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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砺者的幸福

l来源:中国作家网 | 方木  2017年10月04日08:41

(一)

苏义和任玉结婚后不久,进了腊月,一股寒流袭击了北方大地,天越发的干冷,河面上以及湖面上都结了厚厚的冰。跨过一条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冰河,鲁北某城市近郊的村庄静静地躺在白茬茬的大地上。

苏义娘早上做好了饭,熄了灶里的火,站在西屋门外,透口气。一阵冷风,她禁不住打个喷嚏,双手抱了下儿疏散的棉衣。邻居家的房顶也都突突突地冒着炊烟,几朵棉状的云在空中慢慢的移动;院里落光了叶子的几棵槐树、榆树、枣树,突兀着光秃秃的枝条,一只喜鹊喳喳喳地叫着飞过来,落在对面的枣树上,冲着她喳喳喳的叫,宛若在和她说话。苏义娘看着这只小东西,轻轻咧开嘴角笑笑。心里想,这鸟儿该不会也知道俺家的喜事儿吧!瞎儿子结婚了确实是个大事儿。苏义自大小时候玩那种挺杆上装了钢针的弓箭,叫邻居家的孩子伤了只眼,又牵涉另一只眼失明,成了双眼瞎,便一直说不上个媳妇。三十好几的人了,又瞎,成了全家的心事。苏义爹压力大,前几年突发一场病去世了。只剩下苏义娘在分了家的大儿子的帮衬下,带着苏义和苏义的妹妹往前过活。苏义更成了苏义娘的挂心脾。直到今年,苏义娘做通了小闺女的工作,才给苏义以换亲的形式找了个瘸子媳妇。当娘的甭提多高兴了!儿子结婚前后,苏义娘虽说又忙又累,但每一天都乐滋滋的。遇人便主动的说话,主动地打招呼,整个心里乐开了花。心里盘算苏义要是再有个一男半女的,即使自己死了,也不牵挂着了。可不知怎的,最近这两三天,苏义娘一天天的看着窝在家里的苏义和苏义的媳妇—任玉,苏义娘却又高兴不起来了,一股深深的愁绪袭上来,锁在了心头。她,想到了一个瞎子儿,一个瘸子媳妇今后的生活。眼前自己可以照顾他俩,大儿大儿媳也可以帮着种种地,但日子久了也不是个长法儿,况且大儿两个孩子小,一家四口人的地,活儿已经够多的了,再加上这边的人口地亩,他真不忍心看着大儿子那样累死累活的干。想到这里,苏义娘仰起长茄子似的脸又看了看那只喜鹊,心里禁不住嘟囔着骂了句:叫嘛叫,哪有他娘的喜事啊!但随即却又想起,喜鹊一早喳喳喳的叫,好像是说今天要来亲(qie)吧,不是在叫以前的喜事儿。可,谁上咱家来呢?日子过得穷大拉火的,谁瞧得起,谁能上咱家来!转念又一想:管他呢,爱谁来谁来!爱来不来!正胡思乱想,肚子咕噜响了一下儿,她又瞅了眼喜鹊,转身进门招呼苏义和苏义媳妇吃饭。

苏义娘把一盆刷锅的泔水倒进院子西南猪棚里的槽里,正待转身回屋,一声“突突突”的马达窜进了大门,娘家侄子骑了一辆旧嘉陵摩托忽的一下停在了院里。

“小明啊,你这孩子,把我吓一跳。忽的一下,你咋骑进院里了。”苏义娘拎着铝叶子盆子看着从摩托上撇退下来的侄子大声嚷道。

小明笑笑,支好摩托,从框里拎出一个盛着几条大鲢鱼的黑塑料袋子,和苏义娘进了屋。

“来就来吧,买嘛东西,又不是去别人家。”苏义娘笑着看着侄子说。

“快过年了,买了几条鱼,顺便想起个事儿,过来商量下儿。”小明把东西仍在屋堂地上,晃晃胖脑袋说。

苏义娘给侄子泡了杯茶,然后坐在炕沿上看着小明问什么事。

“俺前两天和他们征哩话,说起其他地方有开盲人按摩的,一下想起苏义哥会推拿,还赶不上给他在城里租个房子,让他干这个呢。”

“按摩店,行吗,这个挣钱吗?”苏义娘望着小明,既犹豫又兴奋。

“唉,小姑,嘛事儿不都得试试吗!就是挣个三瓜俩枣的,也比闲着强啊。不过,俺也打听一下,现在时兴按摩,洗了澡的,喝了酒的都找地方摁吧摁吧,有的干的还行。他要是同意,俺找人给他踅么个房子。”

“要不把他叫过来问一下。”苏义娘听侄子这么一说,也动了心。

“小明刚才说,想给你俩在城里找个地方,开个按摩店,说是有的干的还行。给你商量商量,去吗?你以前不是跟邻村的老中医学过推拿吗?”

