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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秦可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娄炳成  2017年10月13日10:10

秦可卿这个人物,在《红楼梦》里所占的分量十分轻微,没有多少故事。但是,那些红学专家们,红学研究爱好者,对这个人物所下的功夫,包括考证、索引、钩沉、演绎、推测、臆断、想象,等等,体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有着许许多多说不完的话题,使得这个人物,成了“一笔驴打滚的高利贷”,“利息”永远大于“本金”。如果说,曹雪芹对这个人物只用了一分笔墨的话,那么,后人对这个人物的考证、索引、钩沉、演绎、推测、臆断、想象,评论,等等,加起来却已经是用了十分的笔墨;仅仅是写给秦可卿这个单个人物的文章,就超出了《红楼梦》本身文字的许多倍。当笔者写出这些感慨文字的同时,也不免汗颜,暗想:“我也成了其中的一个”。好在,笔者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关于可卿的判词,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判词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从画的寓意看,似乎说明她不是书中所写的病死,而是自缢而亡。

秦可卿短暂的一生中,与贾家的三个男人有关系。一个是她的丈夫贾蓉,一个是她的公公贾珍,还有一个就是她丈夫的堂二叔贾宝玉。实际上,她与贾宝玉这个风流年轻的二叔并没有暧昧关系,只是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她的所谓的神仙姐姐警幻仙子将她许配给了宝玉,并与她“有过一夜情”。这是一个男孩子进入青春萌动期性成熟的标志,属于下意识的“意淫”,与秦可卿没有肌肤之亲。倒是她的老公公贾珍与她有染,但也写得比较隐晦,只能从老仆焦大醉骂的“扒灰”中去意会,从贾珍给秦可卿送葬时的反常行为中去推测。

她长得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又温柔和平,深得贾母等人的欢心。人们把她的年轻早夭,归结为公公贾珍与她关系暧昧所致。倘若她不是死于突然、非命,仅与公公有染,似乎与她的病死没有直接关系。我们从贾珍身上也没有看出来,他有什么致命的传染性疾病。

过去老早就有人评论说,秦可卿作为宝玉的性启蒙者,使他先尝了“云雨情”,所以之后贾宝玉和袭人不是一试“云雨情”,而是二试了。这种说法,也仅仅是对扑朔迷离的文本的一种猜测,一种联想,很站不住脚。

有人说焦大醉骂“养小叔子”,是意指秦可卿与贾蔷乱伦。贾蔷是宁府中之正派玄孙,是一位正牌小叔子;他就住在贾蓉房里,最多机会接近秦可卿;他与秦可卿传出绯闻,惹人闲话,最后不得不搬出宁府;他搬出去后,仍旧与贾珍、贾蓉要好,只是不能进内闱与秦可卿厮混,可见个中事由并非因他与珍、蓉不伦,而是与秦可卿不伦;秦钟在学堂受人欺负时,他第一个站出来暗中帮忙,同时为了避嫌,又第一个溜之大吉。依此推测出秦可卿与贾蔷也有染,这也是不大靠谱的,夹杂着谣传、绯闻、想象等成分。

还有人从秦可卿死了以后,睡在薛蟠提供的,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所留下的,那珍贵的樯木所制成的棺材里面,看出她终于“叶落归根”了,从而作为她真实的高贵的家族血缘身份的揭示。这也很牵强。不说贾蓉,单从贾珍来说,给这个感情上难以割舍的儿媳妇置办一副上等棺木,以作报偿,倒还说得过去。

在曹雪芹笔下,秦可卿这个艺术形象是残缺的,混乱的,其故事、判词、命运结局,错乱矛盾,多处删节、反复改动的痕迹很重,故而也就给考证、索引、钩沉、演绎、推测、臆断、想象,留下了很大的空间,留下了很多的疑点,至今没有确切的定论,公说婆说,见仁见智,谁也说服不了谁。有的人甚至走入歧途,索引出她的皇家血统、高贵身份和奇特身世来。

秦可卿是秦业从养生堂抱来的养女,小名可儿,官名兼美,长大后嫁给贾蓉为妻。她妩媚有似宝钗,袅娜犹如黛玉。她除了第五回引宝玉到她房中安歇,以及后来写到她卧病榻上之外,似乎只做过两件事,一是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被许配给了宝玉,并与宝玉发生了“莫须有”的男女关系。二是临死前在凤姐梦中托咐一件未了的“心愿”,从事物的荣枯哲理,讲到为贾府保持“退路”的具体治家方略,其中还泄露了某些“天机”。这些所做所为,都是在别人的梦中进行的,使得她成了一个虚幻的人物。故而,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告诉宝玉,她的这个妹妹是仙界中的来客。

