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槛外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小乾  2017年09月15日08:35

早上刚一上班,办公室副主任王小山猛地推开房门,大着嗓门对欧阳牧原道:“早上九点半在会议室召开会议,你们几个参加一下工作安排会后,干部民主推荐会就不参加了。”欧阳牧原看着王小山,边递烟边微笑着说:“谢谢王大主任安排,这么点小事,办公室一个电话就够了,何必劳动王主任亲自跑一趟?”王小山笑嘻嘻地接过香烟:“他们几个我让办公室通知了,欧阳你我要亲自说,你是咱们的大笔杆子,领导的材料全靠你呢!”欧阳牧原内心微微一荡,面上努力保持着微笑:“王主任过奖了,我欧阳牧原何德何能,岂敢贪天之功,材料是你们领导把关的好,我只是提供个底稿而已。”“欧阳过谦了,”王小山鼻孔中冒出一股浓烟,“你的工作,领导都是知道的。”欧阳牧原哈哈一笑,反问道:“是吗?那就感谢王主任在领导面前美言了!”王小山推了欧阳牧原一把:“自家兄弟,何必客气,能说的话我一定说到。你我同时到的单位,只是我比你命好一点点而已。”欧阳牧原摇摇手:“不说了,说多徒增烦恼。九点半的会,我准时参加。”王小山知道欧阳说这样的话是送客的意思,把半截烟蒂丢在烟灰缸里,接着他的话:“欧阳是明白人,有些话说多了没意思。好了,你先忙,领导还有事找我呢。”说着转过身,带上门急匆匆走了。

欧阳牧原再也保持不了镇静,狠狠地把自己摔在办公椅上,长久地盯着王小山吸剩的半截烟蒂,一股子酸水猛地返流上来,胃又开始一扯一扯地疼。他用拳顶住胸口,闭上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屈辱的事情。

八年前,欧阳牧原和王小山一同借调到现在的单位,一同安排在办公室工作。欧阳牧原是只做不说的人,每天埋头钻研业务,熟悉材料,很自然地,全局的所有材料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身上。时任局长有时到他的办公室闲转,看见欧阳在电脑前苦思幂想,会用胖手轻轻拍着欧阳的肩膀表扬说“欧阳不错”。那时候,欧阳觉得局长的手就是千手观音,绵长而意味无穷,不由自主的面红耳赤。干部们的眼睛是跟风的,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局长一起赞美欧阳是单位的顶梁柱。王小山是只说不做的人,但他天生一股子机灵劲,鞍前马后地跟着局长下乡调研,跑省进市,快乐着局长的快乐,痛苦着局长的痛苦,而且表情到位,动作规范,毫不做作,在局长痛心疾首地呵斥声中快乐地成长着。干部们看着王小山笑嘻嘻的样子,心底下很是不以为然。

可命运有时是骗人的东西。在他俩借调的第二年,单位有一个进人的名额,干部们很自然地想到欧阳,甚至有些干部已握着他的手私下里表示祝贺。欧阳牧原看着自己写得如山的材料,感觉很好地等着人事部门的调令。谁料,等调令一道单位,不仅欧阳傻了眼,全单位的人都傻了眼,调令上赫然写着王小山的名字。在干部们躲躲闪闪的目光中,欧阳牧原的胃开始一紧一紧地返流,真正体味到一种有苦无处诉说的酸味。在给局长送材料的时候,欧阳希望领导能对自己说点什么,可局长仍然一副严肃的样子,从未对欧阳说过一句哪怕是象征性的安慰。欧阳仔细读着局长面团样的长脸,看到的只是不切实际的浮华和官场多年浸淫的幽深。

官场如同赛跑,一旦输在起跑线,无论拖着受伤的残腿怎样努力,除了赚取一点同情外,终点始终遥不可及。欧阳牧原在和王小山的赛跑中,不留意摔了个跟头,等他再次站上跑道,终点又成为起点。许多时候,欧阳看着王小山渐行渐远的背影,心情如滔滔翻滚江水,水花四溅,浪遏飞舟。

开会时间到了,欧阳收回纷乱的思绪,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拿了笔记本,快步向会议室走去。

欧阳走进会议室,勾着头,很习惯地坐在最后一排。等干部们到齐后,局长宣布开会。

现任局长是欧阳到这个单位后调来的第三任局长---耿飚局长,在全县干部中口碑不错,据说有点正直。耿局长长得精精瘦瘦,比较干练。欧阳在仅有的几次接触中,没有感觉到特别的什么,或许因为经历前两任局长的出其不意,他也抱有的希望不是太大,作为一个被人像毛驴样用了八年的借调干部,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很多时候,他在希望和失望之间起伏不定,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怎样取走。

耿局长统揽全局地安排了工作后,开始安排后备干部的推荐问题,等听到局长宣布推荐王小山为正科级后备干部时,欧阳牧原才明白王小山早晨来自己办公室的意图。一时间热血哗哗上涌,眼前金星四溅,脑中嗡嗡作响,胃中酸水泛滥,身体全部钙化,连局长宣布散会他都充耳不闻。