“这个•••••••能行吗?•••••••”瞎子苏义仰起头眨眨眼皮吞吐着。

“行吗,人家谁让个瞎子给按去。”瘸子任玉甩一下长辫子,嘟噜着厚嘴唇看看婆婆看看小明和苏义说。

“嗨,你们不知道,俺听说在人家南方,有的专门到盲人店里做按摩,人家都学过推拿,正好苏义哥也学过,正能派上用场。”小明解释着劝。

苏义娘,苏义,苏义媳妇面面相觑,被这突来的事情弄懵了,僵在这里不知如何表态。

“要不••••••,咱先试试也行。”任玉怅瞪着双丹凤眼看看婆婆,想了会儿,吞吐着说。

“算了,你们先合计合计,过了春节咱再定。俺工地上还有事儿,先回去了。”小明掏出小灵通接了个电话,瞅瞅她三人慌忙起身说。

晚上,苏义娘把大儿大儿媳妇也都喊了过来,一家人又商量起来。

“行吗,苏义的眼这情况的,又没跟生人打过交道;任玉的腿脚也不好,万一有个嘛事儿,增么办啊?俺觉得还是在家里稳当,地里的活儿有俺和你嫂子呢,拉拉拽拽的,俺们帮着就是了。你俩能干点儿就干点儿,俺们也不指着攀着你俩。干嘛非得出去啊!”苏义哥低着头吧嗒着烟首先表示了反对。

“唉,增么(这么)一大家子,增么多的地,光靠你俩,你俩也忒累了!”苏义娘接过话头,看看瞎儿,又看看大儿,心疼又无奈地说。

“哥,咱娘说得对,这一大家子光靠你俩,你们也忒累。就让俺俩出去试试,当闯闯,也当么(可能)能干好。小明乍一说俺还有些打怵,不过任玉跟俺商量了一天,俺现在觉得该出去试试。在家里,虽说,你和嫂子疼俺护着俺们,可俺俩不能老拖累你们。咱娘岁数越来越大,你照顾好咱娘就行了,再牵挂着俺俩,弄得俺俩心里也不得劲儿!”苏义眨着眼皮,梗着细长的脖子吐吐噜噜的说。

苏义娘听瞎儿子这么一说,心里一阵酸楚,泪顺着满是鱼纹的眼角流下来。她赶紧抬起袖口擦了擦;苏义哥也是心里一阵难受,涨红了长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嗨,也当么,没你们想得那么难,小明都替咱打听了,现在城里时兴这个,喝了酒的,洗了澡的,都找个按摩店做按摩。盲人按摩在南方很火,苏义又会点儿推拿,应该能干起来。挣多挣少咱是纯落的,大不了混上俺俩的吃喝嚼化。家里的地,你和嫂子种着,每年给俺俩两袋子麦子一袋子棒子就行了,剩下的你们要,你们也不容易。秋收麦收忙的时候,俺俩也回来帮着干点儿。”任玉一改上午的犹豫,变得着自信起来。她看看大家,咧嘴笑笑,打破了沉默。

“唉,要不就这样定下来,让他俩出去试试。地就按苏义媳妇说的由老大种着,每年给他俩点儿粮食。”苏义娘抹干眼泪,瞅了眼任玉,心想这个媳妇挺会盘算的,了不得,要不是腿瘸过日子也是把好手。嘴也快,俺也盘算了,倒让她先说了。不过也对,地让老大种着,总不能让人家他俩白受累啊,虽然是亲兄弟,日子长了不是个事儿,还是把话说开好。苏义娘又看看大儿大儿媳,见没意见,就算把这事儿定了下来。

(二)

节后,过了正月十六,小明托人在城里找好了房子,便跑到苏义家招呼两人。苏义娘叫大儿大儿媳帮着收拾了东西,大儿开了拖拉机拉了一袋子面以及被子禄子脸盆和几大包袱俩人换噔穿的衣服一块送城里。苏义娘又给大儿子几百块钱,让他在城里帮着苏义买些锅碗瓢勺日常用具,嘱咐安顿好后回来。

小明托人帮苏义找的房子在城东北,是一排平房式的门市,租了两间。旁边有理发的,卖烟酒的,卖土产的,做芝麻的等小买卖商户;往北走不远还有家工厂办的大的澡堂子。

两间房为里外套间,外间放置两张按摩床,床是小明找人定做的掏了窟窿的那种专业按摩的铁床;里间两人住,放了张定做的木板带箱体的双人床,床东放了张条桌,桌下堆放着一堆蜂窝煤,桌旁靠窗摆了煤球炉子,架了烟囱通过窗户玻璃通到外面。这些东西都是小明前几天抽空给他购置的。

苏义哥,小明,任玉三人把从家带来的东西搬进屋里。小明拿着苏义哥给的钱又到卖劳保用品的商店买了两张按摩床上的垫子,,并到商场买了按摩床上的单子,回头又指挥着任玉铰开个和床上的窟窿相对应的窟窿又缝好;苏义哥到附近的市场上买了油盐酱醋等东西。一切安排停当。

“这两天俺叫人做个立着的店面牌子,就能开张了。一开始肯定人不多,不过,别着急,就和别的买卖一样,等知道的人多了,有了回头客就好多了。你俩现在这两条街上转转,买个菜买个东西熟悉熟悉环境。记住俺小灵通号,有事儿给俺打电话,旁边卖烟酒的有公共电话。”小明边和苏义哥站在门外抽着烟边冲着门口的苏义和任玉说。

“行,你俩走了俺就个人先转转。那个牌子不弄也行,这就够麻烦你的了,俺剪个大字贴窗玻璃上,俺看见有的店也是贴的大字。”任玉看看苏义哥和小明。

“还是弄个牌子,不花钱,工地上有木板,定一个用漆写上字就行。”小明笑笑吸口烟。

“不用跟他客气,又不是外人,个人家的亲表兄弟。”苏义哥看看小明,夹着烟的手冲着任玉和苏义挥挥。随即又问小明:

“屋里的床炉子的钱都是你垫上的?”

