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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有一份隐秘

来源:文艺报  | 赵凯  2017年10月11日20:53

周树人到北京,成就了鲁迅。半个多世纪过去,北京有了鲁迅文学院,号称文学界的黄埔军校,是一茬茬中国当代作家仰望的殿堂。别人去鲁院学习报到的过程,或许大同小异,像我这样,去得极其恐慌,应该只是我个人才会有的体验。

少年时,读《小说选刊》,在作者简介中看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就渴望将来也到这里来学习。青春期病瘫了,热爱文学的我,仍然心慕鲁院,后来,参加了鲁院的函授教学一年。人到中年,我被大爱拯救,置换人工双髋关节,重新站起来,慢慢恢复了行走能力,又动了求学鲁院的心思。鲁院录取,要经省作协推荐,还需医院开具健康证明,省作协老师安慰我说,能够胜任学习任务,就算健康。从我个人争取,到组织选送,波折整整5年,在鲁院工作的老师,在鲁院学习的朋友,都为我传来各种信息,就是我上鲁院学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初,病囚乡下,我学习写作,成功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争取,坚持,从鲁院第十八届作家高研班到“鲁三十二”,一次次失落,2017年元旦后,终于接到了鲁院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啊,感恩!然而,面对白纸黑字和大红公章,我仍然不敢心安,听说鲁院曾有劝退学员的前例。师友们想为我饯行,我一概婉谢,低调,不张扬,怕报到后,转身灰溜溜被退回来,那就太丢人了。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怎么样软磨硬泡,就不回来。

3月9日,我高高兴兴又非常忐忑,惴惴担忧,心头沉重,甚至琢磨过,报到时间不能太早,最好是趁鲁院老师下班后,没有院领导在单位,我悄悄入住了,生米煮成熟饭。我想买下午的火车票,晚上天黑到北京,无奈选择在午后4点左右报到,是因为需要亲如同胞的千岛兄到北京火车站接我,他的车挂外地牌照,5点后,下班高峰,不许上路行驶。

沈阳还是冬天的尾声。而北京天气暖和,街道上,有青春女孩穿上了艳丽的裙装。进鲁院大门,路边两排洁白高大的玉兰花树,花团锦簇,芳香飘溢。鲁院,就这样把春天捧给了我。

硬着头皮下车,蹒跚上台阶,不敢拄拐杖,空手进楼门。接待桌前的漂亮姑娘,微笑自称是赵依,噢,班主任老师嘛。她笑问我:“腿有不方便,是吗?”我含混着讪笑答:“是有点毛病。”轻描淡写,不敢承认自己有多么严重的关节病,我脊柱僵直,弯不了腰,要借助工具才能穿鞋袜和裤子。之前,我从网上淘宝了取物器和长鞋拔子,先寄到千岛兄这里。好在,赵依老师没有过于盘查我的详情,把房卡交给我了。急忙上楼,嫌电梯开门太慢,想躲开鲁院老师的视线。先进入分配给我的604房间,然后千岛兄帮我把拐杖和辅助器具拿上楼,像铁道游击队员抱着从鬼子那里智取的成捆枪械,做贼一样,怕被老师看见。

还要下楼,去附近超市买日常用品,千岛兄让我休息,他帮我去置办。我也想侦察一下鲁院周遭的情形,千岛兄不能总是在我身边,我一定要做到自立。我努力装作不需要拐杖的样子,其实,我拄拐杖,能减轻上身对假胯关节的压力。这是我重新学会走路后,第一次不拄拐杖走了这么远的路,为了学习,拼啦!双胯关节处很酸乏。

第二天上午,我僵直着身子,梗着脖子,靠坐在椅子上,挨过了开学典礼,没有预想中的院方领导老师找我谈话。又平静地上了几天的课,我才心安下来,没事了,可以正常学习了,好!这时候,同学们大都不知道我的真实情况。后来,有同学开玩笑告诉我,起先,看到我硬脖梗,直盯盯向前看,并肩走时,与人说话,也不扭头瞅人家一眼,以为我牛哄哄的。第一次在食堂晚餐,有女同学看到我直挺挺靠坐在椅子上,从饭桌上的餐盘里夹了菜,隔很远,空运进嘴里,腰都不肯向前弯一弯,她就暗想:这是啥人呀,这么摆谱?以后,可不敢轻易招惹。