脸红心跳的欧阳在干部们给王小山的道贺声中快步走进办公室,反锁好门,拉上窗帘,抖抖索索地点了支烟,死命吸进肺内,一阵眩晕,跌坐在办公椅内,紧闭双目,慢慢平抚波涛汹涌的心绪。

八年了,一起进来的王小山已完成从调入到副科到正科的三级跳,而自己却为正式调入改变身份还在患得患失地辛勤努力着。蜜蜂界有一种名叫“狗头蜂”的黑蜂,每天勤奋地采撷花粉,却从来不会自己产蜜。欧阳牧原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出力不讨好的“狗头蜂”,八年的辛勤劳作,除换来废纸般堆积如山的材料和颈椎、腰椎等办公室综合征以及心灵的委屈-----不,屈辱外,什么也没有得到。躺在椅子上的欧阳,眼前闪现着各种各样的脸,局长深不可测的脸,同事们貌似同情实则漠不关心的脸,亲人朋友们急切难过的脸,王小山表面的客气里,暗含着成功者的骄傲和对欧阳高高在上的蔑视的脸,交叠在一起的脸让欧阳脑子一片混乱!人和人的差距不是你干了什么,而是你干成了什么。欧阳牧原和王小山的差距就是,欧阳写了如山的材料,换不来领导起码的尊重和公平,王小山跟在领导的屁股后面端茶倒水,换来得却是领导一次次的提拔重用。欧阳知道官场就是名利场,拼得不是才能,拼得是本人的背后和领导的眼神,领导阴晴不定的脸面就是对每个人的尊重和公平。可欧阳牧原的背后除了坚实的亲人和读书人的韧劲外,怎么拼得过王小山八面玲珑坚硬如山的背后呢?

县委考核组很快到单位了。欧阳牧原因为王小山通知过不让参加干部推荐会议,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叹自怜,敲门声忽然再次响起,接着又传来王小山高声大嗓的喊叫声:“欧阳开门,耿局长让你们几个也参加会议。”欧阳牧原忽然有点生气,边开门边说:“不是不让参见吗?”王小山站在门外笑嘻嘻地说:“事情有了变化,有几个干部下乡去了,领导怕人数不够,所以让我喊上你们几个。走吧,马上开会了。”说着亲热地挽着欧阳的肩膀往会议室走去:“兄弟的事情,老兄要多多关照啊!”欧阳不自然地笑笑:“放心,我只剩下人品了!”王小山哈哈大笑:“欧阳也会幽默了。”两人到了会议室,县委考核组和耿飚局长已坐在主席台上,干部们到齐后,耿飚局长宣布正式开会。

会议室出奇的安静。

王小山提副科时,或许他的火箭提拔引起大家的不满,或许是他本人太过外露,或许是他在领导面前总是表达一些对单位干部不一样的看法,有几个干部投了他的反对票,使他的优秀票没有达到百分之六十,这在单位尚属首例,按照组织原则,应该取消他的提拔资格。当时的局长毕竟老于官场,私下里和考核组沟通后,随便补填了两票,才使王小山涉险过关。欧阳牧原猜测,局长怕王小山再次栽在民主投票这个环节,让他们几个借调人员参加会议,知道他们几个不是单位正式干部,无论如何会和组织保持一致,必会按组织意图填写选票,王小山的推荐就会万无一失。

耿局长几笔填完自己的推荐票后,抬起头,目光平视,看不出任何表情。因是程序性工作,大家表情平静地填完了推荐票。欧阳牧原的内心五味杂陈,王小山那张宽阔而油腻的大脸漂浮在会议室的上空,令他说不出的反感,可事关他王小山的前途,犹豫了一会儿,欧阳拿起笔,认真填写起来。

欧阳对人生的理解是:官可以不做,人必须做得端方。

中午回家后,欧阳牧原闷闷地低头吃饭,妻子和儿子因为学习快乐地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儿子上初三,有点淘,学习中不溜秋,面临中考这样的大关,依旧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骄傲,所以每天饭桌上的必备课就是妻子不停地唠叨,儿子不满的反击。欧阳牧原一直在中间和稀泥,一会儿批评一下儿子,一会儿说说妻子。可今天他实在不想说话,怒着脸严肃地呵斥了儿子几声,儿子见气氛不对,狠狠地看了妻子几眼,低下头认真吃饭。饭桌的战争总算平息下来。

妻子看着欧阳的脸,问道:“你怎么啦,今天?”