“小姑给俺的钱,让俺提前买的。”

“奥。”接着他又冲着苏义大声说:“苏义,你自个可别出屋,人多车多的,可不比咱家。上哪里去,让任玉领着。”

苏义哥和小明抽完烟,又到屋里转了一圈,分别又嘱咐苏义和任玉几句,便回去的回去,忙别的忙别的去了。

(三)

今天是苏义和任玉来城里创业的第三天,上午小明送来了招牌;昨天任玉也在窗玻璃上照小明说的贴上了“专业按摩”的大字。今天上午苏义用小明做靶子试了试自己的手艺,让小明提了提意见。下午三点多一个中年男子来店里做按摩。

“好••••••好••••••盲人按摩••••••好••••••来••••••来,给我••••••按按。”

“来了,你请躺这边儿,”在按摩床上坐着的苏义听有人进来,忙站起身招呼客人。里屋的任玉也忙走出来热情招呼。

“你是••••••真••••••看不见,不是••••••装的吧?”客人坐在床上看看任玉又瞪着一双醉眼瞅着苏义喷着满嘴酒气问一句,接着躺在了床上。

“唉,大哥,这话说得,这哪能装的出来!”苏义边用手摩挲边笑着答。

“真••••••学过••••••推拿按摩,穴位••••••都••••••知道?”

“学过,跟中医大夫学过,身上的穴位都知道。”苏义边按边答。

苏义从头不开始,用拇指按住头顶的百会穴叉开其他手指在穴位周边轻轻的拿捏。

“劲头儿大吗?”苏义轻轻问。

“还行,就••••••这个••••••力道••••••就行。”

“行••••••不错,多••••••多少钱?”按完,客人起身,紧紧腰带满意地问。

“十块,刚开张,大哥给宣传宣传。”任玉笑着,按和小明商量好的定价以及小明教的客套话答道。

任玉接过钱,送走客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溢出,她激动的脸发红,嘴张着,笑的拢不上。她捏捏钱又捏捏钱,这张钱舍不得往哪里放,舍不得往哪里搁。他看看坐在床上傻笑的瞎子丈夫,头一次觉得他这么厉害。她慌忙把这张十元的人民币递给苏义。苏义手里拿着钱,用指头轻轻捻着,折上,又展开。展开,又折上。脸像孩子一样乐开了花,兴奋地笑着。

“唉,还真行,真行,这活儿,啊,能挣钱了,能挣钱了。”苏义的腿擦着床边儿兴奋地蹭着,脚兴奋地移动。

“真••••••真没想到••••••没想到,瞎子••••••也能挣钱了,咱俩••••••也能挣钱了!”说话利索的任玉,激动的有些磕巴,兴奋地笑着,眼泪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四)

时间一晃到了夏天,苏义和任玉来城里已经多半年了。这几天赶上连阴天,苏义坐在按摩床上听着小收音机,脸上洋溢着笑容;任玉在里屋单脚蹬着缝纫机的踏板正加工一件男式的短袖。缝纫机唰唰唰地转着,嗒嗒嗒地响着,一趟趟密密实实的线花笔直的钉进柔软的衣料里。加工服装的“活儿”是任玉还没出嫁以前在娘家学的。到城里几个月后,任玉看到街上有家做服装的买卖还行,在亲友的鼓励下,她也购置了几件简单的设备,利用里屋剩余的空间,支上摊子,试着做些简单的加工。偶尔也做一些内裤、内衣、鞋垫之类的小玩意,摆在门口卖卖,挣点儿钱贴补家用。每个月下来,也能收入个一二百块钱,加上苏义的按摩能收入个三百四百的,有的好的时候能收入五百多,赶上城里一个上班十多年的人的工资。苏义和任玉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任玉一只手转动着缝纫机的钢轮,一只手平展开慢慢地推着布料送进针下。一滴水滴“啪嗒”一声落在了手上的布料上,旋即洇湿成指甲盖大的圆。任玉一惊,抬起头看看屋顶,纸糊的顶棚上已经湿了大片,水滴在纸缝处慢慢地聚拢,从小变大地低垂着,晶莹地闪着。任玉赶紧把这趟线跑完,用剪刀剪断线丝,把机头放进机盒,盖上折叠的案面;又起身赶紧从窗台下的桌子上拿了个铝盆放在缝纫机的案面上接漏下来的雨水。

神态悠闲的苏义听见了里屋的动静赶紧伸长了细细的脖子紧张地问:

“增么了?”

