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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主讲《水浒传》:英雄,美酒与蒙汗药 ——“名家讲经典”第五讲

来源:十月文学院  |   2017年10月11日20:34

“名家讲经典”第五回

众英雄神驰梁山泊,清华君妙解水浒梦

6月24日,十月文学院系列文学讲座“名家讲经典”第五讲在佑圣寺举办。主讲嘉宾为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张清华老师。他以“英雄,美酒与蒙汗药”为题,为我们带来了关于《水浒传》新的解读与新的思考。张清华老师现场对《水浒传》进行“金圣叹”式的评点,深入浅出,别有妙处。现场气氛格外热烈,大家踊跃提问和互动,文学氛围浓厚。

来自首都各大高校的学生代表、文学爱好者参加了本次活动,并现场与张清华老师就《水浒传》进行了深入生动的互动交流。幸运读者还获得由十月文学院提供的《水浒传》和张清华老师著作《海德堡笔记》、《怀念一匹羞涩的狼》。北京出版集团总经理、十月文学院院长曲仲出席活动,十月文学院副院长吕约担任讲座主持。多家中央与北京媒体参与活动报道。

张清华主讲《水浒传》:英雄,美酒与蒙汗药

(摘编版)

我最早读到《水浒传》是1974年的冬天,国家号召“评水浒、批宋江”,我父亲在公社里当秘书,他拿回一套《水浒传》,我从那时接触到这本书,那个时候也没有像样的文学读物。我花了一个月左右,读完《水浒传》的第一遍。又花了一些时间读第二遍、第三遍。那时还认不全字,就自己假定一个读音,然后跳过去,后来一百零八将好汉的座次、绰号等名称我都能背下来。但现在的记忆不行了,加上这么多年,我的本职工作是现当代文学研究,所以今天来讲《水浒传》,我做了一些准备。

引子:

《水浒传》是一部怎样的书?

关键词之一:侠义小说的典范

小说发展到明代,形成了四种典范的类型,一个是讲史小说,代表就是《三国演义》;一个是神魔小说,代表是《西游记》;世情小说代表是《金瓶梅》;侠义小说代表是《水浒传》。可见中国白话小说的类型化是很明显的。《水浒传》的优点其实有很多,在我看来,它既是侠义小说,同时又是世情小说,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在讲市井生活的悲欢离合。它也有许多讲史的元素,比如历史上宋江确有其人其事;同时它也有神魔的气息,《水浒传》开篇就是洪太尉误走妖魔,中间出场的很多人都能呼风唤雨。所以《水浒传》既是一部侠义小说,同时又融合了神魔、世情、讲史等各种小说元素,它其实也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

关键词之二:烟火气,脂粉气和英雄气

烟火气说的是市井百态,脂粉气是女人们的爱恨情愁,还有就是英雄气,《水浒传》主要是英雄气,劫富济贫,江湖义气,忠义双全。

关键词之三:侠义主题,酒神主题和伦理危机主题

侠义,也可说叫“好汉的意识形态”,梁山好汉这伙儿人有一个共同的观念,那就是“替天行道”;梁山好汉们嗜酒,嗜酒当然和嗜杀、嗜肉有关,这是中国式的酒神观;还有蒙汗药,它引申出很多意思,跟色情、女性有关,也和乱世的危机有关。蒙汗药是用来颠覆日常规范的一个媒介,一种致幻剂,它在整个《水浒传》里起到很大作用。

关键词四:世俗,政治,生命

《水浒传》是一本世俗生活之书,讲的当然是世情悲欢与爱恨情愁;它又是一部社会政治之书,包含了世间的不平之事与揭竿造反的冲动;它还是一部生命经验之书,讲的是一群英雄人物的叱咤风云和聚散有期的故事。

维度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这几组关键词每一组含义都非常丰富,我就从它们入手,分享一下我对《水浒传》的理解。

美酒与毒药——世俗生活之书

首先,《水浒传》是一部世俗生活之书。它演绎的是世情悲欢和爱恨情愁。其中很多是灰色的内容,社会的边缘地带的场景,三教九流等社会各个方面都能涉及到,“美酒与毒药”是一种形象的概括。

小说的开篇即为世间不平之事,因为有不平之事才会有不平则鸣的反抗。市井混混高俅忽然发迹当上了掌管军权的殿帅府太尉,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遭到高俅的迫害,外逃中引出了“九纹龙”史进的出场;史进又引出了打家劫舍的三位英雄,接着引出了提辖鲁智深。鲁智深在东京大相国寺认识了林冲,然后引出林冲与高衙内的冲突。林冲因为被高俅设计陷害,刺配到沧州。在沧州林冲火烧草料场,被迫上了梁山。

