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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娄炳成  2017年09月07日08:28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前贯村叫作前贯生产大队。南川有好几百亩川坝平地,都是前贯生产大队集体的。每当盛夏,满川青稞透出了鹅黄,即将成熟之时,就会出现雹灾,严重了,会颗粒无收。生产大队为了预防雹灾,就在前贯山顶上架设了两门土炮,一进入夏天,就派专人去守候,乌云当头,立马开炮,将乌云打散,虎口里夺食。

当地老百姓忌讳“冰雹”二字,把用土炮打冰雹说成是“打雨”。

土生爹是出了名的老炮手,他能从头顶上乌云颜色的深浅、形状大小厚薄,及时判断出冰雹生成的准确位置,两炮打上去,就能解决问题;还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次装上火药,以备补用。土生自小就跟着爹打雨,得到了爹的真传。现如今,爹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了,他就向大队领导提出,由他顶替爹,住在前贯山顶上的庵房里,负责打雨。大队领导同意了,从夏到秋,无论是否打雨,都给他每天记全工分,并给他退休的爹每天记半工分。

土生比他爹还能。他爹是一见乌云,就能解决问题,很少有失误;而他却能未雨绸缪,根据清晨太阳的亮度、云雾的高低、风向风速等等,判断出当天会不会出现暴雨,比县气象站天气预报的准确率要高得多。因为县气象站管着全县的大范围,管不着前贯山的小气候,因此,在没有气象观测的条件下,经验就成了最重要的预防依据。

土生根据自己的观察,结合实践经验,判断近期不会出现大雨或暴雨,就昼伏夜出,到山背后那些一个个很大的山洞里去逮野鸽子。这一带野鸽子有几十群,每群有几百只,夜里就宿息在那些山洞里。白天别说逮,就是用枪打,也打不着那些野鸽子,狡猾得很,见了枪就飞。可是在夜里,只要在洞里点上火,里面亮,外边黑,鸽子就不飞,只要能攀上它们宿息的地方,任凭人去逮。那年月,人们很少见到荤腥。土生逮到了野鸽子,除了自己解馋,更多的是装进笼子里,提到山下去,卖给林场那些吃公家饭的人,换些零花钱。

这些天,老天作美,不跟土生过不去,他就放了心,白天睡大觉,晚上去逮野鸽子,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这天夜里,土生像往天夜里一样,背上装着麦草的背篼,拿上手电筒,顺着山间小路,到山背后去干他的私活。在通往山背后的这条小路上,离山背后半梁上那座村子较近处,有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土生过去跟着爹学打雨的时候,经常看见他们,口渴了还会跑去讨水喝,就和他们很熟悉了。男的叫根娃,女的叫秀秀,有个小女孩,名字没记住。他们住在山上,给生产队里看守大黄,大黄是一种中药材,是当地的一种经济来源,需要常年看守。不知道根娃得了什么病,年轻轻的就去世了。公公婆婆说秀秀是克夫的命,儿子死后,就拒绝儿媳妇和孙女回村子里与他们一同居住,母女两就还在原两间房子里相依为命,继续看守大黄,生产队还是给她记公分,分配粮食。

夜里土生去逮野鸽子,总是要路过秀秀家门前,倘若不是十分口渴,他是不会去敲门的。当地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是秀秀还年轻,长得十分麻利。当地农村把女人长相好,叫长得麻利。土生一见到秀秀,心里就会想:我要是找上这么个麻利的女人,给自己做婆娘,那该多美气!看看快到秀秀家了,见她家灯黑着,知道那是秀秀的习惯,早早地关了大门,熄了灯,和女儿早早地睡觉,以免招惹是非;再说,单家独户的,夜里常有野兽出没,早睡早起,不让野兽伤了孩子。

像往常一样,见秀秀家的大门关着,灯黑着,土生就匆匆地朝山梁那边的山洞走去了。

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走到秀秀家的大门前,用手电筒照了照。心想,确是作怪,来时那大门是关着的,这会儿咋就大开着?正纳闷,突然就听见秀秀的女儿大哭起来,好像还有扑打的声音。就把鸽笼放在大门边,急急地走进去,手电筒的光亮下,只见两个愣头青,按住秀秀,捂住她的嘴,正在撕扯她的裤子。

土生大喊一声:“住手!”

两个愣头青吓了一跳,急忙松开手。秀秀就提起裤子,扑向女儿,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土生很激动,声音都有点发颤:“你们两个流氓,欺负一个没依靠的女人,是人不是!”

其中一个楞头青说:“你是谁呀,来管闲事?”

另一个楞头青说:“我知道,他是前贯山的土生,打雨的。”

“就是爱逮野鸽子的?”

“就是他。”

“你怕是来逮这个野鸽子的吧?”

“哈哈!哈哈!”

“我不跟你们两个流氓扯闲经,”土生依旧气愤地说,“赶快滚蛋!”

两个愣头青看着土生矮小单薄,压不住阵脚,一个就扑上来反拧了他的两只胳膊,另一个就挥拳狠揍。打得土生眼冒金星,牙血也出来了。秀秀和女儿都大哭呼救,单家独户,离村子隔得远,无济于事。

一个说:“这家伙深更半夜的来找秀秀,肯定没安好心!”

