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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偿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仕先  2017年09月06日08:10

大宝的死亡赔偿金

长青坝是一个偏远僻静的山村。无论村里哪家发生的大小事情,人们总是寻求村委会帮忙解决。在亮子担任村主任期间,他所处理过众多民事纠纷之中,唯有村东头四组老蝉家的那一笔赔偿金,是他碰到过最辣手的一件事情。

老蝉是亮子妻子梅儿娘家的人,比亮子老丈人长一辈,但是他们俩人年岁相当。按理,亮子得叫老蝉一声蝉爷,可在梅儿那个姓氏之中,人们向来把爷叫成公,所以亮子就一直尊称老蝉为蝉公。

老蝉是一个瘸子,有一手出众的木工手艺活。他原本想把这手艺活传给他儿子大宝。可是,这年头,村里正时兴外出打工的潮流。老蝉干木工挣的那一丁点儿钱,在大宝眼里,并不稀罕,死活也不肯学老蝉的手艺活。

有一天清早,老蝉来找村主任亮子去劝说大宝。到了他家,亮子却发现大门紧关着,还以为大宝赖床不起来。于是,亮子生气地大叫:“大宝!大宝!!”

大门开了,走出来的人是大宝的女人小菊。小菊看着老蝉捂着嘴巴偷笑,多半明白他请亮子来的意图,便摸出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分明写着:爸,我走了,去山西挖煤挣大钱。

老蝉不识字,连追问亮子几次,亮子才无可奈何地说:“大宝早走了,去挣大钱!”亮子没敢说出大宝是去山西挖煤。据说,挖煤的人最忌讳不吉利的言语,亮子最怕老蝉那一张臭嘴。还不等亮子把话说完,但老蝉就用手指着小菊,疑惑地骂:“大宝挣钱?他挣他妈的鬼钱!”

这本是老蝉一时的气话。当时,亮子想大宝只要挖煤挣了钱,回来之后,老蝉一高兴,兴许会改变他那种因循守旧的思想。亮子小声劝说小菊:“别生气,蝉公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谁也不曾料到,事过刚满一个月,大宝在山西一家煤矿挖煤时,煤井发生瓦斯爆炸,大宝和五名矿工埋于井下当即死亡。接到这个消息,亮子,老蝉和小菊,还有老蝉家的几个亲戚立马赶到山西。

亮子生来胆小,怕看见死人。没想到,小菊更怕。她瞧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大宝,当场吓昏死过去了。亮子把小菊背到一处墙角。好久,她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张口第一句话:“爹的话真的应验了。”然后,她脸上才有眼水,哇哇地地哭喊死了的男人的名字。

亮子一直没有发现老蝉哭过。老蝉沉着一副老脸,把悲痛压在心底。他只对亮子说:“那话我不是有意说的。”人们都默然地离开了,但老蝉还独自一人留在停尸房里,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大宝身上的斑斑血迹。

起初,经亮子出面交涉,煤矿给大宝的赔偿金额是三十二万。那天,煤矿的一辆汽车要拉着大宝去火葬场。几名矿工刚把大宝放上车,突然间,老蝉一个箭步冲出来,挡住车头。他朝煤老板凶恶地大喊:“还我儿子的命来!我要告你们(指煤老板和几个煤矿的负责人)!”

煤矿出了五条人命,算是重大事故案。煤老板深怕有人上告。他惊慌失措地走近老蝉,低声下气地说:“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我们给了您儿子一笔赔偿金?!”

老蝉一听到赔偿金三个字,心头愈加来火,他用头朝煤老板肥胖的身子使劲地撞去,直把煤老板撞翻栽倒在地上。煤老板被一群人搀扶起来时,一副哭丧的煤灰脸。煤老板说:“你认为赔偿金太少么?”

老蝉说:“你心里只有钱。你说赔偿金能还小菊活生生的男人吗?以后我老了,赔偿金能替我养老送终吗?”