上梁山又引出了青面兽杨志,杨志卖刀引出了生辰纲,就连带出了《水浒传》的主要人物——晁盖和七个兄弟,所谓的“七星聚义”。“智取生辰纲”又引出了郓城县的几个英雄,最主要是宋江。宋江通风报信,放走了晁盖等人。但是他自己因为和梁山私通的书信被阎婆惜发现,情急之下杀了阎婆惜,然后就逃出了郓城县,四处流落。

我简单地串述了一下开始故事,这个叙述结构,按金圣叹的说法,就是史记式的结构,它就是史传的叙述方式,来处理每个英雄的故事。但是前面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只用了二十一回的篇幅,接下来讲武松一个人的故事就用了十回。这种不均衡的安排显然是作者的用意。我所说《水浒传》的世情,一个典范的例子就是武松这段故事。我编了一个顺口溜:

武松打虎做都头,异乡得见兄大郎。

不期嫂嫂来诱惑,怒杀不伦又离乡。

刺配孟州遇张青,蒙汗药中逃性命。

报恩醉打蒋门神,死囚脱险飞云浦。

都监府里杀玉兰,十字坡前变行者。

从此武松上梁山,擒得方腊成正果。

这个顺口溜简单概括了武松毕生的事迹。我们可以以武松的故事看看施耐庵如何叙述世情生活景观的。我们可以选取潘金莲试图勾引武松的这样一个片段,来看当时的世态人情,以及施耐庵高明的文学笔法,如何来处理这样敏感的题材:

《水浒传》经典片段

“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特殊天气,营造了一个特殊的氛围,寒冷当中有温暖。)怎见得好雪,正是:眼波飘瞥任风吹,柳絮沾泥若有私。粉态轻狂迷世界,巫山云雨未为奇。

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这是先有心理活动,谁说古典小说没有心理描写?还是有的。)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等着,作者还是抒情的,在这儿写的心情撩荡的。其实从每个读者心里来讲都巴不得他俩发生点事,他俩确实是所谓美人爱英雄,英雄配美人,但这与伦理不合。施耐庵写到这儿我觉得他心里也是很复杂的。)那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青春之歌》这里也用了“忧念”这个词。林道静暗恋卢嘉川,讨厌自己的老公余永泽时也用了类似的词。而且每次卢嘉川来林道静家时场景跟这儿很像,就是生火做饭,然后谈革命道理。)

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武松还是很紧张,避免男女授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丝衲祆,入房里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

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一直手拿着注子,一只手开始动手了。)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开始用暧昧的隐喻来撩拨了。)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妇人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这部勾引戏可以说是文学史上一处“经典”了,一部小说不在于写出多么顶天立地的人物,而是在于写出了敏感的人生情态。武松这一节可谓是《水浒传》对社会生活表现的一个截面。这部小说之所以焕发无穷魅力,是与这类市井生活图景的精细刻画有着密切的关系的。武松一个人的故事就占据了小说巨大的篇幅,显然这样的安排是不均衡的,但这种不均衡是小说必要的。通过这段可以看到日常生活各种情景、人心和人性。

《水浒传》中无论所写的内容,还是作家的对内容的处理方式,都是强调一种灰色的世俗性,它与正常的生活伦理保有一种龃龉的关系。这在别的著作中是难以找到的,在这里是活生生的,有灰色的世情文化。美酒与毒药,正是其两面性的形象概括。

英雄侠客,或好汉的意识形态

——社会政治之书

《水浒传》作为社会政治之书,演绎世间的不平与揭竿造反的故事内容。事关梦、英雄、美酒、忠义、伦理这样的一些社会政治的内容。

首先说一下梦,梦是《水浒传》当中非常重要的元素。第一个梦出现在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七星聚义”时,晁盖家中来了不速之客刘唐,告诉他“有一桩富贵”,即去劫取生辰纲。晁盖说,“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我屋脊上,斗柄上有一个小星,化道白光去了“。这就刚好应了所谓“七星聚义”,也刚好应了这个惊世骇俗之举。因为抢了东京权贵当朝太师蔡京的财物,那可是胆大包天的事。如果没有某种征兆作为理由,难免让人心惊肉跳。晁盖说正好应了他的一个梦,这是七星聚义的理由,也是政治合法性的一个天命之兆。