学期中途,老师和同学们基本了解了我的身体问题,都非常关心照顾我,无论在院内还是外出,我总是会得到大家额外的扶持帮助。那一回,集体去国家大剧院观摩,下车后,还要走一段不远不近的路,我怕给大家添麻烦,悄悄约了个滴滴车,直接开进剧院地下停车场。出发前,赵依老师嘱咐了一位同学陪护关照我,另有几位男同学走到大剧院门前,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他们又返回来寻找我。此番学习,在文学艺术上增进学识之外,拥有老师和同学们的情感财富,是最大的收获。同学们来自天南地北,四面八方,我们的心因鲁院相连,祖国各地都有亲人了。感动之余,我也努力“自己的事,自己做”,少给老师和同学们添麻烦。社会考察时,外出走长路,我不得不拄了拐杖,这时也放心大胆了,大家都知道我身体不好,不需要再隐瞒了。笨鸟先飞,我极力做到不落在后面,不给集体拖后腿。来鲁院之前,我出门不拄拐杖就心怯,怕路上遇到问题。在鲁院,很多时候,我反而习惯了不拄拐杖,有时忘记了拄拐杖,有时刻意不想拄拐杖,轻轻松松外出。拐杖闲置着,斜倚在墙角,看似孤单落寞,我很高兴疏远了这个老伙计。鲁院增加了我回归社会、融入群体的信心,增益了我康复的进程。

春分夏至,温馨调频成炙热,4个月的学习,光阴眨眼间一闪而逝。结业的时候,我怀有一种逃离的情绪。眷恋鲁院,舍不得这里,我热爱它,千辛万苦来到它面前,现在,一切都经过了,我只能选择回避它,逃开它。在寝室留言簿上,我郑重写下:“从少年时知道有个鲁迅文学院,一梦三十年,如今要走了,梦还没有醒。”我没读过大学,初中只读了一半,鲁迅文学院就是我的“大学”!我来鲁院的路程,经历了整整30个寒暑,人生有多少个30年?入学之初,《中国最佳文学作品选·散文卷》编辑向我约稿,指定让写一写鲁院梦,我仓促成文《滴水之恋》,表达了一滴水,经过那么多岸的羁绊,终于拥抱大海的感怀。

7月11日,上午11点多结业典礼,我早早提前结算好房卡押金,12点就匆匆忙忙踏上归途。和送行的同学们告别时,面对兄弟姐妹的离别伤感,我笑着鼓励大家,坚强一点。千岛兄驾车开出文学馆的南门,好远一段,回想着刚才惜别的一幕,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默默滑落。火车上,接到了赵依老师的信息:“归途平安,常回家看看。”我第一次向班主任坦白了,刚来报到时,很怕自己因为身体原因被劝退,学习过程中,也担忧出现意外,如今结业了,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地了。赵依老师回复说:“您身体好着哪,社会考察杠杠的,鲁院欢迎所有作家。”又回想起有一天早上,邱华栋院长加我微信,发来一条信息:“你很棒!”鲁院招生的时候,就了解了我的身体情况,鲁院什么都知道,是鲁院包容了我。

我的身体回家了,心灵的一角却安放在了鲁院。人生中,一段梦想好像实现了,其实,就是走过了。无论何时何地,梦想还在我心中,感恩文学!电脑上,重新观看“鲁三十二”纪念视频,又见到老师和同学们,一张张面孔,一句句话,我一次次拭去泪水,想念那一段时光,仿佛永远是昨天。关于鲁院的学习课程、创作成果与师生情谊,会有太多的同学为之记录,我这里就省略了,只把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隐秘心思坦呈吧。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