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飞去来器
来源:《长江文艺》2017年第10期 | 女真  2017年10月10日08:08

导读:

听说在澳洲留学的女儿找了个毛里求斯的男朋友后,张老师夫妇的神经一刻未曾放松:毛里求斯其地何在?其人肤色如何?风俗习惯如何?女儿携男友回国,二人终于得见“毛求”,然而一系列的家庭问题却由此生发……女儿再度出国,张老师看到女儿托人带来的澳洲木制回旋镖——飞去来器,不忍暗自发问,她的女儿能像这飞去来器一般回到自己身边吗?

1

女儿徐嘉佳想去澳大利亚读硕士,张老师措手不及,没有准备。

徐嘉佳同学跟张老师一样,大学读师范。张老师希望女儿像她一样,将来当一个老师。大学老师、中学老师都行。当老师有寒暑假,好。大学老师神气、体面,而在中学,英文老师其实比语文老师吃香,收入更高。学校公开补课严令禁止了,私下里小班补或者请家教的一直没停过,更隐秘而已。虽然张老师一直不服气,认为成长中的中国孩子学汉语比学英语重要,她个人的想法连螳臂挡车都不算,撼动不了一丝一毫现实。考大学报志愿时,她很现实地动员女儿报了英文专业,女儿没反对,笑说将来一起出国旅游,她可以给爸妈当翻译。自从女儿上了大学,张老师开始积极参加各种校友会活动,心里想的是要为女儿的未来铺路。她读师范时的校友,有些已经在各级教育部门担当重任,有话语权,需要时也许用得上。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徐嘉佳同学有了新主张,不顾她和老徐的美好规划、精心安排,坚持出国留学,而且是去读会计专业。这选择让他们迷惑:“你一个学文科的,大学四年追美剧、练听力、背单词,一点商科基础没有,怎么会想到去读八竿子打不着的会计专业?也没听说你喜欢呀。人家会录取你?你能学下去?”

徐嘉佳同学做她工作:“妈,会计是澳大利亚留学的热门,移民专业,文理兼收,我们这些学英文的本科生基本上也就能申请到这样的专业了。当然还有幼教什么的,但老师我不是不想当了么。澳大利亚的会计CPA,世界通用,将来即使不留在那边,回国或者去别的国家,也是可以的,收入肯定比当老师要高。您没听人说过吗?离钱越近的专业,将来可能越有钱。”女儿明显决心已定,给出的理由让她和老徐无话可说。他们都不懂商科,没研究过澳大利亚的会计和美国的会计、中国的会计是什么关系。在她看来,全世界的会计都一样,不就是收入、支出、做账吗?那些做假账的公司肯定也得有会计参与呗?她觉得当会计可能是一个高收入的职业,也有风险。她不了解,不喜欢。但女儿喜欢上了,她没奈何。女儿今后不再想当老师的想法,是冰冻三尺,还是一时冲动?藏得挺深,没早告诉他们呀。这丫头,心里还藏着多少秘密?

徐嘉佳同学决定出国留学,意味着他们要掏出真金白银。家里的财政大权掌握在张老师手里,她是会计兼出纳,最清楚家底。本以为女儿大学毕业了,即使在国内继续读研,也不用再花他们很多钱,女儿找个稳定工作,他们就可以安心置换一套有电梯的房子住了。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两室两厅,将近九十个平方米,大小够用,但是七楼,没有电梯,她现在就已经有些爬不动,将来总有彻底爬不动的那一天,不如趁现在房价还没涨上天,手里还有住房公积金,把手里的闲钱交首付,用每个月的公积金差不多就够还贷款。女儿决定出国,意味着他们的电梯房计划无限期推迟。她问过也有孩子在澳大利亚留学的朋友,朋友告诉她,去那边读两年研,以现在的汇率,紧一紧,六十万应该能读下来。花上百八十万的也不是没可能,看你家孩子消费习惯——是不是攀比买车穿戴名牌,是不是大手大脚天天下馆子,是不是打工补贴生活费用。她在心里盘算一下,如果女儿在那边稍微打打工,或者花钱节省一些,他们家的积蓄,刚好够女儿两年的留学支出。她把家底跟老徐和盘托出,老徐一点不犹豫:“去!闺女想去就去。别人家孩子能出去,咱家孩子为什么不能?咱们当年没机会出去,一是那会儿社会大环境不时兴留学,咱们自己没那想法;二是就算有了想法,穷人家里也没这种富裕钱。现在咱有条件了,孩子有了理想,必须支持。张老师我跟你讲,从现在开始,我把烟忌了,我说话算数,我不抽烟了!”面对老徐的决心和慷慨,张老师在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忌烟就能节省出来留学的费用?一个大男人,不想着去挣钱供女儿读书,只能靠忌烟支持女儿出国?也太那个了。就这么点出息。这么想着,却不能表现出来。老徐是个本分老实人,大学毕业一头扎进国企铸造厂,三十年如一日勤恳努力钻研业务,工作超级稳定、专一,没挪过地方。中间大小动摇过几次,都被她打横拦住,现在就等着过几年退休拿养老金了。家里的男人这辈子就这样了,五十多岁往六十岁奔的人,还能改咋着?还能更出息咋着?毕竟老徐能够忌烟也是好事,抽烟没有任何好处,她劝了好多年人家就是不改,没想到女儿决定了要去留学,他倒决心把这难办的事情办了。至少表现出来的姿态是积极的,得鼓励,不能泼冷水。