欧阳看了看儿子,答道:“没什么,吃饭。”

妻子猜测欧阳不愿说的事肯定和工作有关,便不好再问。饭桌一时有些沉闷。

吃完饭躺在床上,欧阳牧原脑中群魔乱舞,久久不能入睡。害怕引起失眠的老毛病,他想另外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正要迷迷瞪瞪的时候,忽然传来妻子的声音:“你今天怎么了,单位有事吗?”欧阳其实最怕妻子的询问,可他倾诉的愿望却是那么强烈,在犹犹豫豫中,他顺口说了句:“没什么。”妻子知道怕自己抱怨,从背后抱住欧阳,安慰道:“说吧,说出来就好点了。”欧阳牧原转过身,看着妻子因操持家务皱纹四溢的面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本来,他不想把单位的龌龊事带回家里,在欧阳的心里,家应该是平静而快乐的港湾,不是垃圾场,一个男人,无论在外怎么失意,到了家里,必须是父亲,是丈夫,也是儿子,一切不好的东西都应该拒之门外。可今天,现在,他想说说,不说出来他觉得自己憋屈的难受。于是控制着语调极力平静地对妻子说:“王小山提正科了。”果然不出所料,妻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质问:“为什么?你和驴一样辛辛苦苦写了八年材料,和他一同进得单位,人家都正科了,你还在借调,这太不公平了吧!为什么不问问你们领导?”欧阳牧原不敢看妻子的脸,小心翼翼地答道:“咱没钱没权,有什么办法呢?问什么,问了也白问!”妻子狠狠推了一下他的后背,抱怨道:“问都不敢问,人家能记起你吗?难道柿子专捡软的捏吗?我还就不信这世道没公理了。你不问,我问!”欧阳最怕妻子撒泼,知道她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慌忙抬起头,盯着妻子,语气凌乱地乞求道:“你别胡来!”妻子大嗓子质问:“为什么?”欧阳软踏踏地说:“你到单位一闹,于事无补,反而得罪了领导,以后还有调进去的机会吗?”妻子圆睁双眼:“你不问就能调进去了?你不问就不得罪领导?你以为没黑没白地加班写材料就能调进去?”欧阳知道妻子说地不假,愣愣地一时接不上话。

“知道你面软,可你也要为这个家想想。”妻子开始了声泪俱下地诉说,“你借调这么长时间,你不觉得害臊,我还觉得羞耻,听着熟人充满同情地问候,我都不敢回答了。年终评选先进没你的份,推荐提拔没你的份,工作十几年了,工资比刚参见工作的年轻人少,你究竟在这个单位图个什么?难道就图个起早贪黑地写材料?写那么多的材料有用吗?我们娘俩图个什么?难道就图个日子越过越苦吗?你光知道写材料,你管过孩子吗?你洗过衣服吗?你做过家务吗?你对得起这个家吗?”妻子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说实话,我不图你干成什么大事,我就是图个公平!”欧阳知道谈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闷闷地说:“不说了,睡觉吧。”妻子气呼呼地喊道:“睡觉,睡觉,不睡觉死人啊?你以为自己是多大的领导,中午一定要睡觉?”欧阳低声说:“不说了,儿子休息呢。”听到丈夫说道儿子,妻子狠狠地把自己摔倒在床上,背过身去,鼻孔里呼出热辣辣地空气,嘟囔了句:“窝囊死了!”

欧阳牧原知道今天的午觉睡不成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真他妈窝囊!”

欧阳牧原忽然失去了工作的热情。

民间有句玩笑话叫“一根骨头哄几只狗”,官场上的提拔,就像玩笑中的骨头,哄得行走在其间的大小官员团团乱转。欧阳牧原作为借调干部,不要说啃骨头,连啃得资格都没有。想想这无望的前途,欧阳觉得自己如迷失在沙漠中的探险者,或如搁浅在沙滩上的鲨鱼,焦渴、无助而绝望,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绝路一条。厕身官场的人,只有提拔晋升一条华山险道,在这个生物链上,提拔晋升不仅仅关乎身份地位脸面,还有很多看不见的隐性好处,当然,表面上最直接的实惠是涨工资。对于如日中天、信心满满的王小山来说,提拔晋升不仅是为了涨工资,他还有比不需要动用自己工资就能腰包鼓鼓的更高目标。对于借调干部、心情灰暗的欧阳牧原来说,经历三任局长之后,提拔晋升似乎只是为了涨工资,原先的一点雄心壮志早都灰飞烟灭。欧阳牧原借调过来之前在一家事业单位,15年工龄工资和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相差无几,前不久实行的职级并行也让他着实高兴了一阵,15年了,自己终于可以和同龄人一样享受乡科级副职待遇,享受一下工资增涨的快感。谁知这项政策只惠及公务员和参照公务员单位干部,而欧阳牧原因是事业单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的大好政策和自己擦肩而过。面对这样的困境,欧阳牧原仿佛听见自己体内的热情汩汩流出,那种发自内心的绝望让他对单位安排的所有工作十分厌恶。