“唉!房顶漏了,俺拿了个盆子接着呢。看这情况,弄不好其他地方也得漏雨,这可增么办啊!这老天爷!”任玉看看房顶,又扭头看看窗外,发愁地说。

苏义闻听,也站起身,扶着床,又叉开手摸索着扶住墙朝里屋走。嘴里还在嘟噜:

“唉!这老天爷,增么下开了雨了!这可增么办啊••••••要不,咱买块塑料布盖盖吧,别把床上的被子都淋了。”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人家有没有梯子。”

任玉看看无奈地站在里屋门口的苏义,又抬头看看屋顶,一滴水滴“嗒”地一声落进了盆里,传出一声响亮的脆脆的声响,微微含着金属打击乐的一种声响。她无助地摇摇头,又瞥了一眼瞎子苏义,心想:唉,找了个瞎子,嘛事也帮不上忙,一天到晚,吃喝拉撒都得伺候他。过个马路都得领着,俺这一辈子过的哪像个人的生活。准是上辈子作孽了,欠人家的!不过转念又一想,这或者就是自个的命。苏义虽然眼瞎,可长得人高马大,现在也能挣钱了,也不算白吃饭。甭说咱自个也是个残疾,就是那些全胳膊全腿的,又有多少十全十美的。唉,一人一命啊!她心里想着,嘴里禁不住又“唉”了一声。像个铁塔一样堵在门口的苏义,翻翻眼皮,灵透的耳朵捕捉到了任玉那声轻轻地叹气,嘴里顿时惭愧而自责地说:

“唉,你瞧俺这没用的东西,嘛事也给你帮不上忙!”嘴里说着,右手使劲儿拍打了两下门框。

“嗨,别说这没用的了,你回床上坐着吧,俺去买块塑料布,借个梯子上去盖一下。”

任玉说着从门后的墙上摘下挂着的雨伞,拐着腿往外走。

苏义却肚子一绞,咕噜一声响,忙叫住任玉:

“你先等一下儿,俺••••••俺肚子有点难受,可能闹肚子。俺••••••俺••••••先方便一下儿,你再出去。”在这个节骨眼上苏义觉得有些难为情,变得有些磕巴。

“唉,真是的,越乱越添事儿••••••”任玉看了眼苏义,嘟噜一句,转身把苏义领到里屋内侧墙角,拉开一个一人多高的半围着的花布帘子,拽出一个厚塑料桶,又返身到外屋墙角水嘴下面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厚塑料桶。这是任玉为了方便苏义想的一个办法儿,解决苏义的大小便。刚进城的那几天,任玉每天领着他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去方便,每次她送到公厕门口,还得麻烦别人给照顾着领进去,很不好意思。

任玉等苏义解完大便,提着盛着大便的塑料桶,拿起搁一边的伞匆匆出去了。

苏义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风,雨声哗哗地响着,比刚才似乎更大了一些,不时的空中还传来隆隆隆的雷声;马路上穿梭着车辆,他压根儿就不清楚路过的是什么样的车,只能听得出大小马达的声响;有拖拉机,摩托车的声响;偶尔还有一两声尖尖的刺啦刺啦的带着湿滑的刹车的声响;以及好像受到惊吓在屋前飞过的唧唧唧的麻雀的声响。这些动静儿都一股脑地混在哗哗的雨声里。使人感到些许的不安与嘈杂。

苏义把白色的大背心往上挽了挽,折叠起来横在肋下。他感觉到漫天的凉爽冲进来,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惬意。忽地又意识到,肚子怕凉,又慌忙把挽上去的背心扯下来,遮住自己黝黑的肚皮。他干坐着,侧起头听着,心中牵挂起任玉来。

一会儿,他听到任玉回来了,应该是把桶仍在了门口。他想打招呼,却又听着任玉又啪嗒啪嗒地走了,他有些担心,担心她拿不了那些东西,他起起身又坐下,坐下又起起身,不知所措地重复着。里屋那脆声声的撞击金属器具的声响似乎变得有些连续了,有些密集了。这脆脆的声响搅得他心神不定。

没过多长时间,他听见任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比刚才的脚步声重了些,慢了些。他想,她应该是拿了东西,而且是比较重的东西,他似乎感觉到她那瘦弱的肩膀在抖动。他毫不犹豫的站起身,伸伸手抓住了门框,脚也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触到了低低的门槛;他把他那颗长着短毛的长脑袋探出去,一条雨线打过来,凉爽的雨水落在他的头上脸上,他打个激灵,又本能地往后倾倾头,张开浑圆的嘴,冲着外面,冲着外面那哗哗哗的声音,大声说:

“俺还过去帮你吧?”

