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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密林那边

来源:青年作家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顾舟  2017年09月19日08:48

A下火车的时候四处看了下,没有几个人在此站下车。列车大约停了两分钟,这两分钟内什么都没发生。在来之前A就听说这里人烟稀少,有不少奇怪的人会来这里试试,当然他还不想把自己算入此类。A掏出皱巴巴的车票准备有人来检查。

第一次来这吧。A看过去,男人已经把手搭在他的行李上,A觉得肩膀和手臂顿时失去了知觉。

行李够沉的。男人把两个大包扛在赤裸的肩膀上,走了几步之后回头说:今年不打算回去了吧。

A心想,在车站还有人来拉客人。他把车票装进兜里,那背面记着要去的具体地址。

A上了车。车在一条细窄的公路上行驶了二十分钟,天气酷热(并不像车夫说的那样凉快),风也似乎都停在了周围茂密的树林和热带植物上。A到现在还未来得及好好欣赏这片曾经荒野的繁荣小城。低矮的云层笼罩着城镇,桉树穿入云层,远处的河流上有几只老旧的铁船。

是一个朋友介绍A来到这里来的。说是朋友也谈不上,只是那种泛泛之交。有几个种植园需要人手,那个叫黄胡子的告诉A去吧,只要说他的名字就行。经过一座桥时,A让车夫停下来,他站在桥上远远看着一片片神秘而丰茂的丛林,那些种植园就隐藏在那里了。走快些,他告诉车夫。车夫抬头看了看天,问他是不是快四点了。A说是。又要下雨了,这里每天四点到五点会下场雨,车夫说。每天如此吗?A问。车夫没有说话,而是把腿搭在前面的车架上将裤腿卷起来。A想起这是雨季,每天下场雨也不是怪事,但下雨的时间倒挺怪的。他没问什么,又把目光任意投向周围。果然没一会儿就下雨了,大雨下了十几分钟就停了下来,A在空气里闻到一种水果和泥水的混合味,他感到一阵喜悦。风又吹了起来。

在夜幕降临时,A终于到达了一个种植园。一切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一个管事的人看了看他,什么都没问就留下了他。A还想要不要提下黄胡子的绰号,想了想还是算了。工钱比A预期的高,安排的房子(一个木头和竹子搭建的屋子,屋顶还有很多芭蕉叶)虽说简陋但也还说得过去。A拿着笔在本子上算了算,他做完这个夏季,这样下来不管他回东边还是北边都可以重新做点事;或者给那个蠢女人花一笔也还足够。屋里的灯有些暗,A顾不上这个,每天从园子回来已疲惫不堪,有时甚至忘了洗澡。在种植园的第一周A就穿梭在硕大潮湿的果园里,把那些香蕉和熟透的果子在没腐烂之前摘回来。卡车每天下午出现,剩下的一部分会被拉到火车上运出去。

管事的告诉他们,可以吃那些还没完全腐烂的果子,他嘴里啃着芒果,露出烟黄的烂牙。A有时真想当着众人的面揍他一顿。工人们在果地里边吃边扔,那都算不上什么。几天后A觉得身体里充满了果香,他的尿液好像比以前好看不少。

A很快认识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老磨。他一直觉得老磨比自己大更多。老磨说自己年轻时就一头白发,不能拿这个看他。老磨是苏北人,话不错,但开了话匣子别人只有闭嘴的份。老磨喜欢骂人,说话总喜欢“他娘的”“操他娘”什么的。园子里一些妇女不愿和他说话,但A却觉得老磨这人不错。老磨年轻时跟过部队,是他自己偷偷溜进部队的。后来他被俘,关押在一个村子里。开始那帮人喜欢打他、戏弄他,后来竟拿他当朋友了,有几个他娘的小伙子还跟他学了些汉语。十六个月后,老磨被送返回国,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当他活着出现在老家时大家以为他是魔鬼,有几个人把他抓了起来,逼问他都透露了什么情报。后来他就真的逃出来了,再也没有回去。

