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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啊威作品:《在河水的嗓子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智啊威  2017年09月11日15:52

汾河已经断流,河床上芳草葳蕤。傍晚,我走在齐腰的草丛里,伸出的手臂双桨般拍打着虚无的波浪。而当我停下来,四野岑寂,偶有一两声鸟鸣从远处传来,我知道,那是三娃在叫我的名字。

二十年前年前的一个夏日,我们在凉爽的汾河中嬉戏,像两条欢快的鱼。三娃从河床上抓起一把细碎的石子,浮出水面时朝空中喷出一片水雾,在水雾下落的过程中,一道彩虹赫然出现。他把手中的石子投向我,笑着说,阿伍,快来捉我!然后,便一头扎进水里,至今也没有再浮出水面。而那道小小的彩虹却一直横亘在我的记忆中。

那天,三娃他奶站在河水边哭的撕心裂肺;水生动用了三条打渔船在河面上打捞;两岸站着的村民伸长脖子叽叽喳喳,像一群等待着进食的雏鸟。他们表情严肃,紧张;只有我一边奔跑,一边巡视河面,看到水面上泛起漩涡就悄声低语地说:“喂,三娃,快藏好,别让他们找到你!”河水在流动,给打捞增加了难度。暮色在河面上散开的时候,水生他们开始收拾打捞工具,“水流着哩,鬼知道被冲哪里去了!”三娃他奶被人从浅水区架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目光呆滞地坐在岸边。

那段时间,我对三娃高超的潜水本领钦羡不已,并时常幻想自己也拥有那样的技能。倒不是要玩捉迷藏取胜谁,我只是想像三娃一样顺流而下,去到一个叫海口的地方。

三娃他爸妈在海口打工,我爸妈也在海口打工,他们很久没回来了。自从豁子爷告诉我们河水流向长江,江水流向大海这个秘密后,我和三娃便常坐在桥上看着河水东逝。看着流动的水,便觉得离自己的爸妈很近。

后来,我和三娃开始给各自的爸妈写“信”,把烟盒子里面的那层锡箔纸叠成小船,让它顺水而去。由于不会写字,我和三娃给爸妈的信上没有字。我们在叠船的时候,把自己想对爸妈说的话都悄悄告诉小船,并坚信小船从汾河流入长江,从长江流入大海的时候,在大海的入口处,被自己的爸妈一舀子舀上来,然后把船贴在耳朵上,就能听到我们想对他们说的话了。很多次都是,叠着叠着,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吧嗒吧嗒地打在手中的纸船上。

曾在一个蝉鸣聒噪不止的午后,我和三娃蹲在柳树下看蚂蚁搬家,豁子爷坐在门口的一把竹椅上乘凉,他听到我们的动静,便主动跟我们搭话。豁子爷七十多了,先前患了白内障,他儿子石头心疼钱,没给他瞧医生。一天早晨,豁子爷醒来后发现世界一团黑,他摸索着爬到院子里,带着哭腔绝望地喊着:“石头啊,石头!我瞎啦石头……”那时我和三娃在屋檐下捏泥人,听到豁子爷的哭嚎,便循声跑去,看到他趴在雨后泥泞的水洼里,浑身脏兮兮的。石头从窗户伸出头瞧了一眼,把头缩回去的同时撂下一句:“嚷嚷啥?不是你瞎,是天还没亮!”

往后的日子,豁子爷又哭喊了几次。他一哭,石头就断他的口粮,渐渐地他也不敢哭了,一个人长年累月地坐在大门口的柳树下。没有人愿意跟一个瞎子闲聊,包括整日在村里无所事事的我和三娃。但后来,我和三娃还是被豁子爷那张嘴吸引去了。他的嘴一张,妖魔鬼怪就喷涌而出。可我和三娃也有听乏味的时候,乏味了,便也不再往豁子爷身边去。那段时间,豁子爷一个人坐在柳树下愁眉不展。有一天,我和三娃路过他身边,豁子爷突然提高嗓门来了一句:

“狗剩家的老母鸡生了个猪娃子!”

豁子爷的这句话在我身体里哐当一声巨响。我和三娃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面面相觑。老母鸡生猪娃子?三娃斜眼看着我。我确定地点了点头。三娃回头望着豁子爷问道,老母鸡咋可能生猪娃子?豁子爷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咋生的?你过来听听不就知道了。就这样,我俩好奇地蹲在豁子爷跟前,听他讲述一只老母鸡是怎样生下一头猪娃子的故事。

豁子爷讲的起劲儿,我们听的认真,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爷爷说三娃被水淹死了,并警告我以后不许再去汾河玩,不然我的屁股就会被他的巴掌打开花。三娃他奶整日跪在汾河边痛哭。我路过豁子爷身边的时候,连豁子爷都说:“阿伍,水里有水鬼你不知道吗?那水鬼就爱吃你这么大的小孩,肉嫩,一口吞一个,连骨头都不用吐!”即便我知道,三娃压根没被水鬼捉去,但豁子爷描述水鬼的模样时,我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愿意出卖我的朋友,因此我不愿意告诉他们三娃没死。我不愿意告诉他们那天三娃躲在一片水草的下面直到夜幕降临,水生停止打捞,他顺水而去,朝着海口出发了。