考雅思、准备成绩单、办各种公证、申请学校、预约医院体检、等签证、定机票,正经忙活了好一阵子。天随人愿,徐嘉佳同学只身一人,飞越太平洋,去了南半球的墨尔本。

女儿要走,张老师一千个不放心,想起在墨尔本好像还能找到熟人,辗转联系上,相当于安了卧底。

卧底是她头些年教过的学生陶小乐。陶小乐早几年到澳大利亚留学,也是学会计,研究生毕业了,在墨尔本读职业年,在等PR,就是通常说的那个绿卡、永居。当然要委托陶小乐关照佳佳。陶小乐在那边买了二手车,佳佳刚到墨尔本时就是她去接的飞机,头一个月也是借住在她公寓,找到离学校更近的房子才搬出来,但还经常来往,周末、假期有时一起出去玩,发过来不少合影照片。佳佳到那边第一个假期,圣诞节、元旦、春节连在一起了,有三个来月的时间,跟着陶小乐和另外几个留学生去塔斯马尼亚岛自助游一次,逛酒杯湾、薰衣草庄园,坐游艇去海上捕鱼、捉龙虾,玩得相当嗨皮。照片中的美景,如梦似幻,像假的一样。第二个学期开始,佳佳玩心明显收敛,周末去一家西餐馆牛扒店打工端盘子,她们的来往才渐渐少了。听陶小乐话里话外,佳佳好像与打工餐馆里的一个厨师来往比较多,这让她不能不紧张、警惕起来:厨师?是当地鬼佬吗?佳佳不会因为在一起打工可能受到关照,就跟一个鬼佬厨师谈恋爱吧?难道这个吃货女儿本性不改,在墨尔本继续追求起美食事业了?跟厨师来往密切是为了吃吗?是为了学艺?在她自以为无比巧妙、含蓄委婉的多次盘问下,徐嘉佳同学终于不耐烦了,正式摊牌:“妈,您转告我爸,郑重向你们俩汇报呵,我有男朋友了,是个毛里求斯人。假期我带回去给你们过目、打分好吧?现在你们就别天天疑神疑鬼、想七想八的了。”

毛里求斯人就是这么浮出太平洋的。如果不是陶小乐提供线索,不是她再三追问,女儿不会主动坦白,他们夫妻俩一直傻乎乎蒙在鼓里,以为徐嘉佳同学还是个只知道吃的小丫头,可人家已经准备往家里带男朋友啦。

2

徐嘉佳同学的男朋友是个毛里求斯人。

徐嘉佳同学假期要带毛里求斯人回家。

张老师高度紧张,脑子里迅速冒出一连串儿问题:毛里求斯在哪儿?!南美洲还是非洲?是大洋洲的什么地方吗?是一个太平洋岛国?毛里求斯人肤色白还是黑?是黄种人还是棕色人?不会是那种男人穿草裙、女人露乳房、爱玩飞去来器的原始土著吧?!

客厅电视柜上有一个木制地球仪。女儿佳佳初中上地理课,算时差糊涂,掰扯不明白,老徐为了帮女儿学习买的。老徐学锻造出身,当高级工程师,在工厂摆弄各种铁疙瘩,化铁条、铁板为绕指柔,却不懂地球仪分教学和工艺,钱没少花,傻傻地买了个工艺的回来。工艺地球仪中看不中用,学习没用上,放到客厅电视柜上当摆设,纯粹接灰的玩意儿,打扫卫生时得经常拂拭,是她偶尔抱怨他不用心买东西的证据之一。现在,地球仪难得派上了用场。为了查找毛里求斯,她蹲到地球仪前,先用抹布擦了遍灰,再把地球仪转了十几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却怎么也没发现毛里求斯四个字。她以为自己眼睛花,拉了老徐过来看,老徐也没找到。作为一个工科男,老徐的地理知识显然不如她这个学文科的师范生多。张老师开动脑筋,努力搜索记忆。三十多年前是上过地理课的,高考也有这门,但学过的地理知识好像大部分被岁月收走了,她真的是对毛里求斯没有确切印象。她恍惚记得,最近这些年,毛里求斯四个字,好像在电视转播的某个大型运动会上出现过,是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吧?是不是花里胡哨穿着部落衣裳走路不成行列的哪个队伍?毛里求斯人在奥运会上没得过什么奖牌吧?那个叫博尔特的短跑好手,应该是牙买加人。牙买加人极富运动天赋,出了好多短跑名将,保持着不少世界纪录,每次看他们比赛都是一种享受,黑旋风刮在红色的跑道上,风一样驰过,是真正的风之子。但毛里求斯跟牙买加应该没有一毛钱关系,这个她敢肯定。