老蝉简短的几句话,直问得煤老板顿时哑口无言了。同时,亮子也被这话深深地震惊着。煤老板再次请求亮子去开导老蝉,亮子却有意推辞,说这事真难办。正巧,小菊从几个亲戚的怀里挣脱开来,奔向老蝉。两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死去活来。

煤老板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他迟疑了片刻,才把脸向着亮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冲老人家那句话,大宝的赔偿金,我多加十万。”就这样子,最后,大宝死亡赔偿金额陡然上升为四十二万。

从火葬场大门走出来,老蝉不让任何人碰大宝的骨灰盒,就连大宝的女人小菊也不准接近,由他一人紧紧地抱着。不知道为何,他迎头大骂小菊一顿。骂完后,他在前面走得风快,口里念念有辞:“大宝,你挣钱了,很一大笔鬼钱(鬼钱,故乡一种说法是死人换来的钱)。……”

心存戒心

赔偿金是村主任亮子带回村里的。

拥有如此大一笔现金的人家,可以说长青坝村史无前例。鉴于老蝉,小菊他们家的安全着想,村委会特地开了一次会议。几个委员一致同意把钱分成两笔,分别用老蝉,小菊俩个人的姓名存入乡里的信用社。当时,亮子没有考虑这事符不符合法律法规,单从情理上讲,只要得到村里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支持,亮子认为自己就应该尽力替老蝉家办好这件事。会上,小菊很激动,流着热泪,对着亮子和几个村委委员说:“主任。我替爹谢谢你和大家了!”

老蝉没有说话。但亮子可以看到他眼里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目光,就那么一丁点儿,但亮子感觉很欣慰。一回到家里,梅儿专门为他做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梅儿说:“老公,你为娘家人办了一件体面的事。”亮子连忙纠正道:“不对。无论是村里哪一户人家有事,我都会尽心尽力去办的。”……

有一天,亮子下去检查大春生产。路上,他碰见老蝉。老蝉精神比往日好多了,一脸的微笑。亮子还没有来得及先叫一声蝉公,老蝉便把手中的一支香烟强塞进亮子的嘴巴里。老蝉抢先说:“主任,你处理赔偿金的事情,简直太完美了。往后,我就用不着怕小菊了。”

亮子隐约感觉这话另藏玄机,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企图。他急忙地问:“蝉公,您不怕小菊什么?”

老蝉坦然地说:“我不怕小菊再嫁人。因为赔偿金我们各自一半。主任,这是你们村委会处理的事情,到时候,村委会得给我作主啊!”

小菊男人死了,她要改嫁,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人也阻挡不了。亮子说:“村委会作出的决定是对您和小菊的安全负责。蝉公,切莫想入非非。”

老蝉说:“赔偿金是大宝用命换来的。我不想它落入外人之手。”

小菊是外人么?!亮子心里油然生起一团怒火,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不屑一顾地说:“小菊是大宝的女人!”亮子不想对这种一见到钱,就得意忘形的小人说话,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很快,老蝉一瘸一拐地追到亮子的前面,把双手摊开,挡住他的去路。老蝉说:“主任,那天,我不让小菊碰大宝的骨灰盒,大骂她一顿,就是让小菊明白大宝是我的亲生儿子,那一笔赔偿金也有我当爹的一份!”

亮子说:“所以,您早就对小菊心存戒心。”

老蝉说:“主任,你对小菊也有一点儿防备,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把这事情留了一手,偏向我呢?到底你和我老蝉家是亲戚!”

亮子听了蝉公这句话,气得无话可说。他身旁站的一个人是村文书。村文书看见亮子难堪的样子,暗自幸灾乐祸,嘿,嘿嘿!他笑了几声,就突然不笑了。平时,村文书这人不和亮子一个鼻孔出气,想着法子排挤他。村文书见到老支书一脸的媚笑,擅长挑好听的话说。有可能是老支书已近退职的年龄,下来后,村上一把手村支书的位置就是他的。他对亮子嘲弄道:“主任,别忘了老蝉是你老婆娘家的人!”这话,让亮子恼火起来。他索性在老蝉面前跳了一下,大声地叫:“娘家人也不能不讲原则!”