“不用了,你老人家就坐着吧!”从门口经过的任玉一只手边打伞边扶着肩上竹梯子,一只手提着折叠的塑料布冲着苏义大声嚷了句,嘴角笑笑。

苏义尴尬地咧咧嘴,手使劲儿地抓紧门框,侧着耳朵,头跟着任玉的脚步向右移去。他能听见她往墙上搭梯子的声音,他愧疚地站着,心慌乱地跳着,他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起伏。他真想冲出去帮帮她,帮帮他这个直到三十多岁才娶到的媳妇。这个弱小的女子,一天到晚的照顾自己,吃喝拉撒从来没有烦过自己。他感谢老天爷给自己找到一个好媳妇,可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他恨自己没用,空长了一副男人的驱壳,却一点儿用也没有!忽的,他听到在卡啦的霹雳后传来一声“咕咚”的声响。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了,怕出事,怕出事,还是出事了!听着动静,是不是人摔下来了?他不假思索地一脚跨出门,叉开双手,摸摸索索地向前迈着步子。雨,刷刷刷的打在脸上,身上。他已顾不得这些,他一门心思地向前,向前••••••,他要快速的摸到任玉,他知道她就在他的前面。他的脚碰到了地上的任玉,他迅速的蹲下身子,手也抓到了他的瘸媳妇(他看不见她走路的样子,她在他心目中是完美的),他听到了她轻轻的掇泣,他把任玉抱在怀里,用手抚一抚她湿漉漉的头发,又抚一把她湿漉漉的脸。任玉闭着眼,卷缩在苏义的怀里,脸上的雨水已经混合了泪水。她宛若受了百般的打击,千般的委屈,她使劲儿地拥紧瞎子丈夫,轻轻地放松地哭着,声音也比刚才大了点,身体不时地抽搐抖动一下儿。

“唉!都怨我这个瞎子,嘛事也给你帮不上忙,让你受这个罪!”苏义叹着气,恨恨地边说也边哼唧着哭起来。

雨,依然哗哗哗地下着,伞、塑料布扔在一边,梯子兀自倚在墙上,地上淌着的水迅速地包围了他俩。

“增么了,这是的,摔着了?刚才她从我那里拿东西走时,我还给她说,让她等我一下儿,我拾捣完过来帮着盖上。你看她这耿直脾气!增么非得个人干!人没事儿吧?”卖土产的老王打着伞跑过来,俯身拉起蹲在地上的两人。

任玉松开苏义,不好意思地捋了下头发,鸭蛋子脸上强挤出个笑。说:

“没事,大哥,俺能行,刚才一打呱啦(霹雳),一紧张,一滑,就掉下来了。真没事儿,俺个人上去盖就行。”

“什么没事儿,你这孩子!都是街坊,用不着这么生分!我上去盖吧!”老王说着捡起地上的塑料布兜上几块碎砖头举着伞爬上了梯子••••••

(五)

连阴了几天的天,终于放晴了,墨色的云渐渐散去,几朵白的闪亮的云飘着。下午的阳光照过来在爽净中依然冒着强烈的热度。消停了几天的知了,又打开了自己嘹亮的音响,吱吱吱地叫了起来。

任玉去市场买菜了。苏义坐在按摩床上盘着腿,用小指甲刀摸摸索索地剪着脚趾甲,一旁放在凳子上的台式风扇晃着笨拙的铁头滋滋滋地转着。一轮轮的柔和的风吹过来,苏义的大白背心一会儿鼓鼓,一会儿又瘪下去。

“今们(今天)增么冷清!”一个口音成熟中透着些青涩的男人说着进了门。

“来,给俺摁吧摁吧,这几天阴天下雨,浑身觉得发皱。”

“好,这边来。”苏义满脸堆笑,一边将指甲刀揣进短裤兜里,一边摸索着下床,用脚钩钩拖鞋,趿拉着鞋站起身,复又转身用手扑拉扑拉床单,掸去指甲碎屑。

“店里就你个人啊?”

“嗯,媳妇买菜去了。”苏义揉着客人的肩,痛快的答到。

“行,不错,真解乏。多少钱?”按完,客人满意地问。

“二十”。苏义靠着床边咧开嘴,露出对大牙笑着说。

客人掏出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塞到苏义手里。苏义眨眨眼皮,冲着那团臭烘烘的热气充满了感激:

“谢谢,谢谢,常来啊!保证让你舒服,满意!”

客人“嗯”了声,抬腿迅速地走了。

不长时间,任玉回来了。苏义抬起胳膊,手里攥着那二十元钱,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嚷到:“媳妇,刚才来了顾客,刚走,给你钱!”

“不孬,刚晴天就上人了!”任玉笑笑,高兴地接过钱边瞅边说。忽然,任玉大声喊了一句:

“假的!假的!钱是假的!”

这张二十元的人民币,手指捏一下,纸张明显的比真的要薄一些。而且没有水印,像色印刷的也有些模糊。

苏义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任玉已经跑了出去。

任玉冲出门,左右张望,人行道上只有几个蹦蹦哒哒的孩子,一伙喽喽跶跶闲谈着的老女人,一对慢条斯理走着的老两口,再无其他的人。任玉禁不住努起小嘴嘟噜着骂了两句:

“真他娘的下三滥,死爹死娘的缺德玩意!”随即折转进屋,斜着眼看了看不知所措呆立着的苏义,嘴里禁不住“唉”了一声。

此时的苏义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傻傻地站着,手指揉搓着大黑裤衩的裤边,嘴里喃喃着:“唉!这事儿!唉!这事儿!他娘的,增么碰上增么个王八蛋,上咱这儿占便宜!”继而他又说:“俺听他的口音,以前好像来过。”