她发自内心谦虚地向老徐讨教:“你知道毛里求斯在哪儿?”眼见老徐摇头,只能拿起手机学习。知识不够,求助度娘。一大波信息迎面扑来,中心思想是:非洲岛国,位于印度洋西南部,距离马达加斯加800公里,距离非洲大陆2200公里,与中国北京相差四个时区。首都路易港。荷兰人、法国人、英国人先后统治过,1968年独立,属于英联邦。人口一百二十多万。居民肤色复杂多样,黑、白、黄皆有,少数欧非混血,还有人称克里奥的土著人,印度、巴基斯坦人后裔占多数,居然还有几万华裔。华裔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

重回地球仪前,在非洲大陆的东部,很容易找到那个叫马达加斯加的岛。马达加斯加的东部,是广阔的印度洋。她仍旧没看见那个叫毛里求斯的小岛。岛太小,工艺地球仪不屑于或者也可能是不方便显示。怪不得找不到。居然属于非洲。非洲的国家,她很早知道的应该是坦桑尼亚、赞比亚。小时候去电影院看电影,正片之前演《新闻简报》,还有半导体里面的广播新闻,知道中国在非洲援建了坦赞铁路。万古长青——那是不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呢?中非友谊万古长青,或者中阿友谊万古长青?阿是哪儿?阿尔巴尼亚?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很小时候看过的,记不清也属正常。但她知道埃及有金字塔,南非有种族隔离制度,有一个了不起的黑人领袖叫曼德拉,还有一个出石油的国家叫利比亚,那个国家的头儿曾经叫卡扎非,听说养了一大堆女保镖。毛里求斯有什么呢?如果不是女儿说要带一个毛里求斯人回家来,她一个语文老师不会关心毛里求斯是岛还是国,没必要关心毛里求斯在哪儿。她教语文,负责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名词解释、拼音标注、平翘舌一定要分开,毛里求斯在哪个洲、有什么物产、与中国有几个时差,归地理老师管,毛里求斯的来龙去脉归历史老师管,毛里求斯跟中国有没有外交关系,归政治老师管?毛里求斯跟她有什么关系?没关系。即使将来出国旅游,张老师一直想去的也是法国、英国、美国这些旅游热门的高大上国家,当然最想去的其实是西班牙,在她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无比热烈和浪漫的国度,她一直莫名地喜欢西班牙女郎这个词,有一首歌儿唱的就是美丽的西班牙女郎:美丽的西班牙女郎昂昂昂,西班牙美丽的花啊啊啊……这首歌她百听不厌,女中音,关牧村唱的。她从来没想过要去毛里求斯,基本就不知道毛里求斯。就是这样。但是现在,毛里求斯跟她有关系了,她的女儿有可能要嫁给一个毛里求斯人,她不得不开始关注这个非洲岛国。徐嘉佳同学嫁什么人,关系到女儿未来一生的幸福,其实也关系到她张老师、关系到她和老徐两口子晚年的幸福,怎能不关心!

这事越想越烦。千百种滋味。一言难尽。再次联系上时却只能小心翼翼哄女儿:“那个人长啥样?发张照片看看?”

女儿平时跟她交流时也经常如此简练、武断:“妈呀,发什么照片呵?下次带回去给你们看真人,给你们俩一个surprise。”

女儿远在南半球,澳大利亚,墨尔本——Melbourne,应该是这么拼写。女儿在手机视频里。她真想给女儿一巴掌,却打不着。能打着也不能打。舍不得。打不得。从小到大没打过女儿。说句重话都不行。即便她这个当妈妈的敢说重话,老徐也会跟她急。老徐宠惯女儿,惯得不像话,女儿想干啥就让干啥,女儿想去西藏他居然请了假陪着去,想出国留学,他这个当爸的宁可改变换房子的计划,心甘情愿把钱腾出来供女儿念书用。摆弄铁疙瘩的男人长了一颗柔软的心。打?打一巴掌,越走越远、更不跟家里经常联系了怎么办?不可能打。养女儿就得宠着、惯着。他们家的女儿从小就是姑奶奶待遇,得打板供着。老徐家祖籍山东,祖辈上媳妇们吃饭上不得饭桌,女孩子在家里难得地位,到徐嘉佳这辈儿来了个物极必反——老徐简直就是女儿奴,在家里甘愿三把手位置。这么宠着惯着,却把女儿惯得越走越远,越来越疏于跟他们交流了。现在微信多方便,天天视频都行,他们的女儿徐嘉佳同学另类,并不密切跟家里联系,视频的时候不多,偶尔联系上通常也是她和老徐主动。徐嘉佳是那种天生跟爸妈不怎么黏的女儿,离家上大学以后,经常十天八天一点没有音信,他们已经习惯了。不习惯也得习惯,没办法。这次,有关她一辈子的大事呵,她不肯发照片过来,是在跟他们卖关子吗?那个毛里求斯人会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吗?她是怕爸妈接受不了?她是想带回来一个又老又丑的毛里求斯人,让他们接受既成事实?那个毛里求斯人会不会是一个土著酋长呵?酋长会不会已经有老婆啦?丑媳妇迟早见公婆,傻姑爷、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女婿早晚得见岳父、丈母娘,你总掖着藏着也不是回事吧?为什么就不能早点告诉爸妈?!