还有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叔送丧,供人头武二郎设祭》, 武松出差归来发现哥哥已死。他就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冤情,就在家设了贡桌灵位,夜晚就睡在哥哥灵位旁,哥哥化做鬼魂告诉他死亡的冤情。这有点像《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父亲鬼魂出来告知他的死有冤情一样。这是叙事当中的不得已要素。就是通过这样一种叙事来揭穿故事当中的一个逻辑,或者是一个关键。

第二是政治伦理,这涉及到“忠”和“义”这两个概念。宋江上山以前,晁盖只是聚义,他的口头禅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按照这套逻辑就是啸聚山林,通过义气来凝聚力量。它的逻辑必然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杀到东京,夺了鸟位”。但随着宋江上山,势力急剧增大,且因之前他对晁盖等有救命之恩,所以必然地位显赫。再加上“九天玄女”之授受,很快宋江便修改了原有的政治,再造了义军的意识形态:排座次之后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打出 “替天行道”的杏黄旗。

宋江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聚义改为忠义,一字之差,政治上就有了根本的改变。因为“义”是平行的,是江湖伦理,是民间伦理。忠是垂直的,是君君臣臣的垂直关系,是庙堂政治,是官方伦理。宋江能够把官方伦理嵌入到啸聚山林这些江湖匪盗之中,就把江湖匪盗改成了合法、合乎伦理、合乎天道的一支政治力量,就有了政治上的灵魂或者合法性。

梁山英雄好汉的意识形态有两个源头。

一个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就是东方式的理想国。桃花源的特点是什么呢?它是一个理想的避世去处,可以避开人间的动荡变迁,避开王权和专制的压迫,这里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而且这里自然环境自成一体,人与自然和谐一体。这是一个平静的,没有外来打扰的和谐去处,但是世人如果去,又是非常不容易去的。梁山泊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世外桃源。

第二个源头,就是墨家的文化。墨家的文化,用鲁迅的《流氓的变迁》一文来概括,最简约也最到位。《流氓的变迁》说的是墨家文化由墨家到侠客,到盗贼、流氓这样的一个衰变关系。鲁迅认为民间通常有一种力量,在法律之外,在权力政治之外,在社会公共伦理和社会契约之外的一种力量,就是自古以来的侠。侠是不断衰变的,最后就变成流氓了,男女通奸来捉,喝酒的也来打。这种人日常生活中很常见,一些所谓的打抱不平者和爱管闲事者,仿佛代表着某种正义和使命,干的其实都是流氓的事。

接下来我们也就可以谈一谈“好汉的意识形态”,这典型地表现为“杀人放火”的行为。《水浒传》当中有大量杀人放火的内容,如果按照现代伦理看是非常让人震惊的。但在传统伦理,特别是传统美学之中,则是令人习焉不察的,或者视若常态的。杀人放火,一方面是出于侠和义,侠的身份和义的观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个当然是好的;但是另一方面不问青红皂白,滥杀无辜。李逵劫法场时,“不问官兵、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翻的不计其数。”这是最过分的。

另外一个,不知大家注意没有,《水浒传》当中还有大量的吃人的情节,把人肢解了,做人肉包子,吃人心肝,这是嗜血成性的表现,但是也没人从伦理上来质疑。在《水浒传》的场域当中,这种杀人放火,包括杀儿童都没有问题。当代的读者读莫言的《檀香刑》感觉到过分,假如让他读《水浒传》就不觉得过分,可见文学的伦理也是一个历史范畴。

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会不自觉地认同这些所谓英雄们的暴行了。显然就是只有一个解释,这就是所谓英雄侠客的意识形态,我们一旦接受了他们主体身份,即我们一旦认为他们是英雄,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合理的。

如果用一点精神分析来分析一下好汉意识形态,可以觉察这背后的精神秘密。首先是排斥女性,除了像矮脚虎王英和小霸王周通之外,所有的梁山好汉基本上都是只要兄弟,不要女人。宋江不计较自己的外室阎婆惜有相好;石秀因为兄弟扬雄冷落了自己的老婆,最后还和石秀杀了他老婆;武松不仅抵抗住嫂嫂的诱惑,毕生不近女色,最后出家。《水浒传》中就是这样一种排斥女性的兄弟情谊。

第二个就是所谓“恋母”情结。李逵一生未娶,倒是深爱自己的母亲。上了梁山以后,回家想着把母亲接上山,可是一路上一错再错,最后导致母亲被老虎吃了。宋江也不爱女人,却安排他梦中见到九天玄女,像是岳母刺字一般,嘱咐宋江改邪归正。