“来过能增么样啊,下次你能认出他?再说,你就算认出了,人家也不会承认啊!也当么(可能)他再也不来咱这儿了。坑咱一下儿,他还有脸好意思来啊。”坐在马扎上的任玉看着眼前的瞎丈夫,一脸无奈。但她又不得不自劝:范不着跟着贪小便宜的玩意生闲气,他不就是欺负了瞎子眼瞎吗。再说,不就是二十块钱吗,挣到手,也富不哪里去;挣不到手,也穷不到哪里去。于是,她抬起头冲着苏义苦笑了笑说:

“嗨!算了,认倒霉吧!就当你练练手,白干不就行了。咱范不着跟这熊死孩子玩意儿生气。人家不是都说,树林子大了嘛鸟都有,世界大了嘛人都有。不值当的!事上还是好人多,要不咱也不可能在城里干起来啊!”静下气来得任玉宽慰着瞎子苏义。随后便一拐一拐的走进里屋忙自己的活儿了。

苏义经任玉一劝,好像心里好受了些,不再那么的气恼和自责,皱起来的眉毛也渐渐舒展开。但依然好像放不下什么,他摸索着坐到刚才任玉坐的马扎上,嘴里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脸朝着门外,侧起耳朵听听,好像在找寻什么,好像又什么也不是。

(六)

正月的天已些许的暖和,午后的阳光穿过洋槐树的枝桠透过来,地面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影像。苏义裹了件蓝色的不带外罩的羽绒服坐在门口外的马扎上,浅灰色的毛衣从敞开的外套里露出来。今年上四年级的儿子小强在两米开外的洋槐树下正趴在桌子上写着寒假作业。一条白色的小笨狗伏在孩子的脚旁,瞪着双黑亮的眼睛瞅着过往的行人。

苏义像想起什么,抬抬头,翻翻眼皮,冲着小强说:

“儿子,刚才做按摩的那个人说,今天情人节了,黑天他去给他媳妇买花。增么又冒出个情人节啊!这是个嘛行子节啊?”

“嗨,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是个从外国传过来的节,谈恋爱的,两口子,在这个日子男的送女的玫瑰花,女的送男的巧克力。瞎闹腾!”小强也不抬头看他兀自做着自己的作业。

“你这熊孩子,小小的岁数,嘛也知道啊!”苏义一听,呲着牙溺爱的笑笑,半批评半表扬地数落儿子。继而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应该过咱个人国家的节啊,七月七,不是挺好的吗。干嘛非要过外国人的节啊?”

“呵,你和我妈不愧是两口子,上午我妈也是这样说的。”小强似乎感了兴趣,抬起头,疵着密实的小牙看着马扎上的苏义笑笑,又仰起头看着二楼的窗户。窗帘半拉着,任玉在楼上做着服装。小强并不能看见她。此刻,他仿佛看见了妈妈那张微笑的脸。

苏义忽然也好像意识到什么,也仰起头,侧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仿佛听到了任玉脚踏缝纫机那唰唰唰的声音。

苏义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像突然想起什么,猛然叫过儿子,附到耳朵小声说:

“儿子,你妈跟俺过日子不容易,七月七,俺给你妈买个礼物行吗?她会高兴吗?”

“行,怎么不行啊!她准高兴,到时候我帮你选,别送花,没几天就蔫了,白浪费。”小强瞪着双小眼睛兴奋地压低嗓音说。

“这个事儿咱别告诉她,咱给她个惊喜!”苏义也兴奋地盘算。继而又锁起眉头说:

“可••••••可咱家的钱都在你妈那里放着,咱增么跟她要啊!”

一听这句话,小强也收起笑脸,用小手挠挠脸蛋,小大人一样地说:

“让我想想。早着呢!”回转身继续趴在桌子上做开了作业。

苏义翻翻眼皮,皱皱眉,对着黑洞洞的世界开始了他的冥想。

(七)

又一个学期结束了,一放暑假,一个个学生像欢快的马驹,在城市的人行道上奔跑着,叫着,笑着。小强背着书包和同学边走边打闹。一会儿,一个同学问小强:

“你报夏令营了吗?”

“报了,也不知道让上哪里去。”小强晃着扁圆的脑袋边说,边抬手掐了片枣树叶子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使劲儿吹了下,一点儿响声也没有。

“我老师说去海边儿。”

“好啊,我还没见过海呢!”小强兴奋地吐掉树叶,把小脸凑过来看着同学。随即又没了笑脸说:

“也不知道让交多钱。”

同学看看他,忽地看见路边来接自己的家长,便丢下小强跑了。

小强默默地走回家,把书包扔在靠墙的长条形的铁质低矮的椅子上,随心摸起一本画书无精打采地翻着。苏义连续按摩了两个客人,疲倦地斜躺在一楼按摩床上吹着风扇。听到儿子回来,急忙侧侧身,笑着问儿子:“回来了,小强,放假了吗?”

小强也不看苏义,说了句,放了。继续翻着画书。

一会儿,苏义像是想起什么,坐起身招呼儿子:

“俺上会跟你说的那事想起办法来了吗?”

