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今天有鱼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林那北  2017年09月19日08:34

杜俐死了,死时三十八岁。葬礼这天是五月三号,长假期间,市妇联的很多人是从麻将桌上被叫来的,脸上的伤感里明显透着经久不息的亢奋与疲倦。杜俐这个人,平日说话轻声低气,但冷不防又会突然陡峭起来。单位里的同事都有被她噎过的经历,抬头不见低头见,噎过之后,大家一般也只能笑笑,不予计较,但疤痕说到底还是留在那里了,不时会浮起来一下,又浮起来一下。

葬礼在殡仪馆举行,殡仪馆的哀乐总是更正宗,一声声都理直气壮又气势汹汹。哀乐把大家都笼罩了,面色凝着,欲言又止。来了很多人,密密麻麻挤了一屋,所送的花圈也比赛似的奢华,沿墙叠放,满墙竟五色缤纷起来。大家朝挽联上的落款扫几眼,就是不扫其实心里也是有数的。杜俐的丈夫沙卫星是区委书记,又传要当副市长,纷纷送来的花圈这时候竟有点不像是给杜俐,而像是给沙卫星的。这么说有点不厚道,但似乎又很接近事实。杜俐大学毕业十几年,一直都呆在市妇联维权部,没挪过窝没升过迁,她死了,本来哪里可能惊动那么多公司、企业、市府一些部门以及沙卫星所在的那个区的各个局?因为是沙卫星的老婆,杜俐就死得高一个规格。如果要细想,这也有几丝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但既然人都死了,再想就多余。让她安息吧。对于杜俐,这的确应该是最该给予她宽容的时刻,她躺在屋中央的玻璃棺内,明显缩小了好几圈,虽抹了胭脂上了粉,但怎么看也还是像塑料人。

大家心都不免颤几下,这时又拿眼角去看沙卫星。刚才已经跟沙卫星打过照面了,与他握握手,说些保重节哀之类的话。沙卫星微微点头,连声说着谢谢谢谢。那声音却基本上是机械重复的,并没有多少真情绪。细瞧他的眼,在眼里找血丝和泪水,一时却没找到。但他声音还是有点变化,变沙哑了,嗓子好像被沙纸挫过,话就说得毛糙,有破碎感。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确实有悲痛还是成功装出了悲痛?单位里到处摆着《知音》《家庭》之类的杂志,妇联上班看妇女刊物是天经地义的,何况里头家长里短的故事也很吸引人,看多了,大家都觉得自己挺了然这个社会。有时看到里头登哪个官员包二奶的故事,会嘻嘻哈哈地递给杜俐看,让她从中吸取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或者彼此开着玩笑,一不小心也会绕到沙卫星身上。那么多成功男人都上演着波澜壮阔的婚外情,沙卫星难道能独善其身?这时候杜俐总是跟着笑几声,慢悠悠说,他有这么大本事吗?这话可以理解成杜俐不相信沙卫星有泡妞能力,也可看成杜俐在询问大家沙卫星到底会不会泡妞。沙卫星是不是泡过妞呢?这还真不好说,从他脸上是看不出来的。现在反正杜俐死了,就是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大家跟他打过照面后,就走开了,走到杜俐的女儿沙音跟前,摸摸她的头或者脸,摸到一半,手往往就僵了,表情也木在那里,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沙音!他们叫。

沙音!他们又叫。

十三岁的沙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眼神有点散,却没散透,像一棵风中的树,零乱地左右摇摆,枯叶沙沙落下。细看之下,树身其实还是稳当屹立的,只是屹立的姿态有点怪异,让人又放心又很不放心。沙卫星这时候跟过来,伸出手,似乎要把沙音的肩膀揽住。沙音身子一侧,动作幅度不大,姿态却有点凛然,棱角很分明。

后来大家议论起沙家发生的事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天沙音的神态,不免大彻大悟。事情原来是有预兆的,千丝万缕都清晰织在生活的纹理里,只是当时大家都没发现罢了。

那天沙音确实被人忽略了,大家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沙卫星身上。中年失妻与少年失母哪种痛更甚?很多人毫不犹豫都选择后者。但毕竟沙音还是个孩子,孩子在这样的大事件中总是退到其次,偶然有眼光瞥到她身上,心里稍稍一惊,很快也就闪过了。她削瘦,非常瘦,腰背却挺得特别直,脖子也刻意往上拔,整个姿态汪洋着一股舞台感。但她的脸色是蜡黄的,不是黄在皮上,是肉黄,肉仿佛被染了一层水粉颜料,淤结凝滞在那儿,涩涩地晕到皮外。一阵不见,沙家的这个女儿在外形上已经有很大变化,究竟变在哪处?倒也没细究下去。开始向遗体告别了,大家排着队,在哀乐声中缓缓走,从装着杜俐的玻璃棺前绕过,停下,三鞠躬,再走过来,跟沙卫星握手,顺便也握一握沙音的手。沙音伸着手,看着从跟前走过的每一个人,她双眼里刚才还有些散的光此时都纠结在一起,绞成一条紧致细长的绳子,蛇一样冰凉游过来。

