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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啊威作品:《绿鸟翻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智啊威  2017年09月11日15:46

祖父,我新婚临近,内心却五味杂陈。结婚本是件高兴事儿,可是,我现在笑不出来,也哭不出声。我接下来要娶的这个女人啊,她摧毁了二十多年来,我对女人的全部幻想。这事儿要是摊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摊到了我的身上。

祖父,想必您很清楚,现在咱们这,一个二十多岁还没找到媳妇的男人,就只能去寡妇或二婚堆里碰碰运气了。转眼我都二十六了,我曾瞧不起的寡妇和二婚,如今在我眼里成了白天鹅。而我呢,就趴在地上张着大嘴,流着哈喇子仰望着她们。祖父,说来惭愧,这几年我做梦都想尝一口女人,那闻起来清香,入口顺滑,嚼来酥脆,咽下后余味缭绕的女人。

说到这,祖父突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阿伍,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说着,祖父空洞的眼眶里开始朝外溅水,继而他伏在棺沿上,抽泣了起来。我赶紧上前,用手拍着他的背,强忍着哽咽说,祖父,您别难过,先听我说,先听我说......

此刻我爹娘正忙着为我准备婚礼,他们表情沉重,像霜打的茄子。我看到两个茄子,在人群里穿梭,应酬。看着他们想哭又不敢哭而忍住的可怜样子我就替他们揪心。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走过去,脱掉这一身新郎官的衣服摔在他老两口面前,大声告诉他们,这婚我不结啦!然后朝东地老坟院扬长而去。那里有一个坑,是为我挖的,我跳进去,胡乱抓几把土盖住自己的脸,从此落个清净自在。

别当真祖父,我就是说说过个嘴瘾。不过说心里话,我现在是越来越搞不懂女人啦!最气人的就是杨庄的那个刘艳丽......

祖父,刘艳丽那闺女长得是真不孬,前凸后翘,女人味儿浓烈的像一坛老酒!相亲那天,我刚进门儿,一抬头,一抬头就撞翻了那一坛子“老酒”,顿时感到整个人就轻飘飘地飞离了地面,在屋顶子高的空中高速旋转,那感觉美妙极了,像腾云驾雾一般。但这感觉维持了没几天,媒婆王婶的一句话,就把我从屋顶子上拽了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王婶的原话是:阿伍,女方那边给话了,人家没跟你对上眼儿。

祖父,听了这话我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白沫子,但是,我还是压制着怒火,涎着脸劝王婶再去说道说道。王婶面带难色地说,阿伍,那边把话说得死,恁婶子我一身的武艺没处耍啊。最后,王婶安慰了我几句,便摇着头走了。王婶走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气得一口水都没喝。

半月后,我在集市上转悠,不经意间嗅到了那坛子“老酒”的浓香,萎靡不振的我瞬间来了精神,猛然回头,双眼在人群中扒捡,仅仅几秒,就发现了百米之外的刘艳丽。那天刘艳丽穿了一个红布衫,绿裤子,两个屁股蛋儿一扭一扭,煞是好看。那一刻,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哈喇子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就猎狗般扑了过去,劈头问道:刘艳丽,你说我长得哪点孬?我不就是腿瘸点,头秃点,个子矮点,脸黑点吗?我告诉你,我腿瘸不影响生育,头秃不会遗传,脸黑不耽误干活,个子矮是矮了点,可是你个子不矮啊。咱俩要是结婚,生了孩子,身高就算是咱俩的平均值,这个子也不低啊!

祖父,我这样说有问题吗?我的表述和思路,我的观点有问题吗?刘艳丽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忍了。要是别人这么说,我准会火冒三丈,可我对刘艳丽这坛子“老酒”怒不起来,我对要屁股有屁股要胸有胸的女人都怒不起来。

她听了我对我们未来孩子身高所作的一番乐观估计后,气得浑身颤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我一巴掌,然后哼了一声,转身跑了......

她手上雪花膏的香味至今还残留在我的左脸上,好闻。这些都是题外话了祖父,您别烦,我现在回到正题上。

现在世道变啦祖父,那个娶媳妇还能赚大半袋粮食的好年代已经去而不返啦!不仅如此,情况还越来越糟。前两年娶个媳妇,砸锅卖铁,东拼西凑还能应付,这两年娶媳妇,简直是要了人命。上周天成打发闺女,彩礼张口就是十万!这不是瞎胡闹吗?可人家就跟你瞎胡闹,爱娶不娶。

贵是贵了点,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十万我也会考虑的祖父。马上要跟我结婚的这个女人才两万块钱,便宜没好货啊祖父,这句话我现在理解的比谁都深刻!