3

张老师身体不好。血压又不稳定了。

除了日常吃药,降血压另一个好办法是去山青水秀的地方,看山、看水,不操闲心。但学生们马上毕业考试了,离不开。见缝插针,找时间躺床上休息,脑子却不听指挥,闲不住,无数次揣摩surprise的意思。Surprise是少数她还能拼写出来的英文单词之一。翻译成汉语,可以是惊喜、惊奇、惊异,也可以是突然袭击。中文和英文之间,有的时候好像不能完全对等翻译,得看具体语境,古汉语翻译成现代白话文也同样,有些词汇就是多解多意的。具体到他们家里的这种情况,到底是对应哪个意思?徐嘉佳同学不亮关键词,不说中文,卖弄英语,是在考验她的英文水平,还是在考验她的耐心?女儿在向他们隐瞒什么?

她反复问自己:早知道徐嘉佳同学要带回家一个肤色、年龄均不详的非洲岛国毛里求斯人,而且非常可能嫁给他,当初,她和老徐,会同意女儿出国留学吗?留学也有风险,父母真需谨慎呀。尤其女孩子的父母,比男孩子的爹妈更得提心吊胆。吸毒据说已经成为世界公害,脱离了父母看管的年轻人,万一染上毒品怎么办?那些被变态男绑架、伤害的女生,那些女孩子在外面轻率跟人同居的传言,夸张渲染也好,事实也罢,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即便女儿不会草率跟人同居,是认真在谈恋爱,奔着结婚、家庭去的,你知道她会给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婿回来?不是没想过女儿将来可能嫁一个白人或者黑人。世界这么大,你把女儿放飞到什么肤色都有的移民国家,你敢保证她不会爱上不同肤色的男人?异族通婚的事情自古以来每天都在地球上发生,你就敢肯定不发生在自己家里?异族通婚当然不是洪水猛兽,道理上她能接受,但真有那么一天,张老师感觉自己心理上多少还是会有障碍。家里来一个异族陌生人,沟通、交流上肯定成问题。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恨不得把心和命都给她,女儿的另外一半却不能跟你有效交流,就不是个滋味儿。嫁个华人,即使是港澳台的,或者东南亚哪个国家的,会说汉语就好,毕竟同根同源,节日、语言、饮食习惯,也都能接受,将来老两口子偶尔到女儿家做个客,大家都自在,老徐跟女婿或者亲家公在一起吃吃饭、喝杯酒,也能说出碰杯的词,唠点酒嗑儿。即使嫁了个非华裔的亚洲人,也勉强还行吧,毕竟肤色相近,走到街上不那么乍眼,将来有了孩子肤色也单纯,就是黄种人么,不至于引人侧目。如果说女儿找另一半时她心底里有偏见,她承认。在这件事上,老徐跟她意见一致。但他们俩一致没用,得女儿跟他们一致,而女儿去了那样一个本来就是民族众多的移民国家,她会找个什么样的女婿,不好预测呀!这就是风险。之一。也可以说是最大的风险。相比之下,他们对女儿是否能完成学业,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徐嘉佳同学从来不是学习最拔尖的那种孩子,但只要上心,顺利毕业没问题。

事实上,自从女儿决定了要去澳大利亚,张老师就开始在网上寻找一切跟澳大利亚留学有关的信息,半夜失眠的时候,她经常徜徉在留学吧、澳大利亚吧、悉尼吧、墨尔本吧里。她在悉尼吧里看到过匿名女生寻找堕胎医院的求助信息,这种信息让她警醒。出发前头一天晚上,在女儿的行李箱夹层里,她塞进去一袋杜蕾斯,郑重叮嘱:“在没决定结婚之前,女孩儿保护自己的重要方式,是不要让自己怀孕。”

她记得女儿当时是红了脸的。

徐嘉佳同学很单纯。现在还会红脸的女孩子,确实不多了。当了多年的班主任老师,这一点她很清楚。

现在,徐嘉佳同学通报他们自己有了男朋友并且准备带回家,按理她不应该反感。其实是应该高兴。女儿早晚出嫁,跟另外一个男人过日子,睡一张床,生儿育女。女大当嫁。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道理,她早就懂。当剩女流行,眼看着身边亲戚、熟人家里多少个优秀的女孩子三十大几了还不得不守在父母身边时,高考一结束,她就跟女儿坦率讲:“闺女,从现在开始,如果有男生追你,你可不要马上拒绝,要给人家留出来接触的空间,谈谈看呗;或者,你遇见了自己喜欢的男生,也可以勇敢地去表白、去追。好男人不多,有适合的别错过。”

