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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曾剑军旅小说之美

来源:文艺报 | 宋先红  2017年09月29日07:39

距离我上次评析曾剑小说已经过去3年了。在这3年中,曾剑依旧默默地耕耘在“自己的园地”里,园子里茂盛地长出了《穿军装的牧马人》《冰排上的哨所》《在神圣的天空飞翔》《向大海》《岸》《故事平淡》《士官的白天和夜晚》《饭堂哨兵》《一路同行》《今夜有雪》等优秀军旅题材小说。读完这些小说,我也真的觉得曾剑已经“完成了由一个业余作者向专业作家的转变,由自发的小说写作,逐渐进入理性的创作境地”。无论在题材选择、人物刻画,还是在叙事控制和语言运用上,曾剑都在慢慢地形成自己的风格。

小说人物精神的中和之美

我们很容易看出,曾剑军旅小说中的主人公选取的都是底层角色,讲述的也是寻常生活。无论从军事题材的角度,还是从叙事内容的角度,选择“底层角色”进行“寻常生活的讲述”对小说这种追求典型人物和生动情节的文体是一种很大的挑战。但是,这些处于军队最底层的士兵们,无论是身处恶劣的驻防条件,如天寒地冻的冰排、虫蛇出没的孤岛,还是遭遇上升途径的堵塞,如苏橘在部队只能理发、哨兵只能为饭堂站岗、黄叶青穿着军装却只能在深山老林里放马、“我”和陈寒在押送坦克中的种种不顺、“我”不成功的报道写作……他们在经历过短暂的失望后,没有一个人沉溺于怨怼和愤怒之中,而是积极、主动地去适应和调节,不忘军人的责任和亲人的期望,在孤独中与自己对话,在寒冷中互相温暖,在平淡中积极进取,路途坎坷也能保持军人本色。

这种诗意平和来自曾剑对小说人物心理变化的精细刻画,或者说曾剑让他笔下的人物因为有对自身境遇的强烈自省而显得鲜活生动,从而显示出一种平凡的伟大。《饭堂哨兵》里,曾剑对饭堂哨兵的心理刻画真是细致入微。新兵初来到机关大院时,他以为是给首长当警卫,心中满怀喜悦:“那一刻,哨兵是幸福的”“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期冀,像紧绷了整个冬天的叶芽,正悄悄地打开”“哨兵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甜美,那感觉像是回到了村里那爿逼仄的麦芽糖作坊”;当班长“在机关饭堂前,一跺脚,点给他一个哨位”时,他失望了,“哨兵满肚子希望,哗的一声,被震落在他庞大的膀胱里,就再也寻不着踪迹。”“哨兵久久难以入睡”。后来,他想到当兵就是服务,到哪里都是做贡献,心里又“由一丝骄傲,像微弱的火苗,在心中轻轻摇曳”。他为他能直接面对首长和机关干部而产生了一种优越感,“但哨兵的优越感,时常被大门哨兵手中那几杆枪驱走了”。虽然哨兵用标准的军姿迎接和送走吃饭的军官们,但是“没一个人同他打招呼,没一个人问起他的名字”,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被忽视,失落的情绪升上来”,连吃饭也“味同嚼蜡”。这些细腻的心理活动向我们揭示了,即使是一个平凡的牧马兵或饭堂哨兵,他们都有梦想,有生气,都有一个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都是一个个有灵性、有觉悟的人。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当不了将军的士兵也一样是好士兵。每一个士兵都是怀着建功立业的希望来到兵营,但和平年代的军营也许更强调士兵的责任和纪律,也能让士兵懂得人生的成就除了出将入相还有平淡踏实,曾剑的小说也向我们展示了军旅生活中除了有金戈铁马的雄壮美,还有一种坚守日常责任的中和美。

小说叙事的舒缓之美

战鼓声声紧,战机转瞬失。大部分军旅小说叙事节奏快,是由其叙事内容——战争决定的,而曾剑小说里因为叙述的是和平年代普通战士的日常小故事,所以其叙事节奏慢,整体表现出一种从容不迫的舒缓之美。这种舒缓之美具体表现在情节画面感强和情节心理化两个方面。

情节画面感强是指曾剑小说的情节发展没有明显的时间指示,而是由一个个生动的画面排列而成的。《穿军装的牧马人》的故事情节就是由雪林人马初见——深山牧马——冬日黄昏救鹿——山洼遇熊——日暮葬犬——云雾山开洞——泪别秀清——迎接单凯——风雪追马——夏夜喂马——雾林赶马——抚别老马——车站追别等13个画面组成,讲述了士兵黄叶青在东北深山老林放马服役的一段经历。《在神圣的天空飞翔》用新兵扫墓——毛驴驮水——毛驴放生——雪地巡逻——冰上潜伏——湖上执勤——松察河救鸟7个画面叙述了士兵夏士连在松察河哨所服役的经历。而《饭堂哨兵》的画面更加简单,所有的情节都是哨兵立正或者敬礼的画面,变化的只有背景中的春夏秋冬和晨昏午后。

