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姥姥是一个一辈子都生活在乡野山村的老妇人，肯定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但这并不妨碍她具有通达人情世故的智慧，与人语言沟通的巧妙得体。至于贾母就更不用说了，身为诰命夫人，可以出入皇宫，一生阅人多矣，不是一般的知书达礼，如何与不同的对象进行语言沟通，自然不成问题。

《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平儿领了刘姥姥去见贾母，对刘姥姥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她太过于粗俗，失了体统，肯定是讨不到贾母和贾府上下喜欢的。 更何况，贾母接见刘姥姥，那是多大的场面，多大的荣耀，换了别人，可能会身颤腿抖，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刘姥姥并没有慌乱，而是立马就发现了场子里地位最高的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姥姥根据所见，立马做出来准确的判断，众人之中，惟有一人可以躺着，还有个穿着不凡的丫鬟在给捶腿，这可不是最高待遇？更关键的是，不可一世的凤姐在此人面前，是不敢坐的，居然站着。所以，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刘姥姥马上就知道了那个老婆婆就是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

可是，判断出贾母并不是难事，该怎么打招呼，如何称呼贾母，对刘姥姥才是一个更大的课题了。毕竟，刘姥姥与贾母年纪相仿，虽然地位不可比拟，一个是诰命夫人，一个山野老妇，但是，怎么样既能表现出对贾母的尊敬，恰如其分的讨得贾母和贾府的喜欢，又不失了自己的体面，不让贾母小瞧了，这对刘姥姥可就是个门槛很高的考验了。如果话一出口，说得不对路数，把握不好分寸，那这场会面就有可能被她搞砸。

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

啧啧，不仅仅举止得体，最难得的就是这称呼也别出心裁：“老寿星”！贾母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皆已享遍，夫复何求？不就是希望自己能够长寿一些，看着这些儿孙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吗？所以“老寿星”这个称呼，端得是妙绝！

刘姥姥虽然没有文化，却有见识；没有知识，却有智慧。

好了，这下，刘姥姥的考验过关了，皮球踢给贾母了。那么，贾母又是怎么接招的呢？一是两人的地位如此悬殊，背景迥异，怎么样既能体现出自己的身份，又表现出对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老人的尊重呢？二是，刘姥姥这个所谓的亲戚，和贾府真是七弯八拐的几乎沾不上边儿啊，很难称呼。身份高如贾母者，如果言语不当，笑话可能闹得更大。可是，贾母的一番话，化解了我们的疑虑。

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首先是行为得体，稍微欠身以示尊重，其次是称呼非常的得体，“老亲家”，说得多好啊，这既点出了刘姥姥家和王家也就是王夫人和王熙凤娘家的瓜葛，又显得不管贫贱高低，一律以亲情为重，给了刘姥姥一个暖心的称呼，一个妥帖的身份。没有人生大智慧，贾母不会说得如此恰到好处。然后就是互致年龄和身体的问候，两人的表现，均十分得体，不相上下。

就是这样的一番初次见面的互相问候，体现出了两位老人深刻而敏锐的智慧。刘姥姥这个山野村妇，虽然一生贫困，一生劳碌，没有文化，没见过世面，但却是个有人生智慧的老人。而和她的人生几乎是另一个极端的贾母，一生尊贵，一生繁华，知书达礼，历经富贵温柔，也磨练出了极高的人生智慧。正所谓条条道路通罗马，富贵也罢，贫穷也好，只要真诚地去体味生活，感悟人生，她们可以达到同样的智慧高度，表现出同样的人情之美。

庚辰双行夹批针对刘姥姥称呼贾母老寿星，说：更妙！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曰“老太太”，在阿凤口中则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则曰“老菩萨”，在刘姥姥口中则曰“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则皆贾母，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姥亦善应接。

庚辰双行夹批在贾母得体的回应了刘姥姥之后，说：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

这两条批语说明，刘姥姥和贾母，一个经历过苦难，一个是经历过富贵，人生迥异，磨练出来的智慧，却是异曲同工，她们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经过这样一次体现人生智慧的语言沟通，两位老人已经在精神层面十分融洽了，惺惺相惜，都把对方引为知己了，贾母乐意善待刘姥姥，刘姥姥甘愿为知己带来欢乐。

说话是一门艺术，人们把掌握这门艺术的人称为“会说话”，反之则称为“不会说话”。“会说话”的经典还有《触龙说赵太后》、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等等。那些“会说话”的人，都是有智慧、悟性高的人，把说话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因而就能避开红灯一路绿灯，通行无阻，解决许多政治、社会、生活方面遇到的棘手问题。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因为曹雪芹是语言大师，他笔下的刘姥姥和贾母也都成了“语言大师”，成了堪称“会说话”的典范。都说《红楼梦》是“百科全书”，仅看看那么多人物是如何说话的，就可知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