“嘛事儿?”小强依然低着脑袋。

“就是七月七啊,下月就快到了!”苏义侧着头冲着小强的方向翻翻眼皮,有点儿着急。

“奥。”小强抬起头看着苏义,好像想起什么,随即又低下头。自上次爷儿俩商量完后,也不下几次的胡思乱想怎么办,但都觉得不妥,便一直搁置下来。自前几天的六月六任玉回家给她母亲过了寿,苏义才觉得这事不能老拖着了。

小强忽地抬起头,两眼放着光,直愣愣的看着苏义,张张嘴想说什么,但随即又闭上嘴,两眼闪着的光也暗下来。

“还是没想起个法儿来?”苏义又无奈地问了一句。

“嘛事儿?你爷俩在这里说嘛呢?”任玉从楼上走下来听到了苏义的问话,便瞅瞅苏义和小强,笑着问一句。

“没嘛事儿,胡扯着玩儿。”苏义笑笑,侧侧头说;小强也不看他妈,依旧低着头翻着画书。

“俺出去买点菜。”任玉招呼一声,便拐啊拐的出去了。

小强看看任玉的背影,似乎下定了决心,小眼睛里露出贫苦孩子特有的一种倔强。他挪到床边儿,趴在床上凑近苏义说:

“爸爸,我想了个法••••••”

“行是行,倒准能要来钱。可是,你呢,孩子,你不去了。不行,还是换个法儿吧!”苏义愧疚的摇摇头。

“爸爸,你听我的就行了,没有别的法儿。我大了挣了钱个人去玩。”小强跳下床,坚决的态度超乎了他这个年龄段。随即又笑着拍了拍苏义的腿说:

“对了,也带着你和我妈去啊!”说着跑出去玩了。

苏义却心里越发的感觉不是滋味,坐起来呆呆地听着这个黑洞洞的世界里的动静,心里一阵阵的发酸。其实他能感觉出来日子在一天天的变好。前几年国家取消了公粮,地里的收成相对多了,哥哥每年都多给他一些粮食和钱。而且哥嫂在地里干活儿也不像以前那么累了,麦收、秋收都可用联合收割机,他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那轰隆隆的声音。今年听说老家要建开发区,整个庄子都要拆迁上楼,地不用种就可以领到补偿金;他在城里的这个社区,社区干部经常过来问寒问暖,给他家办了低保,他和他媳妇每个月还能领到残疾人补贴;这些年生意还可以,平房店铺拆迁换租成了楼上楼下的店铺。而且,听媳妇讲,一家三口,省吃俭用的也存了些钱。生活也比以前强多了,刚来城里的那几年,他和任玉都是咸菜青菜,鸡蛋或者偶尔炖个鸡架子,炸个小鱼,也只是给孩子吃。现在每周大人孩子都能吃上两顿肉菜。但今天儿子一给他说想的那办法,还是弄得他心里酸酸的。他真的不知道跟儿子说什么好,他感恩社会,也感激儿子,这小小的年纪竟然增么董事儿。他为有这么个儿子而高兴!想着想着,多少年不流泪的眼眶居然又有些湿润了。

(八)

农历七月初六,小强上午以夏令营交钱为由从任玉那里要来了六百块钱,下午领着苏义到百货商场给他妈妈买了个金戒子,苏义又用剩下的不多的零钱买了个墨镜。爷俩回家把东西藏好,第二天一早,小强便坐上公交回奶奶家躲了起来。

七月初七的的晚上,苏义给一个客人按摩完,任玉就关上了店门。任玉在楼上炒了四个菜,还备了壶酒。平常一般来个亲戚、庄乡爷们时任玉才舍得多炒几个菜。可今天不同平常。今天是七月七,是中国传统的乞巧节,是传说牛郎织女踏着鹊桥相会的日子。最近这几年国内的年轻人也把它当做中国的情人节来过。其实任玉早就盘算今年要好好地过个节日,也像年轻人一样过个情人节,但她不愿意过那西洋的情人节,总觉得中国人还是过自个的节好。也能避开年轻人的那些洋味。内心里也觉得毕竟不是年轻人了。恰巧今天儿子小强跟着学校里组织的夏令营去海边了。屋里只剩下了他俩,她可以陪着苏义说说话。他俩这些年的夫妻,两个身体不全的人,来到城里闯,想想,真的不容易!苏义虽然眼瞎,可是他却凭着自己的一双手硬硬的撑起了这个按摩店。有时客人多的时候,一天下来,他的胳膊累得都要抬不起来。他让她给他贴上一帖膏药,还是接着按摩。从不喊累。任玉看在眼里,也疼在心里;至于家的收入花销生活等这些东西都是任玉做主,他从不过问,也从不计较这些东西。他同时对自己也是百般爱护。他眼虽然看不见,但只要有空儿,就力所能及地摸索着干些杂活儿,替替任玉。有次任玉发烧,苏义摸索着倒水,结果还把他的手给烫了一下儿。虽然嫁给了一个瞎子,但想起这些,任玉的心里也还是暖暖的。今天她特意多炒了两个菜,备了酒,他俩好好吃顿饭说说话。她还备了件小礼物想送给他。

任玉往苏义眼前的碗里夹着菜,和苏义高兴地说笑着。

“这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的咱都来城里十二年了。刚来的时候真没想到能呆住,也没打长谱,还寻思试试不行再回去呢。没成想还真干起来了!亏得人家小明给咱指了条道,要不就凭咱俩在老家真没法儿过。”