客观讲,三娃的消失并不突然。两个多月前,三娃他奶因下雨路滑,提水时摔伤了一条腿,我和三娃坐在桥上叠纸船的时候,三娃说:“我奶不买药,我奶舍不得把钱花到自己身上。”他还说,这一次他给他爸妈写“信”,就是想让他爸妈快点回来,“俺奶摔住腿了,好几天下不了床,俺爸妈再不回来俺奶就要死了。”说着说着,三娃哭了起来,看着三娃哭的稀里哗啦,我心里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累了,我和三娃便开始下河捉鱼虾。直到太阳西沉,暮色浓雾般在河道里散开。我捉了两只螃蟹,三娃捉了一条小鱼和十几个蚂虾,用方便面袋子装往回走。三娃想用他那一条鱼和十几个蚂虾换我的两只螃蟹。我不想换,可当三娃说他奶爱吃螃蟹,他奶腿受伤了,他想给他奶做螃蟹吃时,我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把自己的那两只螃蟹送给三娃。三娃高兴的不得了,反问道,我的小鱼和蚂虾你不要了吗?我大方地说,不要啦!并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你奶是个大人,胃口大,这几条小鱼虾先给你奶塞牙缝子,牙缝子塞满了再吃那两只螃蟹,不然,那两只螃蟹都跑你奶牙缝子里去了!吃不到胃里,就等于浪费了。”

路过豁子爷家门时,豁子爷听到我俩的谈话,便问我们去哪了,我说去河里逮螃蟹跟鱼虾去啦!三娃子喟叹道:“豁子爷,你说汾河里的螃蟹和鱼虾都跑哪去了呢?咋恁难逮呢?”豁子爷呵呵笑了,他说,河里的鱼虾跑江里去了,江里的跑海里去了。三娃追问道,那海口的鱼虾是不是都多的数不过来啦?豁子爷一拍大腿,说:海口的螃蟹鱼虾多如牛毛。人站海边,拿个洗脸盆,想吃螃蟹,一盆子舀下去就是一盆螃蟹,想吃鱼虾,一盆舀下去就是一盆鱼虾。

豁子爷这番话,听的我和三娃对海口的向往之情更加强烈了。

半个月过去了,没收到回信,也不见三娃他爸妈回来,我俩再坐在汾河桥头上的时候,三娃明显有点忧郁。我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和他一起陷入在沉默的夕阳里。

三娃整天闷闷不乐,也没了听故事的兴致,但豁子爷听到我俩路过他身边,依旧会炸声道:

“丰收家的驴昨天夜里吹着口琴飞走啦!”

“老光棍学林跟她家的兔子结婚啦,生了个火球!”

“东地老坟院里跑出来一个光着屁股的娃娃长了八条腿”

“……”

豁子爷不断抛出离奇的“诱饵”,但我和三娃已经没有丝毫走上去闻一闻的兴趣了。豁子爷以为是他的话题吸引力不够,因此不断加大话题的离奇度。

那个傍晚,我和三娃坐在村头的石磙上看月亮,看着看着,三娃突然转过头,望着我说,阿伍,我要去海口把我爸妈叫回来,我奶奶的腿都肿了,疼的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爸妈再不回来,我奶就真的要死了!”三娃带着哭腔。我问他咋去,三娃说,游过去。他看我没听明白,补充道,从汾河游到长江,再从长江游去大海。三娃问我要不要一起游,我说行!但转而一想我还不会游泳,就又摇了摇头。三娃说,那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你有啥话要我捎给你爸妈的没有?保证捎到!我说,你让我爸妈回来一趟,告诉他们我想他们了。如果他们回不来,你就让我妈给我买个变形金刚,你帮我捎回来。另外,叫我爸给我爷买二斤唐僧肉,我爷喜欢吃唐僧肉。三娃反问道,是《西游记》里的那个唐僧吗?我说是。三娃皱起眉头说:

“不好弄吧?那么多妖精都没吃嘴里!”

“让我爸妈想想办法。”

“你咋知道你爷爱吃唐僧肉?”

“有一次赶集,我爷给我买了两根香蕉,我剥了皮,让他咬一口,他不咬,他说他不爱吃香蕉。我问他爱吃啥?他笑呵呵地说,爱吃唐僧肉。”

“行!”三娃坚定地点了点头。

三娃说罢这话的第二天,就从河道里消失了。

自从三娃顺水而去之后,我时常偷偷地跑去汾河,站在桥上朝远处张扬,期盼着有一天三娃和他爸妈开着船回来:远远地,三娃站在船头喊着我的名字,他一手举着变形金刚,一手举着唐僧肉……

三娃他爸妈从海口赶了回来,含着泪收拾了三娃的衣服和玩具放进一口小棺材里,抬到河堤上埋进了泥土中。在埋葬的过程里,三娃他爸妈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看着他们哭的如此伤心,我很想走上前告诉他们,三娃没死,可转念一想三娃没死,那他在哪里?他爸妈都回来了为什么他还没回来?他是不是迷路了?他是不是因找不到去海口的方向而终日在水中徘徊?亦或是被大鲶鱼或水鬼吃掉了?想着想着,我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浑身一个激灵,才从幻觉中回过神来。

三娃不见后的日子里,豁子爷的处境更加窘迫。石头一天只给他吃一顿饭,还不给吃饱。我从家里给他拿馍,他也不要。他说阿伍你不要再拿了,我早就活够了,饿死拉倒,早死早托生!

不到一年,豁子爷就去世了,两年后我被爸妈从故乡接去了海口,这一晃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中,每到夏天,无论如何,我都要返回故乡,在汾河边走一走,站一站,想一想。客观讲,我知道三娃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但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他还活着:他变成了一只鸟,一片叶,或一阵风,常年累月地守护在这里。

现在,我行走在河床茂密的野草间,河道里的浓雾弥漫开来,幼年的画面不停地闪现,而我被那声声鸟鸣牵引着往前走,朝着童年的方向。我知道,三娃就躲在前方浓密的野草中,他会在一个我不经意的瞬间,突然从草丛里站起来,笑着说:“嘿,阿伍,我在这!”

《在河水的嗓子里》原刊于《牡丹》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