明里暗里,很多人都曾羡慕过杜俐。一个女人没见得长相有多好,眉眼都通俗得倒大街了,出身也一般,老家在一个乡镇,父亲教师,母亲无业,总之处处极显平常,却偏偏命那么好,大学一毕业就分到市里,就遇到沙卫星。十来年前沙卫星还未发达,把杜俐从芸芸众生中衬出来的,不是沙卫星,而是沙音。沙音两三个月大名声就开始外传,市直机关各单位上班闲聊时,时不时就有人提起一个天使般的美婴。哇,那叫漂亮!杜俐挺愿意配合这样的惊叹,昏晨时,她把沙音抱下楼,在市直机关住宅小区里走来走去。

生儿育女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并非想怎么生就能随心所欲。肚子深处藏有一个多么奇曲复杂的化学工厂,它还那么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多高的权贵、多富的财主,都别想任意将某个精子与某个卵子指挥到一起。一切都只能静待十个月三百多天漫长的孕育反应,瓜熟蒂落之时,谜底才肯和盘托出,美丑智愚此时却早已注定。这有点像名瓷的烧制,不到窑门打开那一瞬,谁也无法知道窑变的真正结果。杜俐对此说过一句很贴切的话,她说:中奖了。这应该也算是杜俐的一个特点,杜俐平时话不多,很少主动开腔,而且基本上以短句为主,很像三句半的最后那半句,生动形象又能一语中的。

沙卫星那时还在党校教哲学,党校没分他房子,他骑一辆自行车来去,车把上常挂着新购的青菜鱼肉,嘀嘀嗒嗒还往下淌水。市直机关住宅小区有很多房子,但分到杜俐名下的只有一套五十多平方米单元房中的一半,也就是说是两家人合住的,厨房卫生间都共用。沙卫星没有怨言,看上去总是很满足的样子,与大家相处,温和,恭谦,甚至透着几丝自卑。有人问杜俐,你是以什么标准找老公的呀?杜俐说,以大寨人民的标准。这话别人来说未必有幽默感,但杜俐那么缓缓地接近私语般地说出来,脸上还云淡风轻的样子,马上就把人逗笑了,大家看看沙卫星,又哄地一笑。沙卫星也笑,笑得很透彻,把上下齿龈都直统统露出来,远远看去,像有四片嘴唇扣住两排牙齿。那时,确实还一点都看不出沙卫星未来会那么异峰突起。听到别人讴歌沙音,他的得意与欣喜劲估计一点都不在杜俐之下,只是他不像杜俐那样连胃带肠子倾盆表现出来,反而抿住唇,将嘴角微微扯起,很有分寸。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了。大家后来回过神来,原来沙卫星含而不露是一贯的,他天生具备大将之才呀。就遗传基因方面而言,沙音身上的优良资质,是不是更多来自于他呢?

那些年,为招商引资,市里动不动就搞大型演唱会。除了请外地大小明星外,市里文艺团体和青少年也会凑上几个节目。市里的节目本来只是补白型的,走走过场罢了,但是市直机关幼儿园和师范附属第一小学的节目却接连把风头抢去,不是一般的抢,是大抢,把所有的明星都盖得黯然失色。也不是幼儿园排了什么大戏,没有,无非一些小歌小舞,扮小鸡小鸭小蝌蚪之类天真蹦跳。而小学的孩子,她们夸张地舞动肢体,热烈颂扬春天的美丽或夏天的奔放,都没太多新意。内行人知道,这样的节目仅图个热闹,烟花般呼啦一下就匆匆散去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但是,每一次演出却有一个规律,这个规律几年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一点点放大,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沙音将其放大的。她在幼儿园时,幼儿园节目受捧,她上了小学,小学的节目立马上一台阶。她是领舞,总是领舞,一个人就把偌大的舞台都带动起来。这个小东西怎么那么那么活色生香呢?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是为了应和舞台灯光而生长开放的啊,她究竟是哪一个妖精的投胎转世?

从三岁起沙音就已经懂得把自己全情绽放在最需要的地方,每一种造型,每一个亮相都眉飞色舞熠熠生辉。这都是在舞台上,卸了妆下了舞台,她却恬淡素净,就好似一把扇子,打开与合上面目迥异。她被杜俐抱着、牵着、挽着,市直机关住宅小区的人们目睹了冬去春来数个寒暑间一个女孩的成长过程,这个女孩绿油油地葱茏往上拔节,拔得修长而婀娜,如果拿一种植物来比喻她,想来想去,再没有比竹子更合适了。但是说实在的,大家对这根竹子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爱之情,看过她演出,鼓鼓掌,心里暗暗慨叹一番,回头路上碰到她,心里却一坑一洼的不想说些什么。这孩子不是没礼貌,杜俐的同事她都认得,见了会打招呼,还笑一笑,可是那招呼那笑,不知怎么总夹枪带棒,风一样冷冷地扫过来。从长相上看,她更多像沙卫星,可是那些鼻眼唇眉放在沙卫星脸上游兵散勇般缺乏生气,复制到沙音脸上,两者虽然一眼就能看出脉络渊源,重新组合编排后,偏偏就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景象了。杜俐曾跟人开玩笑说沙音偏心父亲,长得一点都不像她。但大家觉得这话其实未必客观,和杜俐站在一起时,沙音竟又与她那么不谋而合,是眼神像,太像了,不时幽幽地透出精亮的光,锋利,短促,一闪而过。