“来,俺也敬你杯酒,亏了你这手艺才撑起这个摊子。”任玉说着举起酒杯。

苏义不好意思地笑笑,嗞的一声喝干了杯里的酒。高兴的说:

“俺眼瞎,别的干不了,就学了这点手艺,没想到还用上了。不过这个家,其实亏了你。这个摊子也亏了你,俺就是按摩按摩下下力气,连个钱都收不了,你想想,不全亏了你啊!还给俺拉吧了个好儿。”苏义说着说着,一提到儿子,立刻止住了笑,似乎想起什么。继而又举起酒杯说:

“俺也敬你一杯,你嫁给俺委屈了,也受苦了!”苏义这句话说出口,任玉觉得暖暖的,眼睛也潮了。

“嗨,咱俩都不容易。能有今天,也亏了那么多的好心人。”两人说着又碰了下杯。

任玉看着瞎子苏义,笑笑说:

“俺给你买了个小礼物,你猜猜是嘛?”

“不好猜,这往哪猜去,是衣服?”苏义一听任玉给自己买了礼物更加高兴。同时也想到自己也给任玉买了礼物,也想今天送给他她。没想到他也给自己买了礼物,心里觉得特别的美。心想先听听任玉的礼物,一会儿俺再说俺给她买的礼物。

“俺给你买了个眼镜,好的,水晶的。以后俺领着你走个道,上个街,能挡住别人的眼神,你个人心里也好受些。给你,你摸摸,戴一下儿试试,有股凉气,对眼上的神经好。”

苏义一听任玉给自己买了个眼镜,既激动又愣愣的。把任玉递到手里的眼镜捏着,用手指摸了摸,确实比自己买的大气,镜面也有点发凉。继而戴在眼上,还下意识地晃晃头,确实有股凉气冲进眼眶。可他已经给自己买了一个,用不着弄两个啊。再说这水晶的一定很贵吧,给俺个瞎子戴这么好的不是浪费吗。这个任玉啊,平时不是挺节俭的吗,她这是图嘛啊!随即顺口问了句:

“不错,多钱啊?”

“你问多钱干嘛,你是咱家的顶梁柱啊!咱买陈子就买好的。”苏义一听心里既激动又充满了感激。可还是觉得不值当的,抬抬头,想说终没说出口。兀自喝了杯酒说:

“你该给自己买点东西,给俺个瞎子买赠么好的东西干嘛。”

“俺也给俺个人买了个礼物。给你,你摸摸,是嘛?”任玉看着苏义不好意的笑笑说,随即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银质的戒指递给他。

“奥,是戒指啊。”苏义摸摸,笑笑。接着又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说:

“不是金的?你增么不给个人买个金的?”

任玉轻轻的昂昂脖子,张张嘴,诧异的看看苏义问:

“奥,是银的。没舍得买金的。可••••••可••••••你增么知道不是金的?”

苏义一听,任玉买的是银戒指。心里一阵难受,眼泪差点出来。心想,这个女人为了这个家受苦受累,伺候这个伺候那个,省吃俭用,连个人喜欢的东西都舍不得买。就这样,还给他买了个贵的眼镜,真难为她了。想到这,他的嗓子都有点儿喑哑了。

“表姐的金戒指,俺摸过。金的沉,你买的这个轻点儿。”说完,他抬起头,使劲咽下唾液,伸出手向任玉抓来。任玉会意,也把手伸过来抓住苏义的手。

一股暖流顿时涌进苏义的全身。他似乎有些激动,突出的喉结有些发颤。

“媳妇,你真好!娶了你,真是俺修的福分。可••••••俺••••••俺••••••也给你买了东西。瞒了你,你••••••可••••••可别生气啊。”

任玉一听,刚刚温馨的脸上,瞬间没了笑意。脸上的肌肉蹦起来,诧异的蹙起了两道粗粗的眉毛。不自觉的“啊”了一声。随即问。

“买的嘛啊?可••••••可•••••••你哪来的钱啊?钱,不都一直俺放着的吗!”

苏义松开任玉的手,歪着头,抿嘴笑笑,不还意思的说:

“钱是儿子从你那要来的。他不是报了夏令营吗,他没去,用那钱给你买了个金戒指。俺爷俩早就商量了好长时间了。”说着从裤兜里摸索着掏出戒指递给任玉。

任玉的嘴张得更大了,眼也瞪了起来。似乎再听天书。随即转个神来,接过金戒指,攥在手里,心里一下子激动起来,一丝红晕飞上脸颊。可还是蹙着眉诧异的问。

“那孩子呢?”

“奥,咱儿子忒懂事了。为了让咱俩过个节,他去他奶奶家了。骗你说去夏令营了。”

任玉怅瞪着眼,心情复杂着,不争气的眼泪也簌簌的流了下来。继而她又抬起头,抹了下眼泪,咧开嘴笑笑,伸过手,用指头在苏义额头上点了一下,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你这爷俩!”

尾声

又是一年的春天,早晨任玉扶着苏义慢慢的走在长满苗木的绿化带上。和煦的阳光照过来,槐树杨树紫荆冒出嫩芽;迎春花开着粉色的花。任玉侧头看看随着自己的步幅移动的戴着水晶眼镜的瞎子丈夫,任玉幸福地笑着,像一朵春天的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