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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疯儿盗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华蓥金青禾  2017年09月11日10:01

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秋月一步步向西沉落。在盼雨村小山脚,一排扶贫异地搬迁安置房,坐落在绿树翠竹中。位于最右面的“乡村农家乐”牌子上的红字,在路灯光下十分醒目。楼房正大门一开,从里走出一个年约四十的壮汉,到地坝中转来转去,嘴里直念叨:“这怎么可能?不会呀!”

他叫丰禹沫,是这户农家乐餐饮住宿部的老板。此时他的目光从脚下潺潺流去的小溪,转向两岸的一片片荷田,再投各身后连接不断的果山。他的思绪像深秋的落叶有些混乱,怎么也不相信妻子刘蜀芬所说,家中红酒丢失的事会发生。

丰禹沫正不住摇头,走出一个略略消瘦的中年妇女,把一件白色衬衣披在他微胖的肩上,并将他汁渍的背心提提,轻声道:“我也是随便一说,几瓶红酒丢了算不得什么,用不着这样认真。累了一整天,该回去睡了。”

他把她的手抓下来紧紧地捏捏,转过身久久地盯着爱妻。他说他不是在乎这几瓶酒,而是觉得这酒丢得有些不对头。哪儿出了错?他将妻子一推,说,你也累了,快去睡吧,今晚家中住着十个游客,好好照顾,莫轻慢了客人。

刘蜀芬点点头,深情地盯了丈夫一眼:“那我去了哟。”

妻子离去后,丰禹沫也随之返回营业大厅堂,关了房门又巡视了一遍,盯了盯正面墙上“文明家庭”、“文明经商户”两块牌子,把所有灯都关灭,躺在房角餐桌后的宽板凳上,目光却集中到收银台后放着酒类的壁柜。

凌晨两点左右,一个苍老的身影摇晃着自后楼的房间下到底层,再经通往营业大厅过道。他借着室外射进的微弱灯光,略略停停,以适应厅中的黑暗,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大厅房门,踮着脚尖摸索着走了进去。他绕过两张餐桌再进柜台,从壁柜中取出两瓶红酒,分别塞进左右两边的长裤包,用手捏捏,似觉不妥,弯腰从壁柜下面抓了个塑料袋,将玻璃瓶放了进去。用手轻晃,发出玻璃碰撞的叮当声。他的身子一颤,急忙把瓶子抱在胸前,急急地走向大门。可能有些慌张,右脚尖踢着餐桌边的板凳,“啪”的响声在静夜中特别剌耳。他弯腰揉了揉脚,一颠一箥地忍痛走到门前,抽开小门的闩子,弯腰钻了出去,再返身把小门拉关上。嚓嚓的脚步声从右后再传向左面。

就在小门被“啪”地轻关时,丰禹沫猛地从睡梦中醒来,立即爬起来,一股怒火烧得他周身发炸,正想张嘴叫喊,却被一个女人冲上来紧紧地抱着了颈部,并将嘴死死地吻着他,把他的喊声给阻回去了。

丰禹沫猛力将她推开,怒道:“刘蜀芬,你少管!”

妻子不但没气,反而嘻嘻微笑着,再次猛伸双手,把他抱得更紧,仍显火辣的嘴唇,硬行盖在了丈夫咧开而呈现的牙齿上。她的舌尖像一根治夫放气的神针,让他的怒火迅速消散。

丰禹沫一下平静了许多,说:“快放开。他偷了我的酒,我要把他抓回来问问为何这样做?”

刘蜀芬松开紧抱的手,却用带茧的掌将丈夫长有短须的脸庞捧着,小声道:“哟哟哟,他是谁呀?一家人拿了几瓶酒,能说是偷么?这个家庭能有今天,可也有他的功劳呀!何况他是你父亲。”

丰禹沫余怒又起,瞪着眼问:“为何像家贼一样这么偷偷摸摸地取走?”

她哈哈地小声笑了,换了一口气,说:“儿子的一切都是老子给的,老子拿儿子的东西,天经地义。”

他的声音小多了:“拿东西总应该打个招呼嘛!”

她平淡地猜想:“老人不声不响地拿,总有他的原因吧?”

他把她的手抹掉,话声更小了:“什么原因?有原因就成了不打招呼的理由?”