傍晚放工的时候A爬到山头,那里从水面吹来的风很大。他看着周围的景色和大片的甘蔗地,他知道那些甘蔗可用来做酒。酒有一丝甜,酒精里带点腐烂的味道。A觉得那酒不错,常去偷买一些。有时喝了酒,A躺在草地上看那些低矮浓厚的云,像很多轻盈的石头叠在一起。A想起了棉花堆,想起了海上海浪席卷的白泡。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无论什么时候,A回忆那段时间都会开心。那时他和几个船上的朋友出海,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月,在浩瀚的大海上A度过了一次又一次航行。他习惯那种枯燥的乏味,常常要听着风声才能入睡。不过后来A上了船员黑名单,因为跟着船上的大副走私钻石。

A来时在城内买了一个笔记本,他打算好好记记账,不再像以前那样花得莫名其妙。他甚至不再参与那些打发时间的赌博游戏,唯一的一次是几个缅甸人(他们会汉语)在赌一种大小像瓜子粒的佛头,这让A想起多年前曾在拉萨城看到赌玉石的游戏。

雨季的雨似乎越来越大,晚上也会断断续续下个不停。A的屋顶滴水,他把床挪到了墙角。雨声有时会扰得他心烦意乱,有时又会让他莫名平静。A来到这里发现自己很少做梦,不过也许是醒来一点都不记得。有一晚,A无法入睡,他发现自己想女人时无法兴奋,不过他也没太在意,现在也没女人在身边。A看外面的小雨刚停了不久,月亮躲在薄薄的乌云后面像个夜贼。不久后的一天,A看到园子里常挂在那些工人嘴边的女人从远处走来,A一眼就能看出她来,他还没对这个女人产生过冲动。A觉得无聊就跟在女人身后,园子很大,走出去大约要十分钟。A觉得走了很久,有一会儿他觉得前面的不是女人,而是某种野兽。

好奇勾起了A的欲望,他起身去找老磨。老磨打着鼾声,A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老磨推醒,老磨竟以为要起来干活。A想了一下,没有把女人出去的事告诉老磨,毕竟多说无益。那晚,老磨给他说起三百多里外的不夜城。说那里的人都不睡觉,个个精神得像夜狼。城里像个人间天堂,你只做事不用花钱。但进出都要坐船,因为那里的人也生活在船上。A不相信老磨的话,问老磨去过吗。老磨说那是很多年了,后来那里被大雨淹了。A想这倒是有可能。后来A觉得太困,就回屋子睡了。

第二天下了一天的雨,他们被命令穿上雨衣去采摘。在下午半晌的时候有人突然在那个地方大叫起来。A和很多人一样跑过去。一般这种奇怪的大叫声通常不是有人受伤就是遭到了毒蛇袭击。A刚到种植园时管事的就警告他们,一定不要赤脚,也不要轻易去碰颜色鲜艳的蛇,A碰见过几次蛇,但最后它们都爬走了。他知道在园子里一直存在的一件事,碰到毒蛇最好抓住,最好活捉,在丛林里的蛇都很值钱。前些年还有前来捕蛇的人,但咬死过一个。A在海上的那几年捕过鲸鱼,这些小蛇实在太小了。当他跟着人群挤过去看时,被咬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是那个女人。A想起昨晚消失在园子大门口的女人。A没有走上前去确定,几个人把女人抬出泥地时她已经死了。

翻越山林的时候,A看到了远处密林里隐约冒出的建筑物尖顶,有一片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金黄的闪光,其余都被遮盖在树林里了。A在人群里搜寻着老磨,想问问他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没看到老磨的身影。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前阵死去女人的男人来到园子大闹了一番,最后被几个工人架了出去。那个男人哭了好久,看来也不完全是为了要钱。

A和一群人住在一个大屋子里,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找老磨聊聊天。那天晚上,A提起那天看到的远处密林里的尖顶,老磨说他也没去过,只知道那是个寺院,他来的第二年才知道。这时旁边有个像刚来的年轻人正在睡觉,他坐起来靠在墙边听A和老磨的对话,过了一会儿说有空会去看看。年轻人很瘦,胡子没有掩饰住稚嫩的脸庞。没事还是不要去,没那个心的人去了反而无益,老磨说。年轻人悻悻的,但还是一只胳膊撑住身子不肯睡下,活像个死人。