亮子没把这事说给梅儿听。因为娘家人是女人的一张脸面,亮子不想梅儿她为此事觉得脸上无光彩。

亮子只顾忙于自己的工作,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梅儿要做的事。终于挑选出一个黄道吉日,梅儿就沾沾自喜地把初中时代的一位老同学杨清介绍给小菊。见面时,他俩人情投意合。梅儿说既然如此,你们双方没有意见,得按长青坝村的规矩办事,各自交换心爱的信物,以示诚意。杨清常年在外打工,长青坝把这种人称为“闯世外的人”。他最懂得怎样去讨好一个女人的欢喜,把一条金项链挂在小菊的脖子上。小菊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便羞怯地取出胸前佩带的一块平安符,刚把双手伸过去时;蓦然间,老蝉在外村做木工手艺活回来,一进门,瞧见了这一幕。他愤愤地对着小菊大吼:“大宝死后还不满三个月,你就急着找男人,想打赔偿金的注意,没门!”

小菊苦苦地央求道:“爹,我们没有这回事。”

老蝉说:“我们……小菊啊,你和他八字还没一撇,竟然说出我们二字,这不是明摆着要打赔偿金的注意嘛!”

小菊是一个性格直爽而倔强的女人,村里出了名的“菊大炮”。她干脆把平安符替杨清戴好,口里说:“赔偿金也有我的一份,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老蝉怒不可遏,凶凶地骂道:“小菊,你给老子滚!”

小菊生气了。她含着泪说:“爹,我可以滚远点。不过,我要带走属于我的那一份赔偿金!”

小菊真的走出门了。梅儿见状,十分尴尬,便好心劝道:“蝉公,别再胡闹了,免得被别人笑话。”

蝉公阴阳怪气地骂:“亏你还是自家人,也会干出这种吃里爬外的事来。被人们视为笑话的人怎么会是我呢?”梅儿听了,心里极为难过,有话不敢再往下说。她让杨清去追小菊,并望着他俩人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然后才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当晚,梅儿把发生的这一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亮子。亮子就笑梅儿说你是自讨苦吃。梅儿说:“虽然蝉公骂我,但是我成全了一对美满姻缘,值!”

亮子说:“也是。但愿蝉公他想得开。”亮子想自己还是有必要找老蝉心平气和地谈谈。

过去了几天,亮子开通村里的大喇叭,扯着嗓门喊蝉公来村上一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老蝉却没有来。来的人偏偏是小菊。小菊一脸的热汗,一推开门,就迫不及待地问:“主任,村上有啥重要的事情找我爹?是不是为赔偿金的事?我爹不能一人独占赔偿金。”

亮子平静地说:“蝉公不是那种人。小菊,你还是回家来住,老呆在娘家,不好。”

小菊异常地激动,接连问亮子几声:“爹把我赶出了家门。主任,你说我小菊还有脸面跑回来吗?!”

亮子说:“家和万事兴。小菊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好好的家散了!?”

小菊淡然一笑,说:“从大宝死的那天起,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了,命中注定会散的。”

“事在人为。小菊,要把事儿多往好处想。”

“爹没有我,他照样过得好好的。”小菊问:“主任,假设以后我要离开这个家,那笔赔偿金能带走吗?”

亮子不假思索地说:“能,你是大宝死亡赔偿金合法的第一顺序继承人。”

小菊说:“真的吗?这样就好,我也就不必害怕我爹了。”

小菊的口气和老蝉以前问亮子话时是一模一样。现在,老蝉和小菊,他们各自好像都有道理,谁也用不着害怕谁;害怕的人反倒是亮子本人了。只有等到小菊走后,亮子才醒悟到当初村委会特地为老蝉家开的一次会议,实质是一种误导,得必须立即改正,否则,所导致的后果,亮子不敢去设想。于是,他打电话给五位村委会委员……

第一张告示

长青坝村的松树垭路口,有一个杂货铺。这里是村里人流量最多的地方,其热闹景象远远胜过乡里繁华的集市。不管是山外的还是村子内的大小新闻,也就是从这里传到人们的耳朵里的。杂货铺用于写广告的那块黑板上,端正的张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村东头四组老蝉家大宝死亡赔偿金四十二万元,合法第一顺序继承人是小菊。特此证明:长青坝村村民委员会。某年某月某日。