第三个比较典型,就是裸露癖。《水浒传》英雄各个体型怪异,他们的绰号大多跟动物有关,这体现了归返原始的一种冲动。第四是嗜酒,嗜酒当然和嗜杀、嗜肉有关。宋江平时是一个谨慎的人,但是在江州喝醉了以后,题了两首反诗。这些都是梁山好汉们共有的一些精神秘密和特征。

女人与蒙汗药——风俗伦理之书

《水浒传》作为一部风俗伦理之书,也是一部荡气回肠的生命之书,或者说也有某种梦幻感、悲剧感的一部经典作品,“女人与蒙汗药”是形象的概括。

首先看关于妇女问题。《水浒传》里写了很多有意思的女性,而且用笔墨可以说非常淋漓尽致,用得非常恰当。但是这其中肯定存在偏见,就是男权主义的偏见。男权主义通常会把妇女偏执化、极端化地理解和处置。《水浒传》里我觉得最明显的一点,是把妇女两极化了。

一个极端是那些性感指数爆表的女性,用传统的说法是三大淫妇: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外加卢俊义的老婆贾氏,应该说是三个半。其中描写最多的当然是潘金莲。所以有一位小说家在《水浒传》故事的基础上上又嫁接出潘金莲和西门庆新的故事,就变成了《金瓶梅》。《金瓶梅》里武松斗杀西门庆被改写了,潘金莲也没有死,又有了另一番悲欢离合,爱恨情愁。

阎婆惜出场时,诗写得很俗气、色情:“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离御苑,蕊珠仙子下尘寰”。潘金莲出场时,一句“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稍微好一点点。这些诗都把女人极端物化和色情化了。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性感指数为负的女性,就叫“雄化的女人”: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孙二娘和母大虫顾大嫂。这三个女人也有区别,孙二娘是草莽女人,顾大嫂是山野之妇,只有扈三娘是富贵门第的千金小姐。三个女人除了一丈青长得美貌如花,那两个都是男人不敢招惹的,三个女人都已经不是女人了。《水浒传》中的女性都被这样两极化了。

而毒药、蒙汗药的广泛使用,表现了庙堂及民间伦理的悉数丧失。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好汉用蒙汗药来取之。看起来是盗亦有道,但也表明了江湖之无道,礼失而求诸野,但野亦无道。蒙汗药是致幻剂,在《水浒传》里多次出现。

首先是晁盖,七位好汉用蒙汗药麻翻了杨志,智取了生辰纲,还有差点麻翻孙二娘的片段,这是两个写得比较细致的故事。还有两个关键之处,和蒙汗药相近的是毒药,武大郎是被毒死的,晁盖是被有毒的箭射死的,宋江、卢俊义最后是被皇帝赐的御酒毒死的。李逵是宋江死前不放心,把他喊来喝了毒酒而死的。这可以看出整个社会,包括民间伦理在内的一个伦理颠覆。

从蒙汗药这儿我觉得可以生发出一个意思,就是说《水浒传》是一部有某种致幻,甚至说可以说魔幻意味的书。小说开头就是一个非常有宿命意味的开头。最后结尾的时候宋江一百零八人离世又魂聚这儿。这是中国小说经典的处理方式,就是它把一个世俗时间,最后会通过更大的一个尺度来实现超越。这个时间叫什么时间呢?就是我们所说的“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比喻。这样就把一个世俗故事,幻化为一个宿命故事,或者把它神化为一个具有神性的故事。

致幻色彩的生命之书

所以作为一部经典奇书,我想《水浒传》也是一部有高度致幻意味的生命之书。我小时候读《水浒传》,就读得有点小感伤,体会到了《水浒传》有一种内在的、深深的悲剧性。这种悲剧性在我小时候是懵懵懂懂感觉到的。而与此同时,读《水浒传》亦有似一种蒙汗药式的体验,致幻剂的效用。我读《水浒》读得如痴如醉,把这些好汉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在虚拟的江湖世界中,所有伦理问题都被僭越(或者说超越了),英雄一旦获得这种身份,便有了行为的特权——都是天经地义的正确,其余都被忽略了。

我们如果把它提升一下,就可以看做是一种中国美学或者中国诗学的这样一个比较核心的问题,这个核心就是一个闭合式的圆形结构。在《三国演义》里叫做“话说天下大势,由合到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以它讲的故事是大汉气数已尽,分成三国鼎立的过程,群雄并起。曾经的大汉气数已尽,会给人带来无限伤感。等到三国已尽,好像国家统一了。但是在《三国演义》里看不到所谓进步带来的喜悦,还是一种惆怅。因为在中国的传统美学和诗学里没有进步论这样的概念。