一个人一旦失去做某事的热情,事情本身马上就变成了负担。

早先的时候,欧阳牧原对领导交办的工作会倾尽全力,尽善尽美地做好,大到文章内容,小到标点符号都要核实数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欧阳牧原写材料不喜欢在网上抄袭,他认为抄袭等于咀嚼别人吃剩的饭菜,不洁而无味,并私下为能够写出自己的思想而沾沾自喜。在前两任局长的时候,欧阳牧原即使面对如山的材料,总能写得气吞万里如虎,变着花样满足领导的口味。虽然官样文章自成体系,可内容还是层出不穷,不能次次一种口味,别看领导不写材料,但领导会看材料,老是一种语气,领导就会怀疑你在偷懒,有时后果很严重,说不定以前的材料就白写了,这种高风险的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欧阳当时不敢也不愿去干。可是现在,欧阳牧原再不这样认为,对于领导交给的材料,欧阳牧原看都不看就丢在一旁,久久地盯着电脑发呆,似乎在苦大仇深地思考,其实脑内一片混沌,胡乱敲着键盘,不知道要表达着什么,领导要材料的前一天,胡乱写成后核都不核交上去支差了事。欧阳现在的工作态度是,既然出力不讨好,干脆混一天算一天吧。

可欧阳牧原毕竟是小心谨慎惯了的人,时间久了,看着满纸凌乱的文字,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心慌气短,甚至胆怯。刚开始几次交上去还怕领导批评,谁知耿飚局长除了对材料长篇大论、大刀阔斧地修改之后,没有说过哪怕是一句略带批评的言语,就连王小山也没有代表领导流露出一丝不满,这就让欧阳牧原在侥幸中有点忐忑不安。在一个单位,领导大会小会地骂你,可能你是他最宠幸的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红人,领导见你笑得越甜,说话越客气,可能你是他工作需要而心里可有可无的人,最可怕的是领导见你严肃得像欠他几百吊银钱,估计你离走就不远了。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在省政府工作被学校聘请来为欧阳牧原们上秘书学课的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领导一般不骂人,如果骂你,说明你离走不远了。这句集多年经验总结的血淋淋教训,对于年轻的他们来说就是一句秋风,年轻是多么轻浮的一件事,操蛋都来不及,谁还有时间想几年以后的事。不幸的是,这句话似乎要应验在自己身上。

欧阳牧原本来有点悬着的心终于像被石头坠着,变得承重起来。早先那种自暴自弃推日下山的想法早跑到爪哇国去了,对于领导交办的材料又不由自己地认真写了起来,可似乎的,即使他如何努力,耿彪局长的脸好像还是越发地严肃了。或许是多年官场培养成了奴才的习惯,欧阳牧原现在非常热切地渴望耿彪局长狠狠地训斥自己一顿,可当他拿着认真撰写的材料站在局长面前时,耿彪局长的脸上仍然水波不兴,看不出任何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低着头,淡淡地说句:看完了叫你。欧阳牧原双脚并拢,佝偻着腰,慢慢地退出局长的房间,轻轻地拉上门,死死盯着像山一样厚重的木门,绝望又一次似潮水样一浪超过一浪地击打在心上。

慢慢地,单位开始流传出一些不利于欧阳牧原的流言。对于流言蜚语,当事人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等这些流言传到欧阳牧原耳中时,全单位的人早已对他道路以目,态度暧昧,就连不得不和他打交道的王小山见面后的笑声也稀疏干瘪了许多。

欧阳牧原知道这些流言是在一次聚会上。

一般而言,星期五晚上下班后,有点小权的好同学好朋友招呼一群重要单位、前途比较光明的朋友同事一起轻松轻松,打打牌,聊聊天,喝喝小酒,发发牢骚,说说单位的糗事。干得得意的,抖搂抖搂自己虐人的事,干得的失意的,诉说诉说自己受虐的事,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快乐和不快乐。男人在一起最爱说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女人,另一件自然是人事,刚开始大家乱七八糟地说着女人,只要有一个人话题稍微一拐,很自然地全部参与到单位和县上的人事来,因为大家干得都是一回事,提职晋升是共同的目标,人事问题自然是很敏感的话题。

欧阳牧原因为走背字,很少参与大家的议论,总是心事缥缈地坐在一旁默默地抽烟喝茶,他不愿像个祥林嫂样总想博得同情。他知道,这样的聚会说穿了就是垃圾收集台,不会有任何实质性意义,聚在一起喝酒是兄弟,喝完了酒就是路人,第二天见面能点头打个招呼就算不错了,指望和你以心换心地称兄道弟,除非你是有前途的年轻人。官场讲究的是地位身份,这些观念像病毒一样早已深深地植入到每个人的脑海,平时做人做事总用官场的那一套,不讲是非,只讲利害,即使坐在一起热闹地吃饭也总是保持着一种客气的距离。

