行,目光始终落在往户脸上。黎普雷听不懂宇文燃在唱什么,她的声音与步子让他先想起“哀而不伤”,继而想到《鞑靼骑士》里面的场景: 骑士自尽后,华寻在他葬礼上的吟唱。从辈分来说,华寻是骑士所爱的那个女孩的曾孙女,但从实际年龄、心理和样貌上,都更像是他的姐姐。

燃烧的骑士啊,请你和玫瑰一起燃烧

你闪电一样的身影,你春雷一样的马蹄

经过时间的收割,得到草原的祝福

只要我一想起你的面容,你掠过山冈 的呼啸

他们就会从灰烬里把你救醒

让你翻身跨上马背,再在世间奔跑

宇文燃肃穆的神态,她伴以歌唱的动作,更重要的是,她的歌声里那种随着不由分说的漫长时间而来的穿透感,让黎普雷无可置疑地相信,这些歌、这种形式是她们那里近乎潜意识的习俗。

宇文燃唱完之后,又安静地站立了许久。她脸上没有哀戚,是完成一次道别的轻松。

“来。我们把他送过去。”宇文燃说。

“等一等。”黎普雷不安地搓了搓手,“我想看看,看看往户,可以吗?”

宇文燃看着他,她没有听懂,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不过她很快明白了他的别扭,她没有追问,只是挥了挥手,一个含义模糊又无所不包的手势。

黎普雷走到宇文往户头部的位置,他伸出手,抓住宇文往户的双肩,双手猛然一使劲,将宇文往户侧翻起来。宇文往户的后脑勺正对着黎普雷,右侧有一小块头发被剃掉,露出狭长的头皮,头皮上面一条同样狭长的伤口。伤口没有缝合,却已粘合在一起,只留下一条暗紫红色的线。意识晶体确实被取走了。

黎普雷托着宇文往户的身体,像放一件玻璃器皿一样将他放回,让他继续平躺着,结束了这番并无多大必要的确认。

宇文燃看着黎普雷做这一切,始终没有说话。她等了一会儿,确认黎普雷不会再有什么动作,就上前推起了灵床。黎普雷跟在宇文燃后面,把她抱不了的玫瑰抱着,两个人和一辆灵床从告别厅后门出来,沿着一条几十米的小道进了火化室。

黎普雷按照宇文燃说的,把玫瑰花摆放在宇文往户身边,就走出了火化室,他不想见到这具身体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灰白色的粉末。就算在这个过程中,这具身体有一堆玫瑰花陪伴,他也不想。避让不开的话,至少可以离得稍微远一点,不听火苗在身边发出终极的呼呼声。

……

(更多内容详见《江南·长篇小说月报》2017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