在婚恋这件事上,张老师自认为是一个开明的妈妈。早在徐嘉佳同学刚上中学,她就时刻小心观察女儿,设想过万一女儿早恋,她会怎么面对。无数次告诫自己,无论女儿恋上什么样的男生,当妈妈的都不要跟她正面发生冲突。尊重她,耐心倾听她的想法,多沟通,跟她讲道理。只要女儿恋上的那个男生不离谱,不是坏孩子、流氓,一定不要轻易做棒打鸳鸯的蠢事。在恋爱这种事情上,逆反是一种常态,父母的干预可能反而是催化剂。她看到过太多因为早恋影响中考的例子,也见过家长干涉不得法造成的后果。她教过的那个女生陈洋洋,就曾在初二时跟八班的一个男生一起出走,学校和家长满世界找,家长快要疯掉了。在教育孩子方面,她有经验。但事实却是,当恋爱在中学里已经毫不稀奇,女儿徐嘉佳却让她异常省心,或者说徐嘉佳同学在这方面相当晚熟。事实证明张老师纯粹是在瞎操心。佳佳初中读她的学校,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逃不过她张老师的法眼。高中班主任是她读师范时的学妹。一直没听说哪个男生追求佳佳,她也没看出女儿言语中对哪个男生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连点风吹草动都没发现。她的女儿是个还没长大的吃货,天性热爱美食,从中学到大学,空闲时间拉闺蜜同学去外面找新开的特色小馆子,假期去兴顺街夜市撸串过嘴瘾,或者在家里琢磨烤箱、试验各种点心的烤制方法,请三五个女同学回家开美食party,把自己吃得个子长到一米七,脸蛋子肥嘟嘟,大学毕业了婴儿肥都没下去。本科将要毕业时她选择去澳洲留学,专业以外的理由,竟然是听人说澳洲的羊肉超级好吃,澳洲的冰淇淋超级好吃,让她和老徐哭笑不得:二十大几的闺女了,光知道奔吃去呵?!

那么,女儿准备带回家给他们相看的这个毛里求斯人,也是个热爱羊肉的吃货呗?也爱吃冰淇淋呗?常言道,近朱者赤,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这样的常言老话,用在非洲岛国毛里求斯人身上,合适不?

4

他们管那个人叫毛求。

两个字比四个字简单上口,外人听见了也不知道他们在说谁。可能跟毛求见面、给毛求打分的,不仅有他们夫妻俩,还有徐嘉佳同学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姑父,舅舅、舅妈。他们夫妻双方的长辈都是长寿型的,老一辈人还有十几位健在,最长寿的已经九十七岁。作为家族中唯一出国在外留学的徐嘉佳同学,她是大家关注的对象。将来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大家无比重视的。当然暂时他们还没把毛求张扬出去,他们准备把毛求隐瞒到最后。佳佳出去一年回来,按礼貌、规矩,他们应该带着女儿挨家去拜访,那个时候再考虑怎么介绍毛求的身份也不迟。在他们夫妻俩没正式接受毛求之前,或者说在女儿和毛求没正式领取结婚证书之前,毛求就是佳佳在墨尔本认识的一个异国、异性朋友。这个朋友热爱中国文化、向往中国的风景,假期跟着热心肠的佳佳一起来中国旅游。这理由够充分。

徐嘉佳同学把带毛求回来的日子选在七月四号。距离她去墨尔本,刚好一年。

毛求要来,她和老徐高度重视,心里忐忑。虽然是一个形象模糊、身份还没最后确定的非洲人,既然女儿邀请客人来家了,他们必须得重视。家里的墙有些泛黄,她抱怨说是老徐抽烟熏的。周末休息,老徐主动去居然之家买乳胶漆,备了桶和刷子,亲自动手刷墙。墙白了,把家具又显旧了。左思右想,没必要换吧,换一屋子家具又得一笔钱。自从女儿出国,她买任何东西都多了一道心算的程序,天天观察汇率牌价,经常把人民币在心里换算成澳元。上帝保佑,这一年澳元兑换人民币在五块钱左右摇摆,够成全他们了。她听陶小乐讲,头些年澳元兑人民币到过七,那才叫一个高,她爸妈都有些挺不住了。这几年澳元算是跌到历史相对低位了,仅高于2008年金融危机那会儿。老师如果您手里有闲钱,建议把佳妹儿的学费多换点出来。澳元是商品货币,跟大宗商品的石油、黄金、铁矿石绑在一起,看美元脸色,也看中国经济脸色,上蹿下跳,涨跌都很快。她听了从前学生的建议,悄悄给女儿换了些澳元存起来,却没告诉女儿,怕她心里有底花钱大手大脚。但眼下,对他们而言,最紧要的问题是,毛求来了,让他住哪儿?当然不能让客人住外面宾馆,这不符合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张老师学校教务处邱主任的女儿嫁了个慕尼黑人,回来探亲时女儿和德国女婿在外面住宾馆,她听说了感觉怪怪的:不在家里住,那能算一家人吗?可他们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一间他们夫妻住着,一间是女儿的闺房,家里根本就没有客房。从前家里来了客人,在客厅沙发上临时凑合的时候也有,但让毛求住沙发显然不合适。她和女儿住,让老徐过去跟毛求住?也不合适。且不说毛求同不同意,老徐就一万个不会乐意。自从知道有了毛求,老徐的心情比她复杂、难过,她知道。女儿是老爸的小棉袄。宠惯女儿的徐工,小棉袄要被别的男人偷走了,还是一个非洲毛里求斯人,那还了得。反正不能让女儿跟毛求一起住。即便他们在那边早一起住了,回到家里,也不行。在没有办正式结婚手续之前,在他们家里,就是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女儿跟她一起住,毛求住女儿的房间,老徐住客厅沙发。这就是最佳方案。说心里话,让毛求住女儿的房间她十分不乐意,毛求住女儿的房间意味着就要住女儿的床,他一个遥远非洲来的毛里求斯人,何德何能,怎么就有资格住他们女儿床了?他有什么非凡之处,让从未谈过恋爱的徐嘉佳同学,去到墨尔本半年多时间,就跟他好上、敢往家里带了?这个男人能是他们托付女儿的那个人吗?拭目以待呀!