情节画面感强一方面使情节不再以线性方式在时间流上展开,弱化了叙事的紧迫感,另一方面增强了情节的空间感,拉长了读者对情节发生背景的关注时间,强化了对人物心理和动作的表现力度。更重要的是这些画面以自然景象为背景,人物的行动在自然场景中展开,自然与人相互生发,从而生成一个个美丽的意象,像一幅幅活动着的油画,呈现出一种中国传统诗歌所特有的意境美。

情节心理化其实是造成情节画面感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情节画面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小说中的情节画面之所以呈现出意境美和意象美的特点,最主要的原因是曾剑没有对画面中的人和物进行简单的客观摹写,而是将精微的心理描写与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使之具有深深的意味。《穿军装的牧马人》开头“雪林人马初见”这个情节里,写黄叶青初到牧马场失望的心情,是这样的:“那是个灰蒙蒙的冬日,连队一个满脸通红的老兵,把我领到一群军马前,把一只狗尾巴草一样的布满毛刺的旧马鞭递到我手中。我心里亮闪闪的希望,就在眼前的灰蒙蒙中淹没了。我没有立刻去接马鞭,而是把右手掌贴到胸前。我摸到了我的心,像这冬日山里的石头,又冷又硬。”我们眼前浮现的是跟心情相应和的景物:杂乱的狗尾巴草,灰蒙蒙的天空,冬日的群山,又冷又硬的石头。我们是在感知而不是被告知这种失望,所以更容易感同身受。确实,在曾剑的小说里,我们有时很难将人物行动、心理叙写和景物描写截然分开,但也许就是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杂糅减慢了叙事节奏,产生了一种悠悠的舒缓之美。

小说语言的洗练之美

“语言是我们感受文学时的‘第一遭遇’,也是作家进行创作的‘第一经历’。语言不仅是作家塑造艺术形象、表现审美意识的物质媒介,也是文学得以生存的基础和依据,是构成文学活动的‘第一要素’。”曾剑小说能够准确地表现人物精神的中和之美和达到叙事的舒缓之美,与他对小说语言的锤炼是分不开的。

曾剑在小说中多用短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短句其实是汉语句子的原生态形式,而修饰成分颇多、句意复杂的长句却是舶来品。中国很多文学经典都是用形式简单的汉语短句写就,从《诗经》到柳宗元的小品文,再到现代孙犁、汪曾祺的美文,都显示了汉语形式简练、表意丰富的特点。短句的运用可以使阅读更为容易,使读者更容易抓住文学形象、更容易体会文学意蕴。之所以能在简短的形式里表达丰富的意蕴,跟曾剑对修饰语和动词的精选不无关系。

如他在《冰排上的哨所》写“我”初到边境的这个哨所所看到的景象:“这年冬天,兴凯湖只下了一场雪。雪不大,湖边的远山上雪若隐若现,像鱼的鳞片。山脚的柞树上,金黄的叶片顽强地挂在枝头,飒飒有声。柞树下,枯草东倒西歪,一绺一绺,像仕女的发髻绾在一起。看得出,这是一片未被砍伐开采的处女地。”从这些句子里,我们一下子就可以领略到这个哨所的环境:寒冷、冷清、清静、偏远,人住在这里肯定很孤单、很寂寞。

还有他在《向大海》写农村男人洗澡:“我爹,我和小弟站成一排。大半盆水,一个毛巾。我爹洗了脸,退下,我上。我抓起盆里的毛巾,搓了一下,洗把脸,退下;弟弟夏天再上。之后,我爹洗前胸,后背。我爹抹后背时,两手反剪到背后,一上一下拽着毛巾。毛巾贴在他脊背上,像锯似的来回拉动。”这些动词非常形象地写出了农村男人们简单、粗糙的洗澡过程,展现了农村由于资源缺乏导致的不卫生的生活习惯,这段回忆也从侧面很好地写出了海岛上的资源缺乏和守岛士兵艰苦的军营生活。

而曾剑小说中对比喻修辞手法的运用一方面体现了他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另一方面也展现了他对细节和场面良好的把握能力,以及他对文学语言“陌生化”特点独到的领会。曾剑是善于使用“比喻”这种“武器”的作家之一,正因为曾剑善用短句和比喻,所以他的中短篇军旅小说呈现出散文化的倾向,具有浓厚的抒情意味。他用舒缓的笔调,从容不迫地书写着普通士兵的故事,展现他们“怨而不怒”的情绪,情感质朴真实,让人感受到一种中国传统中特有的中和之美。

曾剑的写作,也像他小说的叙事节奏一样,不急不缓、从容有度、踏踏实实,一边深情地回望故乡,一边走进军营、深入普通士兵的生活,用心感受,用笔书写,用春日般的人性美温暖着为生活奔波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