“好事终”这首曲子是写秦可卿的: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荣玉,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秦可卿本是被弃于养生堂的孤儿,她从抱养她的“寒儒薄宦”之家进入贾府以后,就堕入了罪恶的渊薮。她走上绝路是贾府主子们糜烂生活的恶果,其中首恶便是贾珍这类人形兽类。

曲子有一点是颇令人思索的,那就是秦可卿在小说中死得较早,接着还有元春省亲、庆元宵等盛事,为什么要说她是“败家的根本”呢?难道作者真的认为,后来贾府之败是像这首曲子所归结的“宿孽总因情”吗?四大家族的衰亡是时代的、社会的、政治的客观原因所决定的,封建统治阶级的生活腐朽、道德败坏也是其本性所决定的。纵然曹雪芹远远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又何至于把后来发生的重大变故的责任,全都推到一个受贾府这个罪恶封建家庭的毒害污染而丧生的女子身上,把一切原因都说成是因为“情”呢?

原来,这和十二支曲的《引子》中所说的“都只为风月情浓”一样,只是作者有意识在小说一切人物、事件上盖上的瞒人的印记。作者在很大程度上为了给人以“大旨谈情”的假象,才虚构了太虚幻境、警幻仙子等。但是,这种“荒唐言”若不与现实沟通,就起不了掩护政治性的真事的作用。因而,作者又在现实中选择了秦可卿这个因风月之事败露而死亡的人,作为这种“情”的象征,让她在宝玉梦中“幻”为“情身”,还让那个也叫“可卿”的仙姬与钗、黛的形象混为一体,最后与宝玉一起堕入“迷津”,暗示这是后来情节发展的影子,以自圆其“宿孽因情”之说。当然,作者思想是充满矛盾的,以假象示人是不得已的,所以他在太虚幻境入口处写下了一副对联,一再警告读者要辨清“真”、“假”、“有”、“无”。试想,冯渊之死明明写出凶手是薛蟠,却偏又说“这正是梦幻情缘”、“前生冤孽”。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被迫自尽,明明写出首恶是王熙凤,却偏说他们都是“多情的”,又制造“情孽”假象。就连心如“槁木死灰”的李纨、“戡破三春”遁入空门的惜春、“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于心上”的史湘云,作者也统统让她们在挂着“可怜风月债难偿”的对联的“孽海情天”中注了册,这个“情”(风情月债)不是幌子又是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贾府后来发生变故的直接导火线在荣国府,获罪而淹留在狱神庙的宝玉、凤姐都是荣国府的人。宝玉的罪状不外乎“不肖种种承笞挞”时传的那种口舌。宝玉固然有沾花惹草的贵族公子习气,但决不至于像贾珍父子那样无耻,使这一点成为累及整个贾府的罪状,当然是因为在政治斗争中敌对势力,要尽量抓住把柄来整治对方。现在偏要说这是风月之情造的孽,并且把它归结到它的发端——秦氏的诱惑。但即使就这个起因来说,也不能不指出,这一切宁府本来就更不象话。比如,若按封建礼法颓堕家教论罪,贾敬纵容子孙恣意妄为,就要比贾政想用严训教子就范而无能为力更严重,更应定为“首罪”。王熙凤的弄权、敛财、害命,也起于她协理宁国府家政。贾珍向王夫人流泪求请凤姐料理丧事,纵容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取去”,使她忘乎所以。铁槛寺受贿害命后,“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而办这样奢靡的丧事,又因为贾珍、贾蓉与死者有特殊的关系。凤姐计赚尤二姐、大闹宁国府,事情也起于贾珍、贾蓉,而贾蓉又与凤姐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他还是与凤姐最亲的秦氏的丈夫哩!然而,尽管如此,“风情”“月貌”以至于秦可卿本人,都不过是作者用来揭示贾府中种种关系的一种凭借,贾府衰亡的前因后果自有具体的情节会作出说明的,这就像作者在具体描写冯渊、张金哥之死的情节时毫不含糊一样。秦可卿“判词”和曲子中的词句的含义,要比我们草草读去所得的表面印象来得深奥,就连曲名“好事终”,我们体会起来,其所指也只不限于秦氏一人,而可以理解为对整个贾府败亡的揭示。

在《红楼梦》里,秦可卿是一个被损坏了的女性形象。她的被损害,有封建制度上的原因,有伦理道德上的原因。这个艺术形象的残缺、混乱,其故事、判词、命运结局,出现了一些错误和漏洞,反映了作者创作这个人物时,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在“度”的把握上比较犹豫,难以取舍,在处理这个人物时,很痛苦,很为难,似乎有着很多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