四大奇书中,《三国演义》讲的是由分到合的故事,《西游记》讲的是由妖到佛的故事,《红楼梦》讲的是由盛到衰的故事,《水浒传》讲的是由聚到散的故事。由聚到散是梁山好汉的个人命运,当然也是个体生命的基本经验。《水浒传》既是一个英雄篇章,同时也是一个世俗悲欢的形象概括。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读《水浒传》会有一种深深的认同,被它吸引,就是会受到这样一种聚与散逻辑的感染和感动。《水浒传》当然也包含了一个必然悲剧,就是江湖和庙堂、官方和民间、忠和义、伪善和君子是存在矛盾的,这两种必然的人性要素,英雄们希望兼而有之,只能是是妄想。希望把忠和义结合在一起,算是中国农民的理想国,或者桃源梦的变种。

所以我认为,如果从中国传统核心的一种叙事逻辑,和价值观、生命观的角度来说,《水浒传》是由最根本的闭合圆形构造,派生出一个由聚到散的结构。而且把它永恒循环化了,就是有前缘,前缘有聚散。在洪太尉之前,有张天师镇守了这些妖魔,把他们收在这儿。同时张天师也意识到总有一天这些人会出来作乱人间,也就预言“遇洪而开”。洪太尉看到这四个字很执念,非要把这个打开,果然就应了这个宿命,这些人就散入人间。散了以后,又以肉身汇聚梁山,最后以肉身死于征方腊和被奸臣谋害。最后他们的灵魂聚到了蓼儿洼。这就是后世的魂聚。这就是小说的结构,也是它的处置方式。

总结一下,“由聚而散”是《水浒传》的核心结构,有前世的聚和散,有后世的聚和散,这样的构造是中国的循环论和时间观、历史观的产物,也是每个人生命经验的基本结构。它产生出悲剧的构造,悲剧的效果,但是因为循环又被中性化了,缓解了焦虑和悲情。这是中国式特有的处置方法。

学术主持人吕约总结:

张清华解读水浒的四种方法

张清华老师说,《水浒传》是一部宋明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我觉得这场讲座本身也是一部百科全书,内容丰富充实,给大家留下了各种印象,有宏观的,也有微观的,有感性的,也有理性的,宏观和微观的解读结合得很好。

张老师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水浒传》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也就是它“是什么”的问题。在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叙述类型(讲史,神魔,世情,侠义)里,他首先将《水浒传》定位为“侠义小说的典范”,同时也指出,除了侠义叙事外,《水浒传》还包含了其他几种小说类型的要素:讲史,世情,还有神魔。世情叙事和侠义叙事,是张老师解读水浒的两大重点。

第二个方面,是《水浒传》里“有什么”的问题。讲座主题里“英雄,美酒与蒙汗药”这三个符号,只是一个高度浓缩的符号组合,背后隐藏着更多内容。张老师将其概括为:第一,侠义叙事,首先是英雄和侠义的主题,这种社会政治属性是《水浒传》的根本。第二,世情叙事,他用“美酒和毒药”来进行形象的概括。侠义叙事和世情叙事,构成了《水浒传》最核心的内容。

第三个方面,是关于“怎么写”和 “怎么读”的问题。张老师为我们示范了文本细读的方法。根据我的印象,张老师在进行文本分析时,至少运用了以下几种方法。一是金圣叹式的,中国传统的印象式批评方法。印象式批评,完全是凭着批评者的个人印象和趣味来即兴发挥,就像现在的“弹幕”。张老师在进行文本细读时,颇有金圣叹的风采,夹叙夹议。尽管我们现在学了很多西方的科学的叙事理论,但面对中国的文本,我们传统的印象式批评方法有时还是很管用的,我觉得不能完全抛弃,当然这需要很高的眼光和悟性,否则就是纯粹的“弹幕”。二是现代叙事学的分析方法,这种方法使文本分析的科学性加强了,可以弥补传统印象式批评在科学性上的不足。

第三个方法,是张老师的一门绝技:精神分析。英雄、美酒与蒙汗药,快感,欲望,暴力与梦,都是精神分析的理想对象。为什么《水浒传》是一本“致幻之书”?精神分析,既包含个体意识的层面,也包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的层面。

最后是文化哲学的方法,关于中国固有的循环论时间观与历史观,及其叙事表现形式的解读。这四种方法结合在一起,为我们提供了文学阅读和批评的有效方法和门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