老蝉得知这个消息,匆忙赶到松树垭路口,站在杂货铺的那块黑板下,把头抬得高高的看。他让杂货铺老板娘用手指着纸张上的墨字,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读。老蝉担心老板娘会和平常一样,又拿他开玩笑,故意读错别字,便问了人群中几个年轻的后生。当他们的说法和杂货铺的老板娘相同时,老蝉才确信无疑。他冲着这群人无缘无故地叫道:“村委会没有给我蝉瘸子作主呀!把四十二万元全部断给了小菊。村主任亮子还是我家亲戚,一点儿都靠不住啊!”

老蝉彻底失望了,全身散了骨架似的,没有力气。他昏沉沉地向前挪动了几步,一不小心,头碰在那颗大松树上,直碰得头皮长出一个大青皮疙瘩来。老蝉朝松树骂狗东西,偏偏这时候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哈!哈哈!是他背后这群人一片哄堂大笑声。老蝉猛然回头,一张铁青色的嘴脸,十分吓人。他嘶吼道:“你们也不是一个好东西!不信,我死给你们看。”老蝉一边说一边闯进杂货铺里,向老板娘要一瓶“敌敌畏”农药。老板娘听了,莫大的惊恐,将他拦腰抱住。她赶紧对着门外的人群尖叫:“蝉瘸子寻死喝农药啰!快,快把村主任亮子找来!”

亮子家离杂货铺子并不远,五六分钟的路程。他赶到时,老蝉已经被几个年轻人强拖出了门外,按倒在大松树下,左右不能动弹。老蝉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亮子,说:“你们村委会的人说话不算数,骗人!”

亮子没有正面回答老蝉这个问题,叫几个年轻人松手,说蝉公死不了,他舍不得那一笔赔偿金。果真,他们一松手,老蝉就一下子跳到亮子面前,对亮子比划着拳头,像似要打人的架势。持续了一会儿,但老蝉把手放下了,冷笑一声,说: “那笔赔偿金是我亲儿子大宝的命钱,理应归我所有。我不把它争到手誓不为人。”紧接着,他便朝亮子骂道:“主任,你不认我这个亲戚,告诉梅儿,她娘家人的心里,也没有你这个六亲不认的东西!”

亮子当村主任接近五个年头,第一回挨人的骂,骂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妻子的亲蝉公!何况老蝉骂人的言语还是这么的凶狠、尖酸而刻薄!亮子也说不清楚,当着这么多人们面前,他不起气,十分地泰然自若。亮子厚着脸皮地笑,嘻嘻嘻。亮子一直笑到老蝉大大咧咧地回家去了,他才肯住口。当亮子转过身来时,突然发现背后站着一个女人,她是梅儿。梅儿一脸的悲哀,说:“得意了吧?是你让我娘家人丢人现眼的。今后,我没有脸面再见娘家人了啊!”

亮子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接下来的几天,亮子一直密切关注势态的发展,没有发现老蝉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心情自然就变得轻松起来。今天,从来不喜欢睡午觉的亮子,想美美的睡上一次。他人还没有上床,就听见门外杂货铺老板娘的喊声,一问才知道,原来村委会张贴的那一张告示突然间不见了。亮子感觉干这种缺德事的人肯定是老蝉,便去村东头找他。半路上,亮子遇见刚从乡里开完会回来的村文书。他说老蝉在乡里,还瞧见他夹着一个纸筒,走进了乡长办公室。村文书很关心问:“那纸筒是不是村上的那张告示?主任,他告你的黑状?”