杜俐得的是肠癌,开了刀,切去一大段肠子,又进行了化疗。有一种不知有没有被医学界认可的说法:肠癌手术后,如果捱得过五年,命就能保住,捱不过五年,就回天无力了。也就是说,五年是个坎,掰着指头算,一二三四五,相当惊心动魄。杜俐没有把一个巴掌数完,手术后她皮包骨头脸蜡黄地回来,大口喘息,走路颤颤,眉头紧锁,后又渐渐转暖,脸上血色再现,行走重又自如,甚至能上班。这样过了三个春四个秋,眼见着就能撑到头了,却没撑住,轰然倒下。再住院,再治疗。大家想现在医学发达,说不定还有一搏呢,不料还是去了。

生命的最后阶段,杜俐过得一点质量都没有。细数人生,其实都挺可悲,如果将浑浑然的幼童期、被学校家庭多方压迫的少年期以及百病交加的老年期剔除掉,真没剩多少可喜可贺的时光好逍遥。

好像是为了反衬她,那期间偏偏却是沙卫星最兴旺的发达期,旺死了,如有神助。

大概八九年前,也就是沙音还在上幼儿园时,市里刮过一阵哲学热,也没有太系统地热,马列、康德都可以放到嘴边,谁讲谁时髦。凡事一热,就会大浪淘沙,淘出金子。党校好几个教师都被叫到市委讲过课,沙卫星也去了,他自觉并不比其他人更出彩更有真知灼见,却有一位市委副书记在下面听,竟听得声声入耳,当场就动了念头,毅然将沙卫星调到市委办公厅,专门写材料写讲话稿的那种干活。据说刚开始沙卫星也犹豫过,党校明鱼明肉的油水不多,但毕竟也有自己的好。首先课程对付不难,剩下精力看看书打打乒乓球也胜似闲庭信步,如果哪天有事要办,只要不是升官发财那样吓人的大事,学员中有的是各级领导,拿点好脸色去求,他们一般也都肯抬抬手做个顺水人情。当然,这都是传到世面上的说法,真实的来龙去脉,别人一直没弄清。反正最终沙卫星离开党校,进了市委办公厅。一个向来清高自在惯了的教师匠,一下子要做起机关里的螺丝钉,并不见得能适应。沙卫星怪就怪在他不但适应了,而且适应得丝丝入扣,上手快,活好,简直非常好,无人能比。

那位市委副书记很快转正为书记,他仕途的顺利也给沙卫星带来顺利。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副处级,这个台阶一上,就非同寻常了。接着沙卫星又调往下面一个区任区长,正处级,再提为区委书记,还是正处级,分量却大不一样,第一把手了嘛。

区里也有妇联,来开会时,区妇联的人私下会说沙卫星做事很强硬,很霸气。大家就不免诧异。那个曾经温和,恭谦,甚至自卑,笑起来露出两片猩红齿龈的“大寨人民”,与强硬、霸气这样的词毕竟有些距离。人当然会变的,平时在市直机关住宅小区碰了面,沙卫星总主动给对方或者对方的家属分烟,分的是软中华。沙卫星的烟瘾看来比以前大了,但一根烟抽上几口,还剩大半根,他用拇指与食指捏住,中指往前一弹,就把那半根烟远远弹到路边的垃圾桶里,非常准确,这样的派头以前是不可能有的。另外,他的神情也昂扬了,至少不再自卑。语气上的变化更大,夹烟的手往前一划,划出闪亮的一条线,他说:这有什么!“这有什么!”几乎可以算是他的口头语。大家想,妈的,他真是太顺了,一路上升,没跌过跟斗,所以口气这么大,以为天下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哩。生下出色的女儿沙卫星把得意憋住了,但官运风调雨顺后,人还是忍不住轻飘飘起来,即使他含而不露的能耐再高,最终也仍是露出尾巴。大家在他面前客气地点头称是,过后想想,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也越别扭起来。但别扭了半天,发现拿沙卫星其实是没办法的,回过头只能落到杜俐身上了。

市妇联里女人居多,男人寥寥无几,这种比例导致许多鸡毛蒜皮的琐事很容易浮到台面上。杜俐先前在单位不太能争,淡淡地得过且过,表现出应有的无欲感,大家觉得她安全系数高,不会挡着谁的道。可是沙卫星一路凯歌高奏后,虽然杜俐仍没挡谁,却渐渐变成沙子或者刺,时隐时现梗在那里。一场唯权案件,别人可能三下两下就调解清楚了,杜俐却慢吞吞地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拖下来,各式议论就会起来,私底下横来竖去地说。杜俐本来就这样,就慢,可是以前的慢与后来的慢性质还是有区别的,以前你不过是党校普通教师的老婆,怎么能一样。看杜俐的眼睛大家是不知不觉间变斜变硬的,莫明的委屈动不动就会涌上来,左右不得劲。如果哪天她穿件新衣,大家眼比一个比一个尖,稍一瞥就知是多大的牌子,也估出大致的价码,心里吱一声,都猜是哪个老板为讨沙卫星的好而进贡的。难道她还会自己花这个钱?

