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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江苏大丰朱国平  2017年09月06日08:21

泊在“天堂”

“天堂”苏州这一段的古运河,水面开阔,水势汹涌,由西向东,浩浩汤汤地流过。河的对岸,石湖像一个恬淡安静的少女,傍依着葱郁的上方山,露出秀美的容颜。我和晓舟沿着河边栈道向东,打算经过友新运河桥,到湖边走走。但我们发现一艘泊在河边的大船,船舷前面显目的“盐城港”字样,一下子抓住了我们的视线。是老乡!我们改变了主意,朝大船走去。船主人穿一件白色的两条筋背心,坐在紧挨船沿的岸边一张方凳上,正打量着我们。

“你是盐城的?”晓舟问。船主人答:“是的,盐城建湖的”。“建湖哪里?”我问。“恒济”。他的回答,让我立马想到了我的师范同学老萧,恒济是他工作过的地方。我说起老萧的名字,船主人说,他和老萧不仅熟悉,而且,有过多次接触,是很好的朋友。于是,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我们到船上参观,船主人陪我们热情地拉呱。

船主人老吉原来是建湖恒济镇的一个村子里的民兵营长,退伍军人。我的同学老萧是镇上的计划生育助理。本来,他们偶尔遇到,点点头互致问候而已。但八十年代后期,大女儿已经上初中的老吉,老婆意外怀孕——带环怀孕,而且,发现时已经三四个月了。民兵营长大小也算村里的干部,自然要带头实行计划生育,所以,既是计划外怀孕,就必须到医院进行处理,施行引产手术。但是,任镇、村干部怎样做工作,老吉老婆死活不同意,老吉做不下老婆的工作,悄悄地把女儿托付给了爷爷奶奶,在一个夜晚,带着老婆不知所终。一年后,他们才带着出生不久的儿子,回到村里。

老吉工作丢了,还要接受一笔数额六万元的超生罚款。老吉说,按账算,得罚七万元,感谢老萧帮忙,七折八减,少掉了一万。六万元,这在当时,也算相当可观了。但老吉有了传承香火的儿子,虽被处罚,心理尚有所慰。他四处借钱,凑起了四万元,还欠两万,就提了两瓶酒,来老萧家里,要求先付四万,还有两万缓期一年交付。老萧没有收他的酒,但答应请示一下领导。结果领导没同意,老吉一咬牙,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还清了罚款,余下一点钱,买了一条五六吨的水泥船,以船为家,到苏南跑运输了。

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也已成家立业,老吉的小水泥船换成了我们正坐在上面的三十吨的大船,有一台30匹马力的柴油机带动推进器,算是鸟枪换炮了。69岁的老吉眉清目秀,脸色白里透红,看起来挺有精神。他告诉我们,现在,他的船就正常泊在这里。他用手指指岸上的建筑,告诉我们,那是垃圾站,他的工作就是每周两趟,把这里的垃圾运到二十公里外吴江的某处垃圾填埋场。他说,活儿还算轻松,用的水和电,都是接的垃圾站的,剔除各种开支,一年还能落个几万元。我们问他怎么一个人时,他说老婆到街上买菜了,马上回来。我们起身告辞,他真诚地留我们在船上吃饭,喝酒。我们执意离开时,他一再叮嘱有空来玩。

 四海为家

从老乡的船上上岸,索性向着石湖大桥西行。晓舟走在前面,在一所公厕前面停下。小舟说:看看这里吧,也是老乡。晓舟家在附近,对这一带很熟悉。我们走进去,洗个手,走进了厕所一侧的“房间”。一个六十岁左右女人,在里面整理地面,瞥我们一眼,继续做她的事儿。你好!晓舟和她打招呼。他们显然熟悉。她点点头,指指一旁的沙发,示意我们坐下。仔细看,这不是普通的沙发,收起可坐,放下可睡。晓舟向我介绍:她们晚上就睡在这上面。

环顾“房间”,挨着沙发一端的墙,一张简易的桌子,上面放一台电视机,沙发对面的窗子下面,有一个窄窄的长桌,底下有柜子,上面是一些凌乱的杂物。看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和晓舟说话。——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散步了?——朋友来玩,陪他出来走走。——也是盐城的?