亮子说:“未必是。”

傍晚,亮子去杂货铺买酱油。他发现老蝉躲在杂货铺里屋喝闷酒,一口酒一句胡话。看到老蝉那副狼狈的模样,亮子十有八九猜到白天他往乡里跑,准是空跑一趟。亮子几次都想夺过老蝉手中的白酒瓶,但被老板娘劝阻了。她把亮子推出门外,说:“千万莫责怪老蝉,让他喝醉,省得心里难过。”亮子说:“老板娘,蝉公的酒钱我出。”

旁边有好几个人围着亮子。他们说村委会应该派人把小菊接回家来,这事才叫圆满。亮子觉得这话在理。他先后去了三趟小菊的娘家,结果是一回比一回糟糕。前两回,爹妈把她藏起来了,说小菊人不在家,跟人去外省打工去了。最后一回,小菊爹妈大骂亮子一顿,他们各自手里挥舞着犁地时用来打牛的一根木棒,赶着亮子跑了好几里路程。为此事,亮子一筹莫展,心里干着急。

那天,小菊主动来村上了,是为结婚证的事儿。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屁股往下坐都有些费劲了。亮子是过来人。他看她像似有五六个月身孕的女人,于是他心里就明白这孩子是大宝的亲骨肉,暗自替老蝉高兴。小菊说:“主任,你开个证明,我把赔偿金从信用社里全部取走,以防万一。”

亮子说:“行。”

小菊说:“不过,我把户口也迁走,永远离开我爹那个家。”

听到这话,亮子心里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他问:“蝉公怎么办?”

小菊说:“人走茶凉,我和他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亮子说:“赔偿金有你的,因为你是大宝的合法的妻子。大宝虽然死了,但是从《婚姻法》的角度上讲,你有赡养老人的义务。”

小菊说:“《婚姻法》里面还说,老人有抚养儿女的义务。他抚养过我吗?没有。是他赶我出门的,在他心里就没有承认我小菊是他的儿媳妇。所以,根本无法谈起我有瞻养他的义务。”

亮子说:“一派胡言。小菊,你和蝉公的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小菊说:“好,我请求村委会调解。”

第二张告示

下午,老蝉准时来到村上。他和小菊一见面,像见到冤家见到对头,为了赔偿金,又没完没了地争吵起来。

老蝉说:“小菊,这四十二万元的赔偿金,你想全吞了,心真黑。行,我不要赔偿金额一人一半,你就留下十万元钱,那是煤老板冲着我这张老脸才给的!”

小菊说:“爹,当初,您要是不逼大宝学木工手艺活,大宝也不至于去山西挖煤。爹您还说大宝能挣钱,挣的是鬼钱。说来说去,大宝是爹一口诅咒死的。所以,那一笔赔偿金,您就一分钱别想拿。”

小菊老揭老蝉那块伤疤,让他心痛如刀割。老蝉纵有千言万语,也很难表述。无奈之下,老蝉就用脚跺着水泥地板,一脚又是一脚,嘭嘭地几声脆响。老蝉凄楚地喊:“主任啦,村委会要主持公道!”

公道就是公平,正义,顺应民心。

亮子不得不用愤怒的眼睛盯小菊,半天,亮子说小菊,你太过分了。但他冷不妨挨了村文书一脚。这一脚,是村文书遵照老支书平时的训话,事事提醒着亮子保持冷静。亮子非常地冷静,强忍着腿痛,问村文书:“你有啥解决方案?”

村文书说:“你是一村之长,大小事由你作主。我没有意见。”

“滑头。”......

第二天,杂货铺那块写广告的黑板上,又端正的张贴村委会的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各村民户,长青坝村村东头四组老蝉家《赔偿金纠纷事件调解协议书》,现告知如下:

一、大宝死亡赔偿金额四十二万元,合法第一顺序继承人为妻子小菊,然后是小菊家未出生的孩子和老蝉;

二、老蝉除应得的那部分抚恤金额之外;小菊身为老蝉儿媳妇,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小菊应支付老蝉养老金一万八千元(计算标准按村里人最低生活费,每月一百五十元,暂定到七十岁。)经双方当事人达成协议,由小菊从赔偿金中一次性付清老人全部养老金

三、为了维护小菊的婚姻合法权益,任何人不得借故任何理由加以干预;