这次聚餐是自己最好的同学、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李晓东组织的。李晓东和欧阳牧原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寝室并且是上下铺的四年同学,两个人关系一直保持的不错。李晓东为人机敏却不乏义气,办事灵活却不失厚道,身处关键部门关键岗位却很少遭人诟病,用行政上的话说就是早都混成了人精。在大学的时候,李晓东知道欧阳牧原的志向不在高官厚禄而在青史留名,和中外文学史上的大家一样要写部划时代意义的大部头作品,所以李晓东在费尽心思为当班长校学生会主席努力的时候,欧阳牧原却在图书馆埋头苦读高尔基、屠格涅夫、巴尔扎克、鲁迅、老舍、赵树理、王蒙、蒋子龙、路遥等中外作家的文学作品,一副不食人尽烟火的味道。到毕业分配工作时高下立见,李晓东以优秀大学生身份分配在县委组织部,欧阳牧原却被人事部门分配到边远的山区乡镇,可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县乡差别而疏远,反而更近一层,在一个有心距的社会,同学之间的情谊是所有情谊中最为单纯宝贵的。工作后,欧阳牧原还在坚持着自己文学理想,李晓东凭着自己的努力已在组织部干得风生水起,很受领导赏识,他知道欧阳牧原工作认真但心底善良,计划生育、催粮要款拷打着他脆弱的神经,加上他不善处理行政单位复杂的人际关系,非常理解他内心的苦闷和彷徨。到了第五年,他以会写材料的名义把欧阳牧原推荐给时任农业局局长、曾担任过组织部副部长的老领导。欧阳牧原调到农业局办公室工作不到一年,李晓东的老领导却调到市上工作去了,新来的局长很不感冒上任局长任用的干部,以各种理由把欧阳牧原打发到农牧系统的下属单位。在新单位工作了两年后,欧阳牧原又以能写的名义被局长借调到现在的单位,这一借调就是整整八年。这八年,早将欧阳牧原名垂青史的雄心磨得七零八落,为了一个名份,他苦苦挣扎在借调单位的门槛之外,辛勤工作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能够进入王小山轻轻一跃就能跨过而自己需要付出百倍努力却仍难以逾越的门槛。

李晓东看见欧阳牧原落落寡欢的样子,几次想说点什么,可因人多无法张口,表情复杂地盯着欧阳小声说:“吃完饭咱俩说几句话?”欧阳牧原心内一动,看了眼李晓东,无声地点了点头。李晓东搞组织人事工作多年,表面和每个人都很亲热,私底下谁远谁近自是心明似镜,他接过邻桌递过的酒盅,对着欧阳牧原说道:“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欧阳牧原心中一暖,端起酒杯向李晓东一举仰头喝下,千言万语便不再说起。

聚餐终于在大家面红耳赤、称兄道弟声中愉快地结束,大家依序走出包厢。道完别,李晓东和欧阳牧原很自然地走在最后,欧阳知道李晓东的意思,不等他开口便主动问道:“有事请讲?”李晓东不再隐瞒,说道:“你们单位的王小山要下乡担任党委书记了。”“什么?”欧阳牧原大吃一惊,“他不是刚提上正科吗?”“是啊,他提正科的目的就是当乡党委书记。你们耿局长昨天到我那儿就是说王小山事。”“哎,这什么世道啊!”欧阳感叹道。“不要感叹了,你在官场多年,经历的事情不少了,要成熟些,官场哪有什么道理可讲。还是说说你的事吧,提到王小山,我故意问你们局长你的事情,知道他怎么说?”欧阳牧原心内惶恐,急忙问道:“怎么说,他?”“他说,”李晓东接着刚才的话,“让你回原单位!”欧阳牧原一听此话方寸大乱,心如汤煮,木呆呆地盯着李晓东,早已说不出话来。李晓东很理解老同学的心情,继续说道:“我跟他谈了你是怎么借调到这个单位,怎么无怨无悔地工作,更重要的是,和你一起进来的王小山已经正科级而且现在快要担任乡党委书记了,你还在为一个名份在认真努力,这在咱们县可以说史无前例,耿局长也知道你的情况,但是说自从他来后你的工作一直不再状态,材料很不合他的胃口,你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来的欧阳牧原磕磕绊绊地答道:“自从王小山提成正科后,我觉得工作没有什么意思,材料写得不太认真,估计在这儿出了问题。”李晓东没有抱怨欧阳牧原,接着说道:“没关系,你那么努力得不到回报,是应该耍点脾气,现在没权没钱没背景的人工作怎么努力也不会有好的结果。中央真正要反的腐败其实是用人上的腐败,你看咱们县,官二代也已经步入政坛,不久的将来又是人家的天下。不过话说回来,像咱们寒门子弟,只能靠辛勤工作才有一丝希望。”李晓东觉得有点扯远了,又转到原来的话题上:“我见他那样说你,故意对他暗示说你是我大学最要好的同学,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尴尬。话到这个份上,看我的面子,他让你回去的可能不大,不过你现在要拉下脸面,到人家那里转转,谈谈你的想法。”欧阳牧原乘着酒劲感激地抓着李晓东的手使劲地摇了几下:“老同学不说感谢的话,谢谢提醒。”李晓东怕欧阳抹不开情面,故意激道:“大丈夫做事要能屈能伸,韩信都受胯下之辱,你我布衣之子,怕他什么?临事犹豫不决,怎么名垂千古?”欧阳牧原听出李晓东话语戏谑之中的一片苦心,自觉惭槐,只是拿着他的手再次摇晃。李晓东知道欧阳家里的情况,淡淡地说:“明天过来拿两条烟,你带给耿局长。”欧阳牧原眼内一热,再也说不出话来。