剩下的日子变得枯燥乏味。A想着哪天有空去趟老城,老磨总说他该去一趟。还有,据说城里有些女人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你也不知道她们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有几天他反复想到那晚从他眼里消失的女人,好像又回到了这里。有时又想女人或许在城里、在船上干活呢。A没有再乱想下去,离收工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火车在这个城镇开通是五年前。之前来这个镇子的人要先坐到离镇子一百多公里的车站,再坐两个多小时的马车,最后步行过来。那时还有马车,自从通了火车后它们就消失了。城镇过往是贸易重镇,后来不断的战争让大多数人离开了这里。A在乘火车来这里前坐在车站里,当时他有些发烧,尽管天气闷热,还是觉得身体一阵阵凉意。他记得他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然后坐在了他后背的那排座位上。A的火车还有四十分钟出发,他想在这四十分钟里他应该去和那个女人说话,随便说句什么。A抬头看了几次挂在头顶上方的时钟,突然有眩晕的感觉,等他清醒时女人已经不在车站了。A站起来走出车站,有人摇响了发车的铃铛,A再次在人群里看到了女人,她独自一人。A看清了女人要去的地方,他们不顺路,但他没顾上那些,随着人群进了站。在车上,A推开列车的窗户,探出头时看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小海湾。A觉得病患正离他而去。

A在最后才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上去领了工钱,还有一小笔奖金。他们当天就可以离开。A是在第二天早上离开种植园的,那时很多人还未从昨晚的酒里醒来。雨似乎不会下了,云白得刺眼。A决定先去趟老城,老磨昨晚已经去了。

周围的种植园变得空空荡荡的,没人再大呼小叫。A想,他们大概是最后一批离开的工人。

A听从了园子老人的话,走上一条僻静的路,阳光灼着他的皮肤。A看着那些晒出的小红点,现在什么人都能看出他的身份和经历。在经过一个拐口的时候,两个穿着麻木衣裳皮肤黝黑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A看着两人像玩阴的缅甸人。其中一个人把芭蕉叶捆在肚子上,好像要包住肠子似的。另一个脸上有道弯曲的疤。A不确定要不要和两人打招呼,但他们拦住了他。

A站住没动,他还是学会了几句当地人打招呼的方式,那两个人相互对视冷笑了一下。A等着对方的反应,同时闻到了两人身上的大麻味。他在种植园闻够了这种玩意儿,现在闻到让他有些头疼。这时,捆着芭蕉叶的男人走到了A的侧方,说你和我们赌一把。A没听懂对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这种把戏,他们算准了今天会有人带了工钱早早离开园子。A想起了种植园里那几个玩赌瓜子佛像的杂种。A说他要走了,老城里还有人在等他。两人相视笑了起来,有刀疤的男人看起来倒像个爷们,他一直在配合朋友冷笑,不像是真的想笑,并且那张脸冷静得像不畏惧任何事情。过了一会儿,A问想怎么赌,两人从腰间掏出一块布,然后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有几颗像子弹的玩意。老一套,A知道他必输无疑,赌注自然是他的全部工钱。汗从下巴流到脖子,滴在胸口上,A感觉到那股重量。A想起在车站的下午,想起他在列车上注视的那个女人。

老磨说得没错,这里全是杂种。A站起来从腰后拿出刀捅向那个有刀疤的男人,身边另一个没反应过来,刀就划破了他的手臂。那个虚伪的杂种大叫起来,A冲上去把他推出好远。刀子在他芭蕉叶包裹的肚子里转动了一圈。此时还没人离开园子,太阳已经升起,周围一片安静。A想起老磨说过,这里曾战火纷飞尸横纵野。

周围看不到河,A走到一处积水的坑洼地,蹲下来洗了洗。那些还在睡觉的杂种应该感谢他,他想。A站起来环顾四周,想到他的这点罪恶或者在这片平原上不算什么。他觉得轻松起来,他想起那天站在山头看到的那处密林,如果下面隐藏的真是个寺院,他想他应该去那里看看。

作者简介

顾舟,1988年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电影编剧,著有电影文学剧本《唐人街探案2》等,业余写作小说;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