晓舟点点头。我问:你们吃饭在哪?女人回答:就在这里做呀。见我有疑惑的神情,她说:不允许我们在这里做饭,我们只能偷着用电饭煲烧饭,用电磁炉烧菜;发现了要罚款的。问她一个月多少报酬,她说一个月2000元,天天上班,清明中秋等小节日,增加100,过年多发500;他们老夫妻俩的任务,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保证厕所天天卫生。”

这时,有人进来。她立即介绍:他爷爷回来了。“他爷爷”朝我们点点头,“他奶奶”继续说话:也是没有办法,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离开他们的“家”,晓舟告诉我,这老两口是淮安的,靠近盐城的阜宁。他们能找到这个栖身之所,全亏了一个在这里的爱卫会工作的一个亲戚。小舟说,别小看这份工作,能基本解决吃饭问题,还能解决住的问题——要是在附近租一个这么大的地方,一个月至少得五百元,还没有这里干净、清爽。

我问晓舟:他们这么大岁数了,有子女吗,为什么不在老家安度晚年?晓舟说,说来话长——

他们家庭困难,儿子三十岁开外,才谈上对象,求亲戚帮忙,四处举债,总算为儿子办完婚事。不想那个才过门的儿媳妇,对他们俩横竖不顺眼,逼着他儿子和爸妈分家,不分家就走人。他们别无居所,无奈中,老俩口外出谋生,几经辗转,才流落到苏城。

  “微山湖”故事

这位爷,在小区外的街上卖菜,才知天命,脸上却沟渠纵横,有一个指头总是蜷着,据说是得过小儿麻痹症;冬天,一件绿黄军大衣包裹着,夏天,老式短裤,上身总是赤膊。

第一次和他接触,是送宝宝上学后来向他买菜。菜称好了,两元,准备付钱,摸口袋,才发现忘了带钱。和他协商:我是送宝宝上幼儿园的,忘了带钱,能不能明天送宝宝上学带给你?他不假思索地说:不可以。我怏怏地离去。

后来就不跟他买菜了。对面的菜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买菜时嘴上叼着香烟和客人说话。一次,她对我说:看你去过瘸子那里?“瘸子”?我问。见我不解,她说,他手有残废,我们就叫他瘸子。之后,我再也没有来过她这里买菜。

再来“瘸子”这里,买的是一根莴笋,一元五毛。我给两元,他找零,我不要,他不肯,我说:留着以后再买。我又一次来的时候,他特别热情,硬是坚持着,从菜款里减去上次的五毛钱。我已走了,他喊住了我,说:对不起,你不是坏人,上次我不够意思。我说:不怪你的,我们不熟悉,我就不应该向你赊欠的。他说,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匆匆走来买菜,挑了二十多元菜,说忘了带钱,马上送来,我给他拿走,他却再也不来了。我说:你别介意,我能理解。之后,我都在他这里买菜。对他,也就渐渐地熟悉,知道他家在山东微山县微山湖畔。

去年春节前七八天,我又来买菜,却见门面洞开,一派凌乱。一打听,大吃一惊。说他突然走了,还欠着近千元的房租和一个帮助打理摊点的帮工的工资。我顿生悲哀,我以为,如果没有很特殊的情况,他不会贸然离去。

果然,春节后没多久,他又来了。我问缘由,他告诉我,八十三岁的老母亲病危,他哥哥凌晨打来电话,叫他速速赶回。匆忙之中,他门都忘了关,来到挨在一起的房东的门前,想敲门,犹豫一下,在门缝留下一张纸条,就去了车站。

大约两个月前,我又来他这里。他告诉我,他不准备在这里卖蔬菜了,生意不好做;早晨三点多,就去十几里路外的金桥市场进货,回来就忙着摆摊,即便没有生意,也得守着。原来两家卖蔬菜的,生意就不好,又增加了一个专卖蔬菜的小超市,所以常常把卖不掉的蔬菜扔掉。他说,准备用进货的小拖车,做流动摊点,一个月能省几百元门面租金。我问:流动摊点,你不怕城管检查?他说:没办法,到哪说哪。

我把电话号码给他,让他有事和我联系——我无力帮他,但至少可以给他提供一个倾诉的地方。他拿出手机,用残疾的右手,把我的电话记入他的手机。

我绝对不敢相信,才过了一个星期,我走过他原来卖菜的地方,张望贴有“店铺出租”字样的卷帘门,那个他对面的四十多岁的卖菜女人,特地喊住我:你知道吗?瘸子死了——他开着卖菜的车子过马路,被一辆突然驶来的卡车压成了肉饼。我惊愕、无语——他突然暴走,我竟然没有问过他姓甚名谁。写他的故事,我只好模仿古人以地名名人,称他为“微山湖了”。

他们几个,有不同的经历,但异中见同,他们根在农村,像一片被风吹走的叶子,零落、游离在城市的一隅。我和他们的相遇,纯属巧合。他们,还有我不知道的别一些“他们”的故事,虽然和灯红酒绿的奢华不合节拍,但却是城市风景真实的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