四、小菊(含小孩)实际所得大宝死亡赔偿金额为三十四万元正,余下的八万元归老蝉。

被调解人签字:老蝉

小菊

调解单位:长青坝村村民委员会

某年某月某日。

告示贴出来,是村委会接受大家的监督,听听大家的意见。老蝉和小菊在调解书上签字之前,亮子说你们各自有什么不服事项,十五日之内,可申请乡政府进一步调解。

这些天里,亮子根本没有收到乡里的任何通知,也不曾发现老蝉和小菊来村上找自己。村里一少数的几个人说这事,是否有点偏向小菊,老蝉太可怜。这些人,大都是梅儿娘家人,其中,也少不了亮子尊敬的老丈人。亮子耐心地说情与法是两码事。过后,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这就充分说明大家已经认可了那份调解协议书。

不久,小菊和杨清结婚了。结婚的那天,小菊穿着一身大红色婚礼服,由新郎杨清陪着,专程来长青坝村请亮子和梅儿两位贵宾。亮子把贺喜的礼钱给小菊时,他抱歉地说我们不参加你们的婚礼,请见谅。至于为何,亮子不说小菊也晓得亮子心里惦念着老蝉。小菊说主任,赔偿金一事,我真谢谢你。她朝老蝉家方向望了望,眼角边流出几滴眼水,那是眷恋的眼水。然后小菊就狠心地走了。

不一会儿,从杂货铺那里传来一条新闻:小菊的婚车刚开出几步远,前面出现一伙人,用大石头把路堵得死死的。小菊见状,只能下车,让杨清背着走。来传话的人说制造恶作剧为首的人是亮子你的老丈人。怎么又是自己的老丈人?亮子很气愤。当他赶到现场时,老丈人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为老蝉头出最后一口怨气,没有什么地方不对!”

......

赔偿金一分不少

下半年最后一天,亮子毅然地辞去长青坝村村主任一职。当然,村主任也没有落在村文书的头上,还是由老支书一人兼任着。因此,村文书就说老支书一大把年纪,还当到猴年马月才算个头,真不够意思。一赌气,他也辞职了。这下子,村里就有亮子和村文书他俩人的风言风语,说老蝉家发生的那笔赔偿金事件,他们心中有鬼,吃了小菊的回扣,心虚才不敢当官的。更有甚者说他们俩人是同时受到乡里最严厉的惩罚,开除了村职务。蒙受不白之冤,亮子只能给自己壮胆说那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亮子走了,走出长青坝村。亮子带着女人梅儿,一起北上打工去了。在茫茫打工人海中,他是不起眼的一滴水珠,默默无闻地随波逐流,不图有什么回报,只求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多少年,亮子一直在追寻过去的那段记忆,没有忘记老蝉家的那一笔赔偿金,更没有忘记老蝉这个人。亮子始终认为村委会在处理这一纠纷事件中,做到了公开,公正,合理合法。但在他心里,不知怎么了,总是对老蝉抱有一种内疚感,好像欠下他什么东西。每一次,亮子打电话回家,对老丈人说爸,逢年过节,替我买一点儿礼物,去看看蝉公。爸说晓得,我得替你捡回丢了的面子。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四川汶川发生特大地震。这一场大地震,也重创了亮子的家乡长青坝村,所造成的灾难,更让人触目惊心。在一次强烈的余震中,老支书指挥村民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却忘记了自己站在最危险的位置,刚好有一块巨石,从山顶坠落下来,他倒下了......虽然老支书死了,但他的英灵变成了后来汶川映秀镇地震遗址纪念碑上的一块石头,永远,永远地活在长青坝村每一个人的心里。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村文书打电话给亮子。他在话筒里哭:“亮子,我和你都对不起老支书呀!快回来......”其实,在村文书打电话之前,亮子早就收到乡里的一份传真,让他立即赶回长青坝村,临时主持村委会一段时间的工作。

亮子回到长青坝村的第二天,乡里的乡长就来了。他把亮子领到老支书的坟前,郑重其事地把老支书生前写的一本《村务日志》给他。这算是上任时一种交接仪式。特别的日子,就特别对待,其中的意义不同寻常。乡长说目前,最主要的工作是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他问亮子你们村呢?亮子从村文书手中接过一份资料,说村委会把维修小学校舍、村卫生室、安置孤寡老人三件事放在第一位。乡长说好,你们只要不给老支书丢脸就行。说完话,他就走了。