她带点娇嗔亲切道:“算了算了,何况他是我们‘妈妈的老疯儿’,也是你的老子。儿子用得着去跟老子计较什么理由与方式吗?”

听到妻子提醒“妈妈的老疯儿”,丰禹沫身子打了个冷颤,全身的气像皮球被划破后,猛地消失贻尽,去年母亲去世时的情景立时浮现在眼前:

那天深夜,母亲睡在床上,拉着劳累了一天才挤出时间来看望她的儿子与媳妇的手,泪流满面地相告:他们父亲丰耳,爱好喜乐,有时行为风趣,把她吸引。丰耳的疯劲成了他们自由恋爱与结婚的催化剂。她深爱丈夫,根据他姓名的谐音,年轻时称他为自己的小疯儿,白昼亲切地“疯儿”“疯儿”叫过不离口。乡亲也是如此喊,倒把他的真姓实名忘记了。前半辈子因为家穷,他为了生存没完没了地吃尽了人间苦头。他渐渐老了又成了“妈妈的老疯儿”。

母亲说得泪流满面,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连续咳嗽,有痰涌到喉管,好一阵挣扎,就双手下垂了。丰禹沫与妻子惊呼了一声“妈妈呀!”,屋子里哭声响成一片。

想起母亲的叮嘱,丰禹沫的头渐渐低下了,嗫嚅着说:“怎么总是你先想到这些?”

刘蜀芬拉拉丈夫的手,小声地提醒道:“我的父母早已作古,妈妈的老疯儿’是我两唯一的亲长辈了,我们要更好地善待他。不然今后想找个亲人来孝敬都难了。”

丰禹沫抬头望着爱妻:“我还是弄不明白,他有病不能再喝酒了,还拿去作啥?”

刘蜀芬扑到丈夫胸前道:“正因为如此,他才不便向我们明说。是不是这样?何不前去看一下。”

丰禹沫拖着妻子走向大门。

在一长排农家乐楼房的另一端,有间后房内射出白亮的灯光,五六个老人正聚集在一处,低声争论着。

丰耳正把塑料袋递上前去,瘦弱的身子有些颤抖,他风趣地说,这酒是我背着家人拿来的,不能声张哟。俗话说,偷来的东西见不得阳光,还望老哥们给我打些埋伏。我这样做的原因,那是为了不给后人添乱。

他说他的儿子与媳妇太孝顺了,按照他的病情与身体状况,专门去请医生配了食谱。按照“轻盐、少脂”原则,他每餐吃多少饭菜都事先作了安排。大家都知道,他的病是不能吸烟与喝酒的,要是当到儿子与媳妇的面去拿酒,那不是找事么?晚辈们本来就很忙很累,要腾出时间来作解释,还时时提防着老人一时管不住自己,乱吃海喝整坏了身子,那不是糊涂到顶了吗?

正在窗外偷听的刘蜀芬,用手肘碰碰丈夫。发现丰禹沫没有理睬,她转头一看,丈夫的身子却在微微抖动,大颗的泪珠直向下滴,她急忙用餐巾纸揩擦丈夫的眼角。

有老人嫌丰耳话多,打断了说:“行了行了,我们按照你的要求做就是了。”

另一位老人却要他把话讲完。丰耳又说,我提议如此做,那是出于感恩。他说他得了两次解放,翻了两次身。第一次解放是1949年,那时他才两三岁。那次翻身分得了土地和房子,从岩洞搬进大瓦屋。这次解放主要是思想,过去的观念彻底改变了,农民也学会了经商。翻身的程度比前次大,住进了扶贫异地搬迁房,还当了老板天天有收入。他说他是已经死过几次的人,是党的扶贫政策一次次把他救过来,让他还活得如此舒心。他还说他家出了个大学生,正吃着国家的补贴,这是好时代给他的福份。

站在窗外的丰禹沫更加感动了,他对妻子耳语道:老人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是党的扶贫政策救了我们,丰家不但摆脱了贫困,而且是一天天的富裕起来了。今晚,‘妈妈的老疯儿’又偷了两瓶酒,‘妈妈的小疯儿’我要去偷一箱红酒,悄悄地放在妈妈的老疯儿那红酒一起,让妈妈的老疯儿真的任性疯一回。丰禹沫不管妻子赞同与否,像风一样跑离了。

刘蜀芬暗暗地笑笑说:这回他才现出了点点老疯儿的遗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