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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难忘的“处女作”

来源:文艺报 | 王朝庭  2017年09月29日07:36

1953年的初夏,我部刚调到朝鲜“蜂腰部”的东海岸元山港防区,准备反击美军的“两栖登陆”阴谋。那时我在志愿军12军35师105团后勤处当通信员。一天,我通过两道飞机封锁线到团部送信,当我把信函、文件、报刊收拾好,正准备走时,军邮员说:“哎,小王,这里还有你一封挂号信呢,请签字。”

“我的挂号信?”他的话使我顿感疑惑。接信一看,信封上确实是我的名字,但左下角的落款,却是一行“人民日报编辑部”几个醒目的大字。当即我怔住了,说:“不,这不是我的信。”军邮员说:“明明是你的大名,怎么不是你的信呢?”

“我一个大老粗,和《人民日报》有什么关系?”我说。

“咦,说不定是你的什么亲朋战友调到《人民日报》去了呢。”军邮员帮我分析说。

“不可能。我的亲朋战友跟我一样,都没有识几个字的,又都是新兵,调到《人民日报》去吃干饭?可能是同名同姓,我不签,你另外查吧。”我肯定地说。

“嗨,我说你小子真是傻得可爱!”他指着信封上的部队代号和单位说:“你们单位有没有同名同姓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他瞪了我一眼,又分析说:“《人民日报》就不用打水、扫地、冲厕所的人啦?我哪有工夫给你查?要查你自己拿去查吧。”军邮员下逐客令,我只好签名拿走。

信虽收下,但我仍不敢拆。回到后勤处,我把信交给领导,并汇报了情况。孙主任拿着信说:“这明明是你的信嘛,单位姓名都没有错,怎么不敢拆?”他举着信封向大家晃了晃说:“当着大家的面,你不敢拆,我替你拆啦。”

“哧啦”一声,信一撕开,大家都愣住了,原来是5万元人民币(旧币)现金。信中还附有一张纸条:

王朝庭同志:你写的《“白毛女”在朝鲜前线》一稿已在本报发表,现寄上稿费5万元,请查收。

落款是一只长方形红图章——“人民日报编辑部财务专用章”。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写的稿?我一个半文盲,会写什么稿呀!稿费5万元,确实不少。当时因在国外,只有内部军邮,无法汇寄,故只好直寄现金。我当时每个月的津贴费只有1.2万元,相当于我4个月的津贴呀!这下可轰动了,纷纷说我写的文章在最高最权威的《人民日报》上发表,真不简单呀。一时间,我就像凯旋的英雄。大家七嘴八舌,问这问那,我却似梦非梦,哪说得清。

“小王,这可是你的大喜呀,请客请客。”在哄闹声中,有人率先提议。

“对,要小王办宴会。”

哄闹赞许声平静之后,协理员才问我:“哎,小王,你什么时候写的文章呀?”

我苦笑:“协理员,你还不知道我?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怎么会写文章呢?”

“那是怎么回事?”有人这才想起说:“哎,快找找报纸吧。”一看纸条上的日期,已经半年多了。战争条件下,连几天前的报纸都难找,何况半年多了呢。

晚上,我静静地回想,想呀想呀,终于想起来了。那还是1952年夏,我团换防到后方休整,一天傍晚在一片森林里看电影《白毛女》,由于敌人夜航侦察机不断在空中侦察,放映员一听到周围山头上的防空枪信号,就只好暂时停映。在放映过程中,部队情绪激昂,有的战士流着眼泪自发地喊起口号:

“坚决为白毛女报仇!”

“坚决把美帝国主义赶出朝鲜去!”

“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

……

第二天,团政治处组织部分干部战士座谈对电影《白毛女》的观后感,我也参加了。会后,宣传干事单独把我留下,要我把我的发言写成个材料。我只读过三年半私塾,怎么会写材料呢?干事鼓励说:“就按你刚才发言的写吧,不会写的字就空在那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不得不写。

材料终于写好了,但很多地方只好学习高玉宝,画一些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代用符号,至于错别字就更不用说了。材料交给宣传干事,他真有水平,一边给我补改那些空白、符号和错字,一边自言自语:“应该有个题目呀。”他想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好,就叫《“白毛女”在朝鲜前线》。”

这么说,真是我写的“文章”变成铅字了,而且我的名字也一起变成了铅字,还登在最权威的《人民日报》上啦。经首长和“秀才”们盲目的评价和赞许,我这才懂得文章的价值和意义,于是,我的心情也兴奋激动起来,进入了梦境。我那变成铅字的名字幻影,似乎也在报纸上迅速放大着,最后占据了整个版面。哪知,第二天,情况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听到人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地窃窃私议:

“哼,我还以为他真有那个本事呢,靠他哥哥的名气,有什么光彩?”

“就是嘛,真不要脸!”

“要是他真会写文章,我可以把我的名字倒过来……”

我的入团介绍人、机关团支部书记严开贵关切地问我:“小王,你小子不简单嘛,你那大作家哥哥在人民日报,难怪你写的文章能发表。”

“什么!我哪有哥哥在人民日报?”

“王朝闻是谁?是不是你哥哥?”军需会计贺忠贤也问道。

“啥?我哪知道王朝闻是谁呀?我只有一个老农民哥哥叫王朝进,一辈子都在大山沟里种地,还没有我识的字多,怎么会出来一个王朝闻呢?”我解释说。

“咳,小王,你小子不要保密嘛,据说你哥哥王朝闻是人民日报的大作家,现在正在板门店和美国人谈判呢,说不定还会来看你呐,你可要好好准备准备哟。”

“就是嘛,我们不会沾你的光,你怕什么?”

我的天呀!真是愈说愈玄了。由于我文化低,孤陋寡闻,根本不知道“王朝闻”其人。然而,凡是稀奇古怪的事,往往你愈否认,反而传得愈快、愈真、愈远、愈奇。我想,历代那些生动的民间传说故事,也许就是这样添油加醋“创作”出来的吧。于是,我也干脆不解释了。直到回国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还真有一位多才多艺的大文艺家和美学理论家王朝闻其人,而且还确实是位四川老乡,不过距离我家可能还有几百公里呢。

打这以后,《人民英雄》报给我来信约稿,《志愿军报》也来信约稿,急得我直哭鼻子。我回信说,这完全是团政治处引起的误会,我没有文化,不会写文章。两报除经常给我寄来一些报导资料外,还说我“谦虚”、“客气”等等,真弄得我有口难辩。我去找团政治处诉苦,但首长和干事们却鼓励我说:“小王,大胆些,写吧,有空我们一块帮你修改。”这下我真是被“逼上梁山”了。严开贵还把他随身带的一本袖珍《四角号码新词典》也送给了我,并亲手教我查用。此物许多年都是跟随、辅导我的重要“老师”。

看来,只有硬着头皮写了。之后,两报还真的发了我的一些小“豆腐块”。自然,有些文章虽然是我的名字,但文字、结构都面目全非了。

就这样,《“白毛女”在朝鲜前线》就成为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处女作。遗憾的是,至今我都没有看到过我那篇变成铅字的“大作”。 

作者王朝庭是一位四川籍志愿军老战士,他在来信中提出,若此文发表,能否借报纸一角帮助寻找两位失散60多年的老战友。一位是本文中送字典的严开贵,时任团机关团支部书记,是作者的入团介绍人。另一位是老红军董朝荣,时任后勤处协理员,作者的火线入党介绍人。两人都是四川籍,王朝庭1953年调到师无线电训练队之后与他们失去了联系,若两位老人或知情者看到此信息,请与责任编辑联系。 ——编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