沙卫星区长当到第三年时,杜俐第一次住院动手术。杜俐第二次再住院时,已经有传闻出来,说沙卫星有可能往副市长那个位置上移。原先分管文教卫生那个口的副市长不久前高升,空出来的位置需要人顶上,这个人看来会是沙卫星。副市长副厅级,在手的权力不如区委书记,但算是市领导,大跳一步,地位猛增。文教卫体,一大片意识形态领域都收归囊中,也是壮观的。传说的事不见得件件确实,但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民间的热议,八九不离十,往往果然成真。

妇联的人去医院探望杜俐,心情复杂地提起这个道听途说。似乎为了印证消息的真伪,他们开始祝贺,握着杜俐的手希望她快快好起来,能够以一副强壮的身体迎接新生活的到来。

杜俐笑笑,笑得意味深长。然后她说,谢谢。

又说,哪能呢?他当得了吗?

沙音此时就在旁边,整个身体趴在病床上,脸俯着,眼垂着,专注盯着杜俐看,要把杜俐的话一口一口吞下去似的。她没有插嘴,只是将两只手一上一下揪住被子,像以往黄昏在小区里散步时,揪住杜俐的手一样。医院的被子纯棉的,白色的,被洗得毛糙起边,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这种味道相当不好闻。

沙音舞台上的风光从幼儿园起一直延续下来,小学二年级时,她被市小菊花艺术团招入,演出的规格与频率刹时提高,上电视是常有的事,有两三次还被旅居海外的华侨请去,在当地华人圈轰动一时。但是到了小学四年级,她一下子退出舞台。没有人逼她退,相反,很多人劝她,挽留她,她抿着嘴,不吱声,不反抗,却还是一步也不再踏入排练场。她很忙,非常忙,下了课,就匆匆奔出校门。大多时间她是去医院,坐在病床边,听杜俐说话。杜俐那时刚病倒,动完手术化过疗,人非常虚弱,头发大把大把往下丢。如果杜俐状态不好,有气无力,说话的人就变成沙音,低声地,细细地,一句一句绵延下去。也不知她们说了什么,杜俐住的是单人间,雇了一个护工。护工小刘是四川人,人很勤快,总是不停地忙这忙那。不过即使她不忙,闲着手倾听,也不见就听得清杜俐与沙音间的对话,她们声音很小,而且用的多是本地方言。看到妇联的人来探望,小刘在一旁很亢奋,主人般迎来送往,脸红扑扑的,不时插话。她感叹说,这对母女感情太好了,真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孩子。

小刘还说,那个叔叔就没有女儿好了。

小刘说的叔叔指沙卫星。年龄上其实没那么大差距,但所有护工在病人及其家属面前,都习惯自降一个辈份,也算行规吧。

杜俐住院期间,沙卫星一般是中午或者清晨来。晚上他很少出现,晚上通常有应酬,吃过饭接下去可能还要开会,等散了场,时间也迟了。医院里的作息规律与外面不一样,连小刘都是早早睡下的。如果出差在外,沙卫星会打个电话过去。病房里装有电话,杜俐也带着手机,两人说上话并不难。但是每次通电话后杜俐情绪都不太好,抿着嘴长时间不说话。肠子短了一截后,眼见着身上的肉也跟着掉了几层。本来肉少了,原来契合在一起的皮就顿时多出来,无依无靠,显得松垮,杜俐倒没有,看上去一张脸还算平整,只是颜色变了,从粉红变成蜡黄。

第一次杜俐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能下地行走后,她就出院回家了。医生本来建议她再住一阵,进一步巩固一下还是有必要的,但杜俐不肯,她跟医生说你开些药我带回去吃,一段时间就进来复查一次,一样的。大家都知道医院与家里其实不可能一样,不说急救的措施,光用药的准确性与时效性都有很大区别,就好说歹说来劝她。但杜俐不听,一定坚持,就谁也没办法了。

小刘被杜俐带回家中。在医院小刘的工钱按每天五十元算,带回家后杜俐愿意一天付七十元。小刘答应了。一天多二十元,一个月多六百元,还可以省吃住的费用,小刘是乐意的。但是到家里,护工的性质就有点变了,变成更近似于保姆。市直机关住宅小区里没有一家保姆拿这么多工钱,小刘算个特殊。小刘对此应该很珍惜,连去超市买菜的活都是她干。她胖乎乎的,胳膊粗壮,大冬天都高挽袖子,走起路大步赶着小步。大家有时在小区里碰到她,不免问起杜俐的病情,她嘻嘻笑起,很感激的样子,好像人家关心的是她。她把一绺垂到脸颊上的头发撩到耳后,大声说挺好挺好。走几步又扭头喊道,谢谢你啊!