解决完住的难题,下一件事情是吃。非洲人吃什么?非洲岛国毛里求斯人毛求吃什么?她不知道,还得上网求助。据说毛岛印度餐比较流行,咖哩的、辛辣的居多,也有客家人的饭食。周边都是海,特色海鲜餐是必需有的。旅游酒店里常备各种欧式大陆餐——去毛里求斯玩的欧洲游客不少。她在微信上问佳佳:“闺女,他爱吃什么?有忌口的吗?”

徐嘉佳同学给她发过来一句话,加上一长串儿开心大笑脸:“现在就姑爷待遇啦?!”

她回:“闺女带回家的人,得高度重视。”

女儿停顿了一会儿,回她:“猪肉、血制品、无鳞鱼,别的随便。”

她心里一惊,到嘴边的话没留住,脱口而出:“本来想先给你做一顿酸菜炖白肉血肠解解馋的,不做啦?你不吃啦?我特意在冰箱里给你存着酸菜呢,我记得你说过馋得不行了。”

“再说吧妈妈。您做什么都行,您做什么我都爱吃,也怎么都饿不死他。好,我打工去了,白了个白。”

女儿给她留下了新疑问。以她的常识,毛求不吃的那些东西,非常可能跟他的宗教信仰有关。严不严格呢?是根本就不能看见这些东西,还是互不干涉,在一张桌上可以各吃各的?她对这个问题很敏感,这关系到她这个家庭主妇在厨房里的作为。她准备合适的时候跟女儿再深入探讨。作为一个曾经热爱酸菜炖白肉血肠的吃货,徐嘉佳同学连口头福都不要了,早早摆出一副嫁鸡随鸡的姿态,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呵。

5

女儿和毛求回来那天,她和老徐一起去机场。

他们早早就到了。南航的班机,从广州转过来的。天气预报广州有雨,但愿航班不会延误。翘首以待、不知道出现在面前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心情,真是煎熬。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时间就那样静止,永远停留在等待的一刻,这样她就还有希望,就不会失望。她不知道那些找了异国丈夫的女儿们是怎么样跟父母沟通的,为什么自己家里的这个女儿就不能多跟他们讲一些毛求的情况?为什么她要跟爸妈卖这种关子?傻丫头你不知道你爸有时候心脏不好吗?当年请假陪你去西藏,他冒着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

等待接机的很多是跟他们一样的家长。国内大学陆续放假,海外学生纷纷回国,两股学生流汇到一起,把家长们集合到机场。接机口人多热闹,到处是期待的表情,期待中带着惶惑。他们到早了,老徐却坚持站着,不肯找个位置坐下来等。广州有雨,但愿不会耽误航班太久。终于得到航班抵达信息时,她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得靠到老徐身上缓缓。这个男人可能没有大出息,这辈子没有可能高升当官发大财了,但他长得高大魁梧,为人忠厚,对她们娘俩也好,是值得托付的那种男人。而他们的女儿可能要嫁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呢?如果女儿是以父亲的样子为蓝本寻找另一半,她也应该找身材高大老徐这种型的吧?女儿的个子不低,走时一米七,不知道过那边一年长没长个子。陶小乐说换水土容易长个头的,陶小乐长了两公分。至少也得一米八个头的男人才能配上佳佳吧?记得徐嘉佳同学噌噌往上蹿个儿时,她还曾经犯愁,怕好吃的女儿长得太高,将来不好找对象。女儿临走时也曾经跟他们开玩笑:“听说澳洲普遍人高马大,这回我找对象不用你们愁了。”

女儿能找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吗?毛求是个大高个儿?

徐嘉佳同学终于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她只迅速扫了女儿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向她的身边。因为回国要给亲戚们买各种礼物,女儿最近这些天跟他们几次视频,她对女儿的模样不陌生,她知道女儿好着呢,视频中的女儿脸蛋子仍旧肥嘟嘟的,完全不必为她的健康担心。出国以后,女儿好像比原来知道美了,几次嚷嚷减肥,她投反对票:“减什么肥?这样就好,健康!”健康的女儿大脸盘子把手机都撑满了。徐嘉佳同学计划在家里待上三七二十一天,张老师还有时间稀罕一年不在身边的女儿。倒是将要跟她一出现的那个男人,她头一次见到的女儿带回家的那个男人毛求,是她迫不急待马上想认真看见的。

她向女儿的身边扫视,第一个想法是:这丫头玩的什么花活儿?!啥意思?!