提着李晓东送得两条烟,欧阳牧原在黑暗的楼道内已徘徊近半个小时了。忽明忽暗地声控灯越发衬出了夜的宁静,耿彪局长办公室的灯明明亮着,欧阳就是迈不过平时自己一直走动的那道门槛,心在胸腔内跳动地激烈而散乱,楼道内间或传来针尖落地的声音,都让他心鼓似雷,几次来到门口,一想到耿彪局长平时严肃的面孔,便将举起的手放下,如是数次,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窝囊。欧阳牧原不是世外之人,知道官场也是江湖,推动这个江湖恒久运行的,不是官样文章描绘的美好蓝图,而是私底下盛行的各种规则。因欧阳毕竟曾有过名垂千古的心思,对于各种规则有种天然抵触,工作十几年来,除逢年过节和同事们一起在领导家转转外,自己从未单独去过任何一位领导家里,所以一直游走他们的目力以外,然而今天事关前途命运,为了家人孩子必须奋力一搏。

欧阳牧原知道在这样等下去,如果耿彪局长关灯走人,不知自己以后有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今夜是死是活,必须见到耿彪局长,他妈的,什么鬼面子?面子能顶屁用?李白都向高官低声下气地推荐自己,我一介小民怕他什么?孟子不是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吗?欧阳牧原对着耿彪局长的房门深吸一口气,缓解了下紧张情绪,不再犹豫,举起右手轻轻地敲了几下,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房内终于传来了耿彪局长威严的声音:“请进。”欧阳牧原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跨过门槛,又战战兢兢地反身关上房门,佝偻着腰站在耿彪局长办公桌前。耿彪局长在电脑前忙乎,见是欧阳牧原,盯着他奇怪地问道:“这大半夜了,有事吗,欧阳?”欧阳牧原忽然结巴起来:“耿局长,你...你还在....还在忙吗?”耿彪局长看见欧阳紧张的样子,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忙问:“有什么事情吗?”欧阳此时才猛然记起自己手中提着的香烟,手忙脚乱地放在耿彪局长的办公桌上,口干舌燥地颤声道:“没事,耿局长,就是...就是过来看看你。”耿彪局长看着满头汗水的欧阳牧原,声音没有刚开始的威严:“欧阳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你拿东西就不对了。有什么事,坐下说。”欧阳牧原听见耿彪局长语气平和,没有了刚进门时的紧张,仍旧一动不动站着答道:“没什么事,耿局长,就是你来单位时间长了,来看看你。”“有事没事,你先坐下。”耿彪局长再次说道。欧阳牧原再不敢推辞,稳了稳神,双膝靠拢,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坐在耿彪局长对面的单人沙发边上,双目谦卑地盯着耿彪局长。“欧阳啊,”耿彪局长温和地说道,“我来单位时间不长,本来想和你聊聊,可事情太多没来得及,今天你来了正好,咱俩说说话。”欧阳牧原尽量控制着情绪,咽了咽唾沫,搅了搅干燥的舌头,细声道:“耿局长,我工作没做好,请你批评。”耿彪局长摆摆手:“欧阳啊,不说工作,就说说你个人的事情。”欧阳牧原知道最关键的时刻终于来了,不敢接话,偏了下头,侧着耳朵仔细倾听耿彪局长的话。

“你离开原单位八年了吧,”不等欧阳回答,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前不久我和你们单位局长一起下乡检查工作,说起你的事情,他想让你回去,我也考虑了一下,也觉得你回去的比较好。”

欧阳一听这话,顾不得礼节,猛地站起,急急说道:“耿局长,我在这儿八年了,还怎么回原单位啊?”

“就是知道八年了,我才要给你找个出路。”耿彪局长依旧不温不火地说道,“别急,坐下说。你知道咱们单位是行政单位,调人必须有公务员编制,你是事业人员,调进来的几率不大,在这样下去,会耽误你的前程。”

欧阳牧原呆愣愣地站着,不知道怎样接话,有句话在嘴边围绕,就是说不出口,那就是王小山调进前也是事业编制。

“要进入公务员序列,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考试,一种是提拔。咱们单位的编制已经满了,你要进来只能提拔,要提拔必须要单位推荐,你是借调人员,原单位没有推荐,这边不能推荐,咱们单位正式人员都是按顺序提拔。我想推荐你,一是组织部门没有先例,再是干部肯定有意见,我推荐了你,可能事情办不成不要紧,反而激化单位的矛盾,今后我的工作也不好搞。我说的这些你能理解吗?”

欧阳牧原这会反而不似刚才紧张,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凉从心里涌起,王小山可以跳在别人前面提拔,到了自己所有的路都是死的。自己像驴一样辛勤工作却换回来的是被退回去的结果,早先的领导还让他做驴,耿彪局长却连他做驴的资格都取消了。他情绪低落地问:“耿局长,我能不回去吗?”