小刘在这个家呆了十个月就离去了,那时杜俐行走已经很从容,虽仍是瘦,却瘦得有板有眼,脸上血色也好,一眼看去,不知情的人都不一定弄得清她的底细,甚至会以为那是扔钱给健身房,挥汗如雨死活练出来的。而且,化疗掉的头发也重新长出,长得竟比以前更密更粗更黑,像用劣质染发剂染过的样子。她恢复了上班,每天总要花半天时间到单位坐坐。具体工作谁也不敢再摊给她,她看个报纸翻翻各种妇女杂志,偶尔做点杂碎的小事,时间就打发过去了。大家这时候都真心愿意照顾她,人人都从自己身上看到仁慈的一面,挺受用的,感觉很好,回过头看杜俐,也觉出许多先前没发现的好来。要说杜俐的性格,虽然时阴时晴难以捉摸,不时没来由噎人一下,但也只是间歇性的,发作一次之后,转身又细声细气起地说着话,细得几乎有点像讨好人了。这当然可以理解成她噎人不是故意的,不是恶意的。一个丈夫走仕途的女人,而且那仕途还走得与时俱进,前景看好,她却没有倚仗身后那座靠山张牙舞爪飞扬跋扈,已经不容易,她要是真张了舞了飞了跋了,把单位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谁又能拿她怎么办?冲这点,无论怎么说她还算个不错的女人,不错的同事。都知道杜俐家里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但是她两次住院,大家都自发捐了款,你三百我五百的,表个心意罢了,而且三番五次带上鲜花水果轮流去医院看她。那时尽管觉得杜俐的病有点玄乎,不过既然她有一个那么能干的丈夫,应该还能拖延相当漫长的一个时期。

不想,第二次再住院,杜俐的病情却急转直下,并从此永绝。

有消息说,杜俐临终时又哭又喊歇斯底里骂了一个人,那人是沙卫星。

说沙卫星被杜俐骂的人是护工小刘。

几年前小刘离开杜俐家,不是双手空荡荡地走的,杜俐送她一部八成新手机又买一张SIM卡,这样杜俐就有了小刘的手机号码。第二次再犯病住院时,是沙音翻开客厅茶几上的通讯录给小刘打了电话。小刘还在做护工,给别人做,她一听是杜俐需要她,二话不说就把手头上的工辞掉,当天就过来了。几年前护工日工资五十元,如今涨到六十元。杜俐示意说可以给小刘每天七十元,小刘不肯,怎么都不肯。小刘说,阿姨,你先治,治好出院了,我再跟去,去你家每天再涨十块钱给我八十元,现在不必了,现在就按医院的标准给,别人多少我也多少,一分都不要多,多了我心里也不安。

大家在一旁听了,都有点感动。治好了出院,至少那时小刘还认为杜俐仍会像前几年那样,在医院治一阵,吃吃药吊吊瓶,最多再割掉一段肠子,然后又款款出院。可是,一切迹象表明不是这样,太不一样了。这一次癌细胞卷土重来,气势排山倒海,已经扩散到骨与脑。杜俐迅速崩溃。

办丧事时小刘一直在帮忙,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葬礼后照例要在酒店里置下几桌饭菜,请各路来宾吃喝,海鲜啤酒一一俱全。妇联的人看到小刘从旁边经过,将她拉住,小声问:哎,你说那个杜俐骂她老公什么了?小刘一怔,嘴唇动动,左右看看,看到沙音正从远处往这边瞧,就摇摇头,一晃一晃地走掉。大家胃口被吊着,插空又碰到小刘,再拦下来问。这一次周围没人,小刘没有犹豫就开口了,她说,她是用本地话骂的,我听不懂哩。说着眼睛又红了。在殡仪馆里小刘就哭过,是真伤心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嘴咧得很大,想合拢又怎么也拢不住的那种。大家说这个护工这么有情有义,太难得了,一万个里都找不出一个。又不约而同开始猜:究竟杜俐骂了什么呢?夫妻一场,都走到阴阳两隔的临界点上了,还要在那么宝贵的回光返照中,将心力拼出来,用在漫骂上,不是有一股浸入骨髓里去的不满,怎么可能?而但凡各式漫骂咒骂,都不可能有好言语与好句式,杜俐用恶语对两人这一生的关系进行总结,又以恶声宣告自己将带着怨恨踏上黄泉之路,她这是何苦呢?

肯定有内幕有隐情。

这事让人想一想,都不免暗生兴奋。女人凑一起,说家长里短总难免,丈夫怎样孩子怎样,彼此都很透明。但杜俐有点例外,杜俐以前从来没向谁抱怨过家庭的高低咸淡。夫妻俩人不一起外出旅游,那是因为沙卫星忙;俩人不成双成对逛街看电影,那是因为沙卫星身份不便。官宦人家毕竟与普通百姓不一样,但天下男人却是一样的。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可以想出好几种故事模式:A、妻子生病,沙卫星忍不住寂寞在外沾花惹草,见杜俐气息奄奄,终于良心发现,吐出真相,被痛骂;B、杜俐早已怀疑沙卫星在外偷腥,无奈见其官运亨通,不想失去,于是抑制成疾,临终之时不愿再吞下最后一口气,终于爆发,痛骂一场;C、沙卫星口口声声否认外遇,杜俐托人艰辛侦察,历经数年,终于在生命最后一刻获取证据,新仇旧恨无以复加,唯痛骂才能给这场婚姻划上一个句号;D、沙卫星在外养小原本是杜俐认可的,但夫妻间还有另一条约定在先:在杜俐病逝之前,沙卫星必须尽心尽责予以金钱与精神的全力照顾,不得怠慢,可是沙卫星夜夜应酬日日开会,无非以此为借口避开责任也未可知?杜俐忍无可忍,知道再忍也全无意义,于是纵情痛骂……

