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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行到水穷处

来源:文艺报 | 黄蓓佳  2017年09月25日07:19

写短篇我是新手。

不不,准确一点说,是多年生疏之后寻摸着重新入门的那样一种人。

回想40年前,跟大多数年轻写作者一样,我也曾是从短篇起步进入文坛的。上世纪80年代有几年,打开“报刊小说选目”,同一个月的目录里能见到我的三四处名字,可见年轻时也是个勤奋的女孩儿。可惜写来写去写不好,总在潮流之外转悠,也入不了评论家的法眼,自己觉得很无趣,遂放弃短篇,专攻中篇,后来又迷恋上了长篇,再后来更是一头扎进了儿童文学。反正就是,三心二意没个长性,什么都试试,什么都没做到最好。

转眼已到退休年龄,老眼昏花,读长篇巨著实在太费劲,什么都不读又难受,干脆把家里的短篇小说集找出来读。读着读着有了感觉,心里面那只打盹儿的小老鼠忽然抬了头,蠢蠢欲动起来。大约从前年开始吧,试巴试巴,我又学着写起短篇来了。写了两个,一个给《中国作家》,一个给《北京文学》。还真是幸运,两个短篇居然都得了奖:前一个叫《宠物满房》,是《中国作家》的年度奖;后一个叫《万家亲友团》,是《小说选刊》的年度奖,后来又得了北京市政府三年一度的“北京文学奖”。成绩还不错,大长我信心。再接再厉,一气儿又写了几个,在各家刊物陆续发表出来,纷纷获得选刊转载。如今又承蒙北岳文艺出版社慧眼抬爱,结集成这本小书《珞珈路》。

2016年底,在第九次作代会上碰到安忆,她说刚看了我的一篇《布里小镇》,乐死了,问我是不是写了我自己的遭遇。我说不是。还幸好不是,如若我先生是小说里的那个苏明,估计我们两个就过不到今天了。契合之处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的确作为“陪读家属”在英国的某个大学城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且我先生是学工科的,工科生的偏执、一根筋、钻牛角尖,我多多少少从他和他的朋友们身上有过领教。

生活是琐碎的,琐碎的生活写出来往往就是荒诞的。年轻人对这样的荒诞未必能够心领神会,要上到年纪,活到风轻云淡的时候,读着这些家长里短的碎碎屑屑,才能如安忆这般乐不可支。

还是早年在国外逗留时,有一次在一个公交车站,看见一个矮小的华人老太太跟白人司机争吵,老太太站在车下,把着车门不松手,嘴里连珠炮一般地蹦着硬邦邦的广东话,司机坐在车上,手握方向盘,无奈却又生气地用英文对着车下大叫大嚷。双方因为语言问题根本不可能有效沟通,却照样你来我往吵得热火朝天。我站在一边,完全不知道他们所争何事,两边的话都听不懂,也照样有滋有味地看完了全幕活报剧。事后想起,这应该就是“错位”吧!语言的错位。再延伸下去,生活中、爱情中,包括对世界对人生对社会,尴尬的错位肯定是处处存在的。每个人得到的和想要的总是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生活永远都不可能把完美的一面呈现在我们眼前,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去处理这样的一些错位。如果年轻二三十岁, 《布里小镇》这样的题材,我必定不是这种写法,那时候的我,一丁点的忧伤都会无限制地扩大,写篇小说,不死个把人,不把自己搞到抑郁崩溃不肯罢休。所以,人们才说,岁月是把杀猪刀,杀死了从前那个爱惆怅又爱矫情的年轻女作家,蜕变成现在这个万变不惊的沧桑写作者。

《珞珈路》在这几个短篇中应该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它的谋篇构局没有什么出奇,称得上四平八稳。有评论家说,这小说节奏控制得恰恰好,沉潜内敛,不到火候做不了,是处理当代历史敏感题材的一条路子。我心里就嘀咕,他是不是在委婉地指出小说的笔法是老路子的呢?不管怎么样吧,因为小说中放进了太多的我个人的青春记忆,是几十年沉淀之后泛黄的影片,其中的隐痛和伤感,或许有相同记忆的读者才能领略。

《K线图》《心就是用来碎的》《我母亲的学生》都是生活中小小的悲喜剧,稍稍用了一点喜剧笔法。过去写小说,我喜欢往大处写,往生离死别上写,写得自己都要抑郁。其实喜剧的笔法似乎更适合短篇,不温不火,点到即止,给人留一点回味,这样的小说读者会觉得机智有趣。个人感觉,艰涩沉重、总是苦着一副面孔的小说不太适合今天的短篇阅读。

《提篮里的玫瑰》,源自南京的一则本地新闻。新闻内容让人揪心,细想起来甚至让人崩溃。但是我仍然不愿意写得涕泪横流,所以选择从当事民警的视角进入,关键情节统统用回忆的方式呈现。一个题材,作家如何去诠释去描述,跟作家的生命状况很有关系。真心觉得这是评论家们或者文学史家们要去研究的问题。

唉唉,其实还是有点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皮薄肉嫩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疼”啊,到万箭穿心都当芒刺扎身时,小说也许就少了那种敏锐和水灵,变成一条风干牛肉,咬起来是有嚼劲了,可是诱人的汁水也没了。说实话,我真不愿意过早地老气横秋,各位读者,还是请看我往后的表现。

写了40年小说,自己心里很清楚,写作远没达到得心应手的程度。甚至是,心里想得很好,功力却不够,写出来之后偏差很大。也许是手还生着,也许这辈子就这点出息了。我自己希望是前者,如此我还能有提升空间。不管怎么样,写短篇的感觉还是愉快的,它的轻巧和圆润,它的易于翻转腾挪的小身量,远比一个长篇砸在手里时叫天天不应的绝望状态要好很多。

只不过呢,长篇因为体量大,有些微捉襟见肘的瑕疵还能够带得住,短篇却是一刀砍下去要见血的活儿,这一刀能不能见血,功夫很要紧。想想我这辈子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练功,可以进步,可以笃悠悠慢条斯理地打磨我的文字,心里就觉得喜乐无边。

写作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东西,从生命中抽出来的一根细细的丝,总也抽不尽,甚至不抽也会自动地游出来。如果不将它及时地捺到纸上成为文字,它就要放赖一样地纠缠住我们,裹住我们的手脚,勒住我们的脖颈,卡在我们的咽喉处,总之让我们不能呼吸不能说话不能行动。

我们读了很多书,行了很多路,也写了很多作品,但是距离自己当初的目标始终遥远。未来尚有时日,无奈时代已经不属于我们,之所以依然在写,纯粹是出于迷醉:对文字的迷醉,对笔下人物和故事的迷醉,对孤独的写作状态的迷醉。

(《珞珈路》,黄蓓佳著,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