“我想你回去好,在那边还有个名分,这边什么都不是,吃亏的还是你。那天我给你们局长说了,让他今后照顾照顾你。”

“这就让我回去吗?”欧阳牧原几乎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是我个人意见,还要上党委会讨论,你先好好工作,我们商量了再通知你。”耿彪局长站起来想倒茶。

欧阳再迟钝也知道这是谈话结束的意思,对耿彪局长说:“耿局长,你忙着,我回去了。”

“行,你先回,我再坐会儿。”耿彪局长对欧阳牧原道,“别有思想压力,好好工作。”

欧阳转慢慢向门口退去。耿彪局长似乎不经意间问了句:“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李晓东是你同学?”

欧阳忙站住答道:“是的,耿局长。”

“去吧。没什么。”耿彪局长不再看欧阳,眼睛又开始盯在电脑上。

欧元牧原小心翼翼地带上耿彪局长办公室的门,慢慢地走在静静地楼道内,声控灯也似他的心情,无论脚步多重,就是不再亮起。

欧阳牧原知道,今夜将是一个长长的不眠之夜。

耿彪局长的话,让欧阳牧原的失眠症进一步加剧了。

大概是长期熬夜写材料的缘故,每年总有几月欧阳牧原会陷入失眠状态,有时晚上睡三四个小时,有时睡早起早,反正睡觉时间就几个小时,每天疲乏失神,健忘烦躁,干事没劲,刚开始吃点安神补脑之类抑制神经的西药勉强可以睡到天亮,到西药片子几乎不起作用后,他开始在网上寻找偏方,喝枣水,吃核桃,想尽一切办法希望晚上睡个安稳觉,可世间的事情很奇怪,越想做得事情它越就不能做。睡不着觉的时候,欧阳牧原会在客厅来回走动,街道上橘黄色的灯光无精打采,不愉快的事情像潮汐一样在心底左冲右突,横来竖去,过敏的神经几乎无法承受生活中各种不如意的重压,白天领导的一个眼神,同事间一句玩话,都让他回味无穷、无限放大,把自己搞得心神不宁,越大加重了睡觉的困难。欧阳牧原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疯也会神经,经人介绍,上医院找大夫吃了中药后症状才逐渐缓解,世间长了,只要单位飘起中药的味道,同事们就开玩笑说欧阳又操心人事变动了,欧阳牧原无奈地笑笑,一言不发。

这一次,欧阳牧原失眠的症状比过去严重多了,开始整夜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盯着黑黝黝的夜色,脑细胞像白天睡足了样异常活跃,许多糗事拥拥挤挤赛跑般蜂拥而至,耿彪局长喋喋不休的大嘴,王小山油哄哄的方脸,单位同事挤眉弄眼的偷笑,小时候被狗咬的事情,父亲被支书欺负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如同发生在昨天。似乎在开玩笑,欧阳牧原拉亮灯,这些事情立刻在脑子中消失,刚摁灭灯,它们马上就簇拥着挤入,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让灯亮着,可明晃晃的灯光又让他心烦意乱,拿起书看一两行精力还能集中,等到第三行,思绪早跑到爪哇国去了,书上写得什么一点都没读懂,眼睛直愣愣地,只看见书页上的文字像蚂蚁样到处游走。实在不能睡了,起床穿上衣服,站在客厅的窗户前狠命地吸几支烟,头沉重起来,脑细胞还是那样活跃,疲乏却从骨头里泛滥,身体软踏踏地就要坐到。

回到床上,摁灭灯,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破事,双杀抱住脑袋开始数羊,1,2,3...断片了,再来,1,2,3...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老婆却喊他起来上班,还问昏昏沉沉的他刚才在喊叫什么,欧阳牧原无精打采地应句没什么,慢吞吞地穿上衣服,胡乱洗把脸,飘出家门,去单位上班。

来到单位,同事见欧阳牧原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目光呆板,好奇地打趣道:“欧阳最近纵欲过度吗,脸色这么难看?”他怕别人笑话,附和道:“不小心用力猛了。”同事们哈哈大笑:“年龄大了,悠着点。”欧阳接着同事的话:“老夫聊发少年狂啊。”同事们接着笑:“还这么酸。”欧阳讪讪地笑笑,回到自己的房间。

单位的同事似乎都不会写材料,上了年纪就不要说了,连年轻人看见材料都躲得远远的。欧阳牧原的材料并不因为要回原单位而减少,王小山像个没事人似得每天几次来到他的房间,欧阳牧原只要听见王小山肉鸡样重重的脚步声,内心没来由地紧缩起来,连他的哈哈大笑都觉得充满了阴谋地恶意。欧阳牧原很想甩手不写,可李晓东那句“看我面子不可能让你回去”的话像救命稻草样给他一丝希望,让他命死撑着。