可能性太多了,任何一种发生的几率都很高。但事实只能有一种,究竟是哪一种?要猜起来也挺费神的。大家上班或者下班后在小区里碰面时,一不小心就聊起这事,不敢放胆聊,也不是大范围地聊,不过三两个头凑到一起,声音低低的,类似于耳语。一来二去,即使什么结果都没聊出来,单这种神秘私密的氛围,也有几分撩人之处。杜俐走了,愿她一路走好。大家没有任何恶意,无非是被生活中的谜团所牵引,有好奇心很正常。把所有的推想拢到一起盘点时,很惊讶,无论故事如何走向,有一点都一成不变,那就是沙卫星情感有变!真的不是故意的,只能说是不约而同。

一些从前鸡零狗碎的细节被重新记起,比如小刘曾说过那个叔叔没有女儿好。护工整天在病房边,再笨也能看到点蛛丝马迹。又比如在殡仪馆沙卫星伸手揽沙音的肩,沙音却侧身躲掉。杜俐那么疼沙音,沙音又那么黏杜俐,母女连心哪,一旦发现父亲有异心,女儿在丧母之痛中,多少会发泄一点不满。最可怜的还是沙音,沙卫星反正没事。都说中年男人最盼望的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沙卫星这三样都占全了,他不知怎样偷着乐哩。现在剩下的悬念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把外面的那个美娇娘娶回家?

从与杜俐结婚起,沙卫星就一直住在市直机关住宅小区。原先是杜俐分的房子,虽只有半套,总算有个安顿的地方,也很可贵。沙卫星调到市委办公厅不久后,小区里恰好有几栋旧楼列入危房,便推倒重建,建成高层建筑,按级别、工龄福利再分房。夫妇俩只能一方拿房,沙卫星当时已是副处级,他名头下拿房子合算,杜俐就把旧的半套房退出来。那一年沙卫星拿到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超面积了,贴点钱而已。楼层不低,在十一楼,有电梯。房子是点状结构的,一梯七八户人家,门户相邻或者相对,彼此相安无事。按说沙卫星去区里当头后,总有机会拿更大更好的房子,却一直没搬走。有人以前也问过杜俐,杜俐懒洋洋地反问,为什么要搬呢?就把人问住了。小区的地点确实好,旁边一所小学一所中学都是市一类重点校,所有市直机关干部的子女甚至孙辈都在里头上学。沙音也正上学,上中学,单这一点,杜俐也绝不肯搬走的吧。

十三岁的沙音现在已经是初二学生了,她小学四年级退出市小菊花艺术团后,就渐行渐远,很少再有抛头露面的机会。糟糕的是,连学习也一落千丈了,在班上中游常常都排不上。妇联干部的子女有几个与沙音同班,他们回家少不了会在饭桌上提到沙音。沙音今天哭了,趴在桌上哭很久,老师问她为什么,她不说;沙音今天作业没交,被老师留下来罚做两遍;沙音今天只上了两节课,后两节不知溜哪里去,老师很生气……差不多都是这些,很少有正面的。大家回想起以前她尤物般活色生香,都不免惋惜,伤仲永似的。某时慈悲起来,还会叮嘱自己的子女:有空的话要多关心帮助沙音啊。

沙音在小区里成为一个很特别的孩子,她身子已经长开了,胳膊腿细长匀称,腰肢脖子婀娜挺拔,走路微微有些外八,都是有过密集舞蹈训练的人才有的那股味,只是缺了生机,曾经挡也挡不住的葱茏感已经分毫不见。别的孩子从学校回来,在草地上嬉闹欢腾喊成一片,沙音却静静的,或者出神,或者站一旁斜眼瞥过,眼里的阴郁像口幽深老井,既含义复杂,又水分不足。杜俐的病与死,生生把她的日子勾出一条惊悚的分界线,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反过来看沙卫星,他脸上水波不兴,哪里可寻半点伤痕?每天那部锃亮的奥迪A6把他接走送回,上下车门时如果恰有熟人从旁走过,他也一如往日,微微颔首,淡淡笑笑。

杜俐刚死时,其父母曾从老家来这里住过。大家以为沙卫星会留岳父母长住下去,他自己整天东奔西跑,沙音总得有人照顾。但是杜俐的父母很快走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家里空荡荡的,也没见找来保姆。小区外有许多饭馆和小吃店,午间和傍晚时沙音的身影常独自出现在那里。一天一天的,细心的人会发现,沙音脸上慢慢舒缓下来,不像她母亲刚去逝时那么坚硬,那么凝固。这说明什么呢?也许她开始适应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日子了。人是多么柔软的动物,放在什么环境里,就得跟什么环境融为一体,否则怎么办呢,还要不要活下去?不管以后怎样,至少目前沙音还得靠沙卫星抚养,如果沙卫星现在再揽她的肩,估计她不会再侧掉了。