亮子翻开老支书的一篇日志:这次地震,村东头四组老蝉家最惨,几件破旧不堪的土屋,不堪一击,全部夷为平地。今后,老蝉怎么办?他写到这里,就没有写下去。

亮子身上没带笔,向村文书借来一支。他接着往下写:老蝉家,村委会要管。

村文书看了看,笑了。他说:“老蝉没有动那一笔赔偿金。他家是不是暂缓一缓?”

亮子说:“胡扯蛋!那一笔钱是蝉公养老用的,动不得!”

亮子领着几个人,扛着一些救灾物品去看老蝉。老蝉人不在四组安置点住,早把帐篷搬回家了。老丈人对亮子说老蝉怪头怪脑的,每天有事无事,他都一头钻在一堆废墟里,用锄头使劲地刨土。亮子说爸,一定是那笔赔偿金出问题了,还埋在土里。我们一起帮帮蝉公吧!

这事惊动了援建队伍的一位领导。他抽调一辆大马力挖土机,从村小学校那边开过来。正当大家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亮子忽然听见村文书的尖叫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有三个人朝着这里走过来。小菊回家了!大家惊喜若狂地叫着。有几个人立刻跑上去,从她手中接过行李箱。

小菊直奔到老蝉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惭愧地大喊:“爹!小菊错了。这些年,您过得好不?爹!”

老蝉说:“小菊,别再提赔偿金的事了,都怪爹一时犯糊涂,不得好死呀!”

亮子说:“蝉公,您得改改您那张臭嘴巴!”他抚摸着小菊她四岁儿子的头,用手指着老蝉教他喊爷爷。小家伙眨眨眼,怯生生地喊道:“爷爷!”

“这是大宝的儿子小宝吧!”老蝉百感交集,一把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仔细地打量着。

小菊被人扶起来。她从男人杨清手中接过挎包,从包里面拿出了一张存折。存折存的全是她那笔赔偿金额,上面写着小宝的名字。她把它交给老蝉让他好好保管着。小菊真诚地说:“爹,大宝不在了,往后小菊就是您亲闺女。我给您养老送终。”

“小菊,我的亲闺女!”

“爹!”

“爷!”

这下祖孙三个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紧地抱成了一团,嚎啕大哭起来。眼前这种放下芥蒂,化干戈为玉帛,合家团聚的情景,亮子也是生来头一回遇见,被感动得差点跟着他们喜极而泣。当他偷偷地挤出人群时,凑巧,挖土机挖出了一个钱匣子。村文书双手把它举得高高的,使出一身牛劲拼命地往人群里面冲。过后,亮子就听见老蝉声嘶力竭地的呐喊声:“主任啦,我蝉瘸子还认你这位亲戚!”

时隔一天,老蝉抱着钱匣子来村上找亮子。亮子觉得很奇怪,就问蝉公您有啥事?老蝉说存钱呀,我也要把这钱存在小宝的那张存折上。亮子把所有的钱数目加起来,一共还是四十二万元,赔偿金一分不少。老蝉喜滋滋地说:“还有一件喜事,有人学他的木动工手艺活,这人就是小菊的男人杨杨清。主任,是不是天大的喜事?”亮子说:“是。”

老蝉又问:“主任,当年为何辞去村主任一职?”

亮子说:“长青坝村迫切需要一个有知识,懂法律的带头人。”

“哦,原来如此。”老蝉听明白了......

黄昏时分,亮子回家路过杂货铺门前,看见有好多人凑在一起,他们大声朗读小黑板上一排粉笔字迹:村东头四组老蝉家发生的那一笔赔偿金事件,村主任亮子没吃小菊的回扣。下一届村主任,我们还选他。最后落名老蝉。

这字迹,是杂货铺老板娘帮老蝉写的。终于,亮子那渗满眼眶已久的泪水,顷刻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二零一一年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