徐嘉佳同学的身边,左边两个、右边两个,跟她同时出来的四个男性,好像都跟她熟,大家人手一台行李车,互相之间说着话,丝毫不见跨越南北半球和冬夏两季、坐了十几小时飞机的疲倦。女儿在正中间左顾右盼,左右逢源,俨然女王。那四个男性,个子都比她高,年龄好像倒差不多,都像她同学的那个年龄吧,肤色也差不太多,冷丁看哪个也不像是非洲人呵!徐嘉佳同学这是啥意思呢?这么大人了,不会拿找对象这么严肃的问题跟爸妈开玩笑吧?

他们向女儿热烈摆手,女儿也举起双手向他们又摇又晃。到达他们跟前时,女儿扔下行李车扑进她怀里,跟她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又跟老徐结结实实拥抱了一下,还调皮地贴了下脸,然后才转身向他们介绍身边的人:“爸爸、妈妈,这几位都是我研究生同学,我们在机场遇见的,一个航班,真是巧极了。再隆重介绍,这位是我朋友,Samuel,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毛求。”

徐嘉佳同学嘿嘿笑着,把其中的一位向他们推过来。原来就是挨女儿右边的那位。个子比女儿高点有限,明显没有老徐高。近前细看,肤色比另外三位稍微深些,有一点广东、广西那边人的皮肤感,看上去明显是黄种人,头发直黑,眼仁儿也是黑的。走在中国的大街上,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毛里求斯人,更不会有人相信他是非洲人。女儿是在骗他们吗?在跟他们开玩笑?不会吧?正当她胡乱核计时,她看见老徐竟然主动向那个Samuel伸出手,说了“你好”,而Samuel同样向他伸出了手,嘴里说的却是“hi”。Samuel不会连“你好”都不会说吧?!她迟疑了一下,也主动向Samuel伸了手去握,Samuel的手厚实、粗糙、有劲,和他年轻的面相不符,好像长了老茧呵,好像是经常干苦力活的手呵,莫非他就是陶小乐说的那个厨师?!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脑子里嗡地一下,血往上涌,她知道自己血压又升上来了。

6

曾经的毛求,从桃仙机场回家的路上,变成了三毛。

Samuel这个名字,他们怎么念女儿都说不够标准,他们自己也觉得别扭。张老师以自己多年教龄、语文老师的聪明和智慧,一下子就把这个英文名字翻译成了汉语三毛。来他们家的这个三毛当然不是台湾的那个女作家三毛。张老师年轻时曾经是三毛迷,她喜欢西班牙也许跟三毛嫁的那个荷西是西班牙人有关?来他们家的三毛性别男,是个非洲毛里求斯人,准确地讲,是华裔非洲毛里求斯人。几百年前,三毛的祖先举家离开中国,乘船漂过印度洋,落脚到毛里求斯岛上。为什么移民?移民到那边多少代了?还有汉姓吗?有汉语名字吗?祖籍老家在中国什么地方?父母都是华裔,没混血?父母从事什么工作?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在家里行几?为什么不会说汉语?能听懂一点汉语不?作为一个毛里求斯人,虽然是华裔,不在自己长大的非洲火山岛国发展,怎么想到要去澳大利亚留学?他们的问题铺天盖地,三毛却真好像一句听不懂,全靠徐嘉佳同学翻译。面对只会听英语、讲英语的三毛,张老师才知道自己当年为了高考学的那点英语,早就扔给爪哇国了。她和老徐都只会一点儿哑巴英语,老徐比她强点有限。他们勉强硬说了几句,三毛嘴半张着,听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看上去就有些痴或者说傻,至少是不机灵,而三毛回答他们问题时的英语,尽管他说得已经尽量慢了,除了零星几个单词,他们还是基本听不懂。她问女儿:“三毛的英语是不是也有口音?”徐嘉佳同学回说:“应该有一点,毛里求斯印度裔人口居多,印度人的英语跟咱们国内课堂上教的英语确实有不同之处。但是还好,我能听懂。”

据说三毛是有汉语名字的:郑思远。据说这是他仅会写、会读的三个汉字。但这个汉语名字只在他家族内部流传,他所有的身份证件上,用的都是英文。

他们靠徐嘉佳的翻译交流。一大堆复杂的问题,女儿只讲给三毛三言两语。反过来,三毛有时候嘀哩嘟噜说了挺长时间的话,女儿也只给他们传达一两句,让她严重怀疑、不得不怀疑女儿翻译时抽条了、偷工减料了。女儿在向他们隐瞒什么问题?将来,如果,闺女万一真跟三毛结婚的话,他们和女儿、女婿之间就一直这么交流吗?别扭得很呵,不对劲呵。

那天晚上,她和女儿躺在一张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很久没跟女儿睡一起了,有些不习惯。躺到床上,女儿仍需回答她无数的问题,当她没忍住问他们交往到什么程度、是否住到一起了时,女儿居然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甚至打着些微的小呼噜,让她觉着女儿是在回避,或者就是装睡。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光亮,看女儿貌似睡得香甜的那种样子,她在心里想:装就装吧,当妈妈的不能太难为女儿。即便是母女,有些话也不能坦白讲。就像当年她跟老徐在一起,有相当一段时间也是瞒着爸妈的。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紧锣密鼓,开始了计划中的旅行。