接下来,我不断向祖父倾吐苦水,最后表露心声。当我说出逃婚两个字时,祖父猛然从棺材里站了起来,走出坟墓,来到我脸前。如今的祖父只剩下一具骨头架子,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很生气,因为他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

我以为他要动手打我,但他没有。他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坟墓,躺到了棺材里。我跟了进去,站在他棺材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祖父说,“阿伍,别气我啦,尽快把婚结了吧,在咱老坟院也给我争口气。”我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天快黑了,我躺在他们为我挖好的墓坑里,想着晚上就要在这里入洞房,从此和一个老女人朝夕相处,就浑身难受。不能再想了,我起身走向我的婚礼现场,那里响器正吹的起劲儿。

院子里人来人往,吵得耳根子疼。我走进堂屋,走向我的未婚妻,她此刻被一块红布包裹着,放在我遗体旁边。我蹲下来解开包裹,看到一堆凌乱的骨头,遂扶正那个骷髅头,说了一句,咱俩啊,算了吧,驴唇不对马嘴......

祖父,原谅我,我真的不是刻意要违背您的心愿,只是,我实在难以接受跟一个岁数比您都大的老女人结婚啊。

祖父,很多事您心如明镜,但我这张嘴还是忍不住要跟您说道说道:她叫金枝,今年七十八了,她去世那年六十三。结婚还不出半月,她丈夫就被抓了壮丁,战争结束了还不见回来。几十年中,她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有人说她丈夫跟着老蒋的部队逃到了台湾,也有人说她丈夫死在了战场上。但金枝相信后者,她说如果她的丈夫还活在人世,是不可能抛下她孤儿寡母而不管不顾的。祖父,您很难想象,几十年来,金枝每一天都在盼望着死,她盼死亡就像盼着一个美好节日的降临。

本以为到了阴间能和自己丈夫团聚,谁料没那么简单,阴间那么大,孤魂野鬼那么多,想找到几十年未见的丈夫,无疑是大海捞针。然而,更可悲的是,在她去世几十年后,她的坟被两个盗尸者挖开,尸骨被他们用帆布袋胡乱装了起来。“那天惨啊!”金枝突然炸出这么一句,然后嚎啕大哭,搞得我一头雾水。我说,你先别哭,天大的委屈,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金枝这才放低了哭声,抽泣着说,那天夜里,我正在四处找我丈夫,突然头顶上响起一声巨响,震的我眼冒金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第二声也在我头顶炸开了。我胸口一疼,感到情况不妙,撒腿就往自家坟院跑。等我跑到自己坟前时,看到几个盗墓者已经把我的棺材撬开了,他们从棺木里抓起我的骨头,在月光下相视而笑。其中一个人竟然拿起我的骷髅头,在上面亲了一下。另外一个人嘿嘿笑着说,王五,我看你是想你女人想疯了,等你死了,我跟三顺也给您挖一个女人。那个叫王五人一脸鄙夷地说:咦,恁俩竟出我的洋相!王五说罢,三个人边笑边开始往帆布袋里装我的骨头。“全乱拉,把我的骨头全弄乱拉!我惊叫着扑了上去,却发现他们像雾一样,看得见但摸不着,我急得跪在墓坑边哭着求他们手下留情但一点用都没有......”

随着讲述,金枝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于是我强行打断了她。她停止了讲述,但哭声却没有停止,我看到她的眼泪像两注喷泉朝上喷射,然后哗哗啦啦地落在棺材里,不一会儿,她的眼泪就漫过了她的骨头,就连我的遗体也呈现出漂浮起来的趋势。我惊叫着从泪水中捞起一把她的骨头,佯装生气地吼道:憋住!我一脸愠色和突然提高的嗓门,还是震慑住了她。我把手里的那捧骨头伸到他脸前,极认真地说:这骨头一经水,就会骨质疏松,你知道不?!

金枝没敢接话,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沉默。后来她见我的怒容散了,低声说“本来,我还能四处找找我丈夫,现在倒好,尸骨彻底散架了,动都动不了了。盗尸者太可恶了,他们专挖女尸,卖给别人配阴婚。你现在去我们老家走一走,转一转,能看到很坟墓被盗墓者挖开后,因无家可归而蹲在田间地头痛哭的鬼魂......”