天气热起来,阳光照在皮肤上都有种难忍的刺痛感,大家对十一楼沙家的注意力,显然也被炎热烤干瘪了一些。这期间,关于沙卫星接任副市长的消息多起来,可信度越来越高。大家就想,沙卫星在女色上还不见动静,会不会与此有关呢?在机关里待过的人都知道,每一次提拔之前都雷区遍地,任何风吹草动都是自取灭亡,唯有夹起尾巴老实做人,才能最终修成正果。拿颜色作比,官帽是金色的,女人是粉色的,再傻的人都知道先有什么,然后才能有什么。要是本末颠倒,其结果不言自明。问题是对于别人来说,金色太刺眼,看着心里多少会酸酸的,粉色却十分赏心悦目,恨不得日日观赏。副市长反正有人当,有很多人爱当,而杜俐五月初走了,已经走三个多月,隐在沙卫星背后的那个女人却还没浮起来。看来沙卫星果然是个高手啊,既是高手,想必一切都会雁过无痕。这么一想,大家就有点丧气,脑中原先绷起来的弦就渐渐松掉。

南方夏季长,入了秋竟更燥热,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道玻璃墙罩住了,一切静止,连身上的毛孔也一个个被堵住,汗都闷在里头,无法渗到皮外,都想学狗把舌头往外伸了。而树上的叶片也沉默地耷拉着,没有一丝风将它们吹动。大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比树叶活得好,树叶不理会沙家的事,都已经疲劳成那样,何况他们?于是就打算收回目光,不再去费脑汁。这时候沙家却出事了。是沙音出事。

九月一日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沙音课上到一半,一声咕噜,呕了一地。班级里就弥漫了呛人的酸腐气。老师忍住气,叫班干部去操场装点沙子,覆在秽物上,扫掉。清理过了,回头看沙音,沙音手还压在腹部上,脸色苍白。老师要叫校医,沙音不肯。沙音说我回家躺躺就好。老师往外看看,看得见市直机关住宅小区的楼房,这么近,回家也好,回家让父母带去医院,责任有人负,于是就让班长陪沙音一起走。老师对班长说,你把沙音送到家就回来上课,快去快回。

就几步路而已,沙音进了小区,上了十一楼,掏钥匙打开门,跨进去后,人一颤,站住了。班长在门外刚要说沙音我回去了,却见咚的一声沙音书包丢到地上。班长身子往里探,正想问沙音怎么了,却见沙音猛地一转身,张着双臂往外奔出,差点把班长撞倒。沙音一边跑一边喊:今天有鱼,有鱼!妈妈,今天有鱼有鱼有鱼有鱼……

班长后来跟人说,她也看到当时沙音进屋时看到的景象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当然是沙卫星,女的很年轻,留着长发,长发染成半红半紫的颜色。他们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视,电视却没打开。女的其实不是坐,是躺,她斜躺在沙卫星身上,而沙卫星一只手绕过她肩膀后就不见了,见到的只是女的衣领口那里鼓起来,整个前襟都是鼓的,看起来是沙卫星的手在里头。沙音进去,他们一下子站起来,可是迟了,沙音已经转身跑掉。

沙卫星追出来,沿着楼梯噼噼叭叭往下追,声嘶力竭追了五六层楼,才把沙音死死抱住。

班长说,吓死了,沙音喊叫成那个样子,像鬼叫,脸都歪了。

班长也是妇联干部的子女,她跟老师说,跟父母说,一说就说成广泛的新闻。谜底揭晓了,沙卫星还是有女人,确实有女人,这不都对上号了吗?只是那个年轻女人是谁?她什么时候来沙卫星家,又是什么时候悄然离去的?拿这些问题问班长,班长脸煞白,她不知道,她怎么知道?

沙音被沙卫星抱住,拖回家后,就没见她再露过面。沙家的门紧紧关着,里面没有动静。这事像个梦境,挺不真实的。小区门口的保安倒是提供一个确凿的信息,他们说,沙卫星平时很少上班时间回家,那天却中途回来。车开到电梯口,确实有两个人下车,当时没仔细看,人一晃也就不见了。后来车一直停在那里,司机坐在车里等。再后来,车子开走了。一共开出去两次,第一次出去很快就回来,第二次再开走,就没再看到。因为小区门口铺着减速带,车子进出时都慢下来,所以车子第二次出去时,保安曾听到里头小女孩的哭喊声。车窗关得很紧,喊什么不太清楚,但肯定喊了。那声音会不会就是沙音的?

在场的人听了都点头,不会错,是沙音。沙音是第二次被运走的,那么第一次运走的人就是那个年轻女子了。把年轻女子迅速转移走可以理解,把沙音也运走又是怎么回事?