和耿彪局长谈话后的第二天,李晓东主动问了谈话的情况,欧阳牧原简要说看谈话内容,李晓东问:“烟让你提走了么?”欧阳说:“没。”李晓东未发表意见,接着问:“还说什么了没有?”欧阳牧原想了想:“还问了咱俩的关系。”李晓东说:“可以了,你好好工作,不要受影响,估计没人找你谈话。”欧阳疑惑地问:“真的?”李晓东说:“不信你走着瞧。”果然好长时间了耿彪局长没有找他谈话,可欧阳却深陷泥沼,不能自拔,心里七上八下,灰旧而凌乱。

日子就在欧阳的煎熬中艰难地前行着,他每天的任务除了和工作搏斗,最可怕的是晚上和睡眠战斗。随着失眠症状的严重,就连粗糙的妻子都看出了欧阳不佳的状态,几次催促他去医院抓药,欧阳也觉得应该吃药,可一出家门什么事情都忘记了。在晚上和失眠无数次战斗的失败中,某天晚上,欧阳牧原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楼上跳下去,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欧阳牧原没有等来耿彪局长的谈话,王小山担任乡党委书记的小道消息却传得满天飞。

现在社会上的小道消息就是官方的组织部长,精准得令人咂舌,等某人升迁的一纸公文下发到各单位时,社会上已失去了谈论的兴趣,早将话题转到别的消息上了。官场上的走马换将与小老百姓关系不大,谁升迁谁被贬,在他们的眼中,都是一窝不理民事的小蠹虫,自己日子的好坏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当官的遇事要么绕道躲避,要么生推硬拖,哪有时间处理吃喝拉撒这些小事?

欧阳牧原几乎拒绝了和社会上的联系,围困在自己的世界自艾自怜,觉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被退回的消息,同事的眼神看他很奇怪,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没来由紧张。白天关在房中不敢见人,几乎不和别人聊天,就连不得不见的王小山,尽量能躲则躲。耳鸣的老毛病更加严重,虫鸣声、磨面机声、刹车声在脑内此起彼伏,交替轰炸,世界上所有的不如意都像和他作对,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鬓边奇怪地生出了白发,愣神、发呆、恍惚、健忘、瞌睡、疲乏成为他工作之外的常态。

小道消息传了很久后,欧阳牧原又在同事们复杂的祝贺声中才知道了王小山要升迁的消息,一种掺杂着各种滋味的情绪越发加重了他大脑的混沌,耳边老是听见有人在蚊蚊地说话,眼前也开始出现奇怪的幻觉。

县委考核组真的来了。不出大家的意料,被考核的人仍然是王小山。

一般来说,人事变动之前,单位内部每次都要召开口径统一会,为的是保证被推荐人票数的集中,推荐谁不推荐谁,领导会明确提出,干部愿不愿意都要服从,而且这种情绪还不能表现在脸上,所以每个单位提拔的干部在民主推荐会上一般都能高票通过,并不是说被推荐人有多么优秀。当然,大家都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这些程序是意会而不可言传,因为今天你给别人划了选票,明天别人一定会投桃报李,在你的提拔上不会再打折扣,大家心知肚明,自是心领神会。王小山的提拔重用原是意料之中,只是在民主推荐会上,欧阳牧原几个借调人员这次却很自然地参与了民主推荐会议,主持会议的依然是满脸肃杀的耿彪局长,程序和平常一样没有变化。不过,这次的县委考核组组长是个喜欢讲话的人,他照着组织部写好的通稿,大讲特讲选对人用对人对党的事业的重要意义,要求每个参会人员必须本着对他人对自己高度负责的态度,保证党的意图在民主集中的基础上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真正把有用的人才选拔到重要岗位上来。同事们听惯了这样的讲话,波澜不惊地低着头,按照口径会上的安排几笔划好了推荐票,单等考核组长啰嗦完了,好交差走人。

欧阳牧原痴痴地盯着高深莫测的民主推荐票,脑内各种轰鸣声幻化成千百架飞机在眼前战斗,阴云密布,枪炮齐鸣,炸弹飞舞,场面惨烈,忽然,“蹦”的一声,一驾中弹了的飞机拖着长长的黑烟俯冲下来,直冲欧阳牧原的脑袋,砸得他脑浆崩裂,鲜血飞溅,头疼欲裂,他本能双手抱头,大叫一声,眼前的战场突然消失地无隐无踪。欧阳牧原愣怔了好长时间才回到现实,会议室出奇地安静,同事们用异样的眼神奇怪地看着他。欧阳牧原有种莫名其妙的轻松,长舒一口气,从前的一切紧张、失落、疲乏都烟消云散,他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耿彪局长莫名其妙地喝问:“欧阳,你干什么?”欧阳牧原看也不看耿彪局长,一改平日前襟长后襟短的习惯,傲首挺胸,双眼血红,目视前方,大踏步跨向主席台下,对着摸不着头脑的考核组人员深鞠一躬,大声说道:“感谢组织信任和栽培,我绝不辜负组织和人民重托,一定会当好乡党委书记,带领全乡群众打赢扶贫攻坚这场硬仗!”说完,再也不看任何人,在全体干部错愕、惊诧、窃笑声中,步履轻盈地向会议室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