老徐当司机,张老师导游讲解。为完成女儿制定的计划,老徐学会了用百度地图,张老师临时抱佛脚,去省图书馆借了好几本关于明末、清初的书。按图索骥吧。第一天他们去了新宾县的赫图阿拉老城、永陵,赫图阿拉老城是后金的第一个都城,永陵是清朝皇帝爱新觉罗家族的祖陵。第二天游览埋葬着努尔哈赤的福陵,第三天去离家不远葬着皇太极的昭陵,第四天去城里的清故宫,顺带着看了一眼张作霖大帅府。三毛对清朝皇帝的故地感兴趣,对清朝皇帝统一东北、推翻大明王朝坐天下感兴趣——为什么不是李自成而是爱新觉罗家族推翻朱氏王朝坐了天下?这不仅是中国历史大事件,也事关三毛家族的几百年。按照徐嘉佳同学的转达,三毛家族传说中,他们的祖先就是为了躲避清朝皇帝的统治才背井离乡、远渡印度洋、辗转去了毛里求斯岛的。得知徐嘉佳同学的老家地处清朝皇帝的发祥地,三毛同学有兴趣去这些地方走走看看,他想知道让他祖先离开中国故土的爱新觉罗皇帝家族到底有什么能耐,是什么让他的祖先必须逃离。

三毛的家族传说,张老师听着别扭。张老师家有一本满洲国时修的家谱,她早就关注过那段跟家族移民有关的历史。清朝顺治初年,满族兵铁骑入关,山海关外人口空虚,清朝政府为了充实关外人口,从关内向关外实行政府移民,她的祖先就是从河北滦州城外大张各庄移民到关外的。兄弟四人,最小的一个在山海关附近走失,另外三个,清朝顺治八年出关,第一站落脚辽阳府。此后多年,张氏兄弟开枝散叶,在东北大地上繁衍生息,到她这辈儿是第十四代了。虽然张家人在户口本上都填写汉族,但她听说,中间有几辈,张家的男人娶过满族人家的女儿。自古以来,东北大地多民族混杂,真正纯纯粹粹某一族血统的其实不多。这是历史,谁也改变不了。张老师姥姥就是满族人。小时候她常去开原姥姥家,那一带的老人还有会说几句满族话的。她记得姥姥就一直把垃圾叫ge neng,她不知道ge neng怎么写,猜想应该就是满族话吧,可惜她不懂满族话,不认得满文字,只记得一句顺口溜:中间一根棍,两边都是刺,加上圈和点,就是满文字。清朝老建筑上既有汉字也有满文,满文看上去挺好看呢,可惜她一个不认识,听不懂,不会写。这么说三毛比她强,还认识三个汉字。语言这事真有意思,她和满族姥姥靠汉语交流,徐嘉佳同学和三毛用英语交流,他们两口子跟三毛基本没法交流,或者说没法用语言交流。没有语言搭建桥梁,没有语言的交流,能算真正的交流吗?不同民族的文化,经过多久才能真正融合?张老师自认为身上多少有些满族的血脉,满族的一些习俗,譬如不食狗肉、敬乌鸦,她也便遵从。而来他们家的三毛,因为满族人得了天下流亡非洲的客家人后代三毛,因为信仰上帝吃饭时要祷告,因为有着饮食禁忌不食不洁食物的三毛,他和他们有着满族血脉的女儿徐嘉佳同学,这样的两个人真能走进婚姻、结合到一起吗?有点拧巴、别扭呀。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家族之间有世仇吧?几百年前的是非族怨,会不会影响到后人的婚恋?她坐在副驾驶位置,眼睛扫视窗外一掠而过几百年前见证过八旗铁骑的绿色田野、丘陵山地、落叶松林,心里想的却全与后排座的两个年轻人有关。几百年前,因为爱新觉罗家族当了皇帝,姓郑的家族离开梅州奔向大海,乘船去了那个叫毛里求斯的岛;一个姓张的家族,离开河北老家,出关来到东北大地。几百年后,这两个家族的后人,分别跨越太平洋、印度洋,在南半球墨尔本的牛扒店里相识、相恋。世界是大还是小?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力量在牵扯着他们?这样的相识,是天注定吗?张老师念头不断,心里画浑儿,又不断质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几百年前的陈芝麻,跟现在的孩子们有什么关系?

仍旧是必须有人翻译的沟通。离开昭陵时,她扭回头小声跟女儿讲:“你问问三毛,他们恨清朝皇帝不?”

佳佳跟三毛嘀咕了几句,三毛耸耸肩,回答她一长串话,女儿给他们翻译出来的是:“历史不是后人能够改变的,三毛说,几百年过去了,没有恨了,他只是好奇,想多了解点那段历史,多知道些祖先的故事。仅此而已。”

听上去干巴巴的,像外交官在答记者问。

看着表情有些激动的三毛,张老师严重怀疑女儿的翻译是否真实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