几天后,小区里再一次炸了锅,有消息说沙音精神分裂,住进精神病院。

接下去另一条消息也地震般传来:沙卫星给市委递了信,要求放弃任何职务,回党校教书。与这封信一起递上去的据说还有一张请假条,沙卫星向市里请假,他要带沙音去北京治病。是不是真的呀?但不管怎么说,那之后大家确实都没再看到过沙卫星。

那一阵上班,没有谁能够专心干活,全忙着说话,说各路听来的种种消息。有一天上午,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怯怯走进妇联,大家起初以为是来维权的,细一看竟是护工小刘。小刘双手在腹前绞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家问什么事。小刘低着头,用左脚尖在地上一前一后搓半天,终于说,你们谁知道沙音在哪家医院?大家互相对看一眼,隐约觉得有戏,就接二连三从椅子上站起,走过来,问她,你找沙音干什么?

听说沙音住院,我懂护理,去照顾她。

谁雇你的?

没有人,我自己要去的。她在哪个医院?

大家沉默着,呆呆看着小刘。小刘早餐可能吃过韭菜,一星绿汪汪的韭菜叶正贴住牙缝,像一颗动物的眼睛,随着她嘴唇的张合,不时露一下。她已经不像刚进门时那么拘谨了,身子微微拔直一些,大声说,这孩子太可怜了!大家应和道,是啊,太可怜,她妈又死了。小刘受到鼓舞,脸涨红起来,她说,我觉得要说也是她妈害的。

为什么?

她妈不应该一直怀疑她爸在外面勾有人,这事也得有根有据才能说呀,凭空乱怀疑,能成吗?

乱怀疑?什么叫乱怀疑?

小刘咬咬唇,好像也发现了那星韭菜叶,卷起舌尖麻利一扫,牙就恢复成一色了。屋里所有人都已经站起来,连其他办公室的也聚拢过来,围住小刘。小刘大概从没被这么多人围住过,她说哎呀阿姨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该老是说死不瞑目,老是说她死了以后后妈会怎样怎样对沙音。阿姨还让沙音盯着叔叔,如果叔叔跟哪个女的在一起,阿姨吩咐说就要马上给她打电话,用暗号给她打……

什么暗号?

今天有鱼。

噢——!屋里轰了一声响起,尾音拖得很长。沙音那天喊叫的话,大家还没猜透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这样。看来杜俐早就知道沙卫星的事了,可她躺在病床上无能为力,就交办给沙音了。沙音肯定很想帮母亲找出证据,只有在证据面前父亲才能无言以对,然后幡然改悔,这个家也才能重归于好。她找了好几年,从小学一直找到初中,母亲已经死了,她以为再也不用找,突然那个场面却从天而降,终于把她已经被磨损得破破烂烂的神经彻底扯断。是不是这样?这个推断应该是合理的。只是小刘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以杜俐的性格,她不可能往外掏秘密啊,她那么爱面子,就是沙卫星公开跟谁搞在一起,她也不会跟别人喋喋不休,何况当时还只是怀疑,怎么会对护工说?

小刘声音大了起来,她说,我听得懂你们这里的本地话呀,知道不知道?我故意说听不懂,阿姨以为我真不懂。我都在这里当十几年护工了不会说还能听不懂?我没那么傻!阿姨一直跟沙音讲,有一句没一句丢到我耳朵里,慢慢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阿姨临死之前还骂叔叔,说叔叔流氓。她乱骂人的,叔叔没有跟别人,是她怕自己一病,叔叔会不要她,越想越怕,越怕越乱想,结果怎么样,自己命没了,孩子也被害了。孩子在哪住院,你们告诉我,我要去照顾她。

大家脑子都有点懵,脸像上了石膏,僵僵地扯不动。如果知道沙卫星和沙音的确切消息,这时候应该是愿意说出来的,可是谁说得清呢?谁也不知道嘛。

小刘很失望,她叹了口气,转身挤出人群,已经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又回来。这次她没再进来,只是站在门外说,你们是阿姨单位的人,当然会护着阿姨,可是叔叔以前真的没跟别的女人乱来,阿姨错怪他了。

大家看着她,没吭声,心里都想起那个年轻的头发染成半红半紫的女子。

小刘说,我妹妹现在跟他,那天去他家的人是我妹妹。说到这里她好像有点羞涩,停一下,翘翘嘴角,想笑的样子,最终并没笑出来。我妹妹年初报考区里的公务员,是我找叔叔帮的忙。我妹妹六月份大学毕业后才去上班,也就是两个多月前他们才见上面,一见就好上了。那时阿姨不是已经死了吗?阿姨不死他们也不会好上的。

屋里安静了几秒钟,大家瞪着眼,却觉得到处白花花的,脑子糊成一团。终于有人开口,很急促地问,你妹妹呢?小刘说,不知道呀,找不到了,她单位的人也不知道。这时候小刘的眼睛微微红了,声音也有点湿。我十五岁就出来做工,供妹妹上学,供了十几年,你看看她,去哪里竟把我也瞒下了!如果有她消息,你们告诉我好不好?大家看着小刘,都没说话。小刘就走了,她离开时,肩膀在门框上重重蹭一下,好像那里很痒,又好像很恼怒,只是一时不知她究竟是对什么恼怒。这时有人小声嘀咕一句:今天有鱼……所有的人猛地一扭头看过来,看说话的那个人。那个人怔了一下,又说,他妈的,真奇怪,今天有鱼,今天有鱼哩。

《今天有鱼》 林那北 著 海峡书局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