我叹了口气,装出一副对她的遭遇极其同情的样子,其实不然。我配同情谁?我觉得全世界最应该被同情的,该是那些二十多岁还没找到媳妇就意外身亡在阴间也找不到媳妇的人!

祖父,后来金枝恳求我把她的尸骨拼好,她要走。我照做了祖父,我想您是能体谅我的,我跟她年龄相差悬殊,我跟她驴唇不对马嘴,我巴不得她快点站起来快点走。

拼接金枝,足足用了两个钟头和三碗浆糊。毕竟这种活儿是我第一次干,拼接的十分粗糙。完事儿后,我向她表达了歉意,她站起来,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开心地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我站了起来,去院里洗了洗手,然后又回到金枝身边,问她接下来啥打算。她说还能有啥打算,继续去寻找俺丈夫呗。我对她的行为礼节性地表达了赞赏。临走时,我从厨房给她拿了点干粮,她死活不要。她说她路上饿了抓一把云就能当馍吃。我佯装生气地说,拿着!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几个韭菜鸡蛋馅的包子推到了她的怀里。

我领着金枝,穿过院中熙攘的人群,临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本来他是背对着我,那一刻竟突然回头,朝我这边望来,我看到一脸沧桑的父亲,一时内心竟有些酸楚,我怕这种情感失控,遂加快了离开的步子。走到村头石桥上时,金枝停了下来,她把头凑到我耳边说,刚才咱俩从你家离开时,你父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发现他的双脚离了地儿......

人在快死的时候,双脚会微微脱离地面,处在悬空状态。这一点只有死去的人才能看见。我没有接金枝的话,只是苦笑一声,问她走水路还是旱路,金枝说水路,说罢她就下了河。我看到河道里渐行渐远的金枝,像一只因颠簸而微微颤抖的小船......

祖父,送走金枝后我没有回家,而是沿着村头的河堤漫无目地向西走,看暮色波浪般涌来。起初还有一些鸟雀在河堤的树林间啁啾着飞来飞去,转而倦鸟归林,大地上一片沉寂。路过你身边时我停了下来,看到你坟墓旁我的墓坑正张着饥饿的嘴,它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边吞咽口水。我吓得赶紧后退,一个趔趄,差点没跌坐在地上。那时已经很晚了祖父,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没跟您打招呼就匆匆离开了老坟院,向西而去。

祖父,我知道我离开的时候,您躺在坟里哭了,怕我听到还故意捂住嘴而不发出声音。祖父,您明明知道,那个时刻即便您不出来,而只是躺在那里说一声:阿伍,你不能走!情况就会发生急转。只是您没有那样说,您不想为难我,因为您比谁都清楚,和一个不合适的人过一辈子有多么糟糕。

祖父,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走的时候背上自己的尸体,使其免受其辱,只是我做不到,金枝也做不到。那就留下吧,留下那无用的躯壳任他们摆布去吧!

客观讲,从我父亲把钱递给盗尸者,并从他们手中接过金枝的遗骸那一刻,我就对他们心怀不满。两万块钱,他们一定知道对方是个老女人,不然价格不会这么低,可是他们接受了,因为便宜。用我爹的话说:是个女的就行啦,人家不嫌弃咱就烧高香啦!咱还挑个啥?再说了,也就是个形式。祖父,我父亲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我,啥叫一个形式?同样是一个形式,咱村刘胜去世的时候,他家里给她配阴婚,找的就是一个刚下葬不久的年轻女人,是花了四万块钱买的。人家也是形式,可人家的形式为啥搞得那么认真,而我的形式倒有点像凑合事儿?祖父,您说我能不恼吗?

祖父,他自己都承认了,这只是一个形式,那么,为什么要搞这样一个形式?这个形式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效果出来后,获益最大的是哪个?祖父,我不能再追问下去了,我心里难受。此刻,我沿着河堤往西走,眼泪唰唰地往下掉。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孤独。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偷袭了我,然后裹挟我,现在挤压我。我实在走不动了祖父,我蹲下来,我摸着我被挤压成三角形的脸,抱紧我多边形的腿,朝着黑暗中大骂一声:狗日的!那一刻,我看到我的声音,像一群发光的绿鸟,它们从我嘴里鱼贯而出,在夜色里翻飞,上升;在夜幕中缩小,闪烁,最后在咱们老坟院的上空轰然爆炸......

《绿鸟翻飞》原刊于《广州文艺》2017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