另一个说:“对,他来耍流氓,反咬我们!走,押到村里去,交给民兵连长处置!”

不由土生分说,两个愣头青仗着人高马大,把土生驾了土飞机就走。秀秀扑过来,哭着抱柱土生的腿,不让他们押走,被一个愣头青一脚踢翻,骂骂咧咧地押着土生走了。

山背后的这个村子虽然也是一个生产大队,却很小,就三百来口子人,民兵连长害怕把事情闹大,得罪了上千号人的前贯大队,双方打冤家。正犹豫着,前贯大队的支书、大队长和民兵连长,就闻讯赶来了,警告说,土生关系着我们大队几百亩青稞今年的收成,立马放人,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

土生不服,说:“他们的人耍流氓,欺负女人,反倒打了我,还把我当流氓扣下。我要到公社去告他们!”

支书说:“有我哩,这事和他们没完!不过眼下青稞要黄了,你可不能离开岗位,到了秋里,我再替你找他们算账!”

土生就回来了。

夜里,土生又去了秀秀家,想安慰一下秀秀。

“我知道你要来的。”秀秀给土生冲了一杯糖开水,双手端给他。

“你咋不再找个男人?”土生接住杯子,放到身边的桌子上,说,“有了男人,就没人来欺负你了。”

秀秀的眼睛就潮湿了:“好兄弟,你这么小,就知道疼女人,难得呀!”

土生说:“我不小了,都二十岁了,我爹正给我张罗着瞅个媳妇哩。”

“你这么好个人,一定得找个好媳妇。”

“我就想找个你这样的。”

秀秀说:“我命硬,公公婆婆都说我克夫。”

土生说:“那是瞎说。”

正说着话,就听见大门外边一高一低的声音喊秀秀。

秀秀说是那两个楞头青又来了,还说这两个家伙,老是来骚扰她。

土生就走出门去,骂那两个:“你们又来耍流氓,滚开!”

两个愣头青不怕土生,却忌惮他身后一村子的上千号人和那些强硬的大队干部,不敢再撒野,但还是磨磨蹭蹭的不肯离开。就问土生:“你是她什么人,老要到她屋里钻?”

土生忽然就说:“她是我看中的媳妇,我要娶她,你们再纠缠,我就到公社去告你们!”

两个愣头青就怪笑着走了。

本来,土生和秀秀母女俩没有任何关系,不沾亲,不带故,也就是个熟人罢了。可是,打从无意间遇上那种事,倒使他关心起她们的安危来。土生下山去村里,牵来了自家的大黄狗,来到秀秀家,把狗栓在大门内,对大黄狗说:“从现在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把这大门看好了,夜里有人敢闯进来,你就往死里咬!”

秀秀笑着走出来,一边给大黄狗喂馍馍,一边说:“它能听懂你的话吗?”

那狗就给秀秀摇尾巴,亲热得如同一家人。

土生指着狗说:“你看,它通人性,啥都能听懂。还会看脸色,知道你是一家人。”

秀秀就不笑了,说:“好我的兄弟,你不能说和我是一家人,坏了你的名声,你以后就不好找媳妇了。”

“我正正经经的人,咋就把名声坏了。”

“你还小,听姐的话,以后有这狗了,你就别再来了。”

“我不怕那两个流氓!”

“姐知道你不怕他们,姐就怕人冤枉了你!”

土生是个直肠子,不去想那么多曲里拐弯的事。还是一如既往,来看望秀秀母女俩,有时候,还会带了做熟的鸽子肉,送给秀秀母女俩吃。一天夜里,秀秀的小女儿睡着了,土生起身要走,秀秀却栓上了屋门,要求土生在她这里过夜。土生毫无思想准备,一下愣住了。

秀秀说:“好我的兄弟,姐没有啥想法,姐就是想把自己的身子给你一夜,报答了你,从今往后两不相欠,各活各的人,就权当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土生还是愣愣地听着,没有回过神来。秀秀只当是土生愿意了,就脱了衣服,抱住了土生。突然,一个人就破门而入,大喊一声:“土生,你个畜生!”

惊得土生下细一瞅,原来是爹!吓得秀秀赶忙穿衣服,捂住脸直发抖。

爹接着说:“山背村的两个后生告诉我,你看上了这个寡妇婆娘,我还不信,他们就领上我来捉奸,我算是亲眼看见了,你,你这个畜生!”

爹脱下一只鞋,举起来,就要打土生,却被秀秀一下护住了。说:“不怪土生,是我,是我勾引他,你老人家就打我吧!”

“你不守妇道,勾引我家少年。你还有脸和我说话!”土生爹气糊涂了,用鞋打起了自己。

土生把秀秀推到了身后,说:“爹,请你老人家放尊重些,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今夜里你要是不来,我跟这女人啥事情都没有。既然你来了,也亲眼看见我们两个抱在一搭了,那我就告诉你,她就是我的媳妇了。”

“畜生呀,你要把我气死呀!”土生爹骂着,用鞋在土生头上,脸上,肩上,一阵乱打。

秀秀的女儿惊醒了,大哭起来。

“还是个拖儿带女的,土生,土生!”爹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了。

大黄狗吠叫起来。

两个愣头青在大门外边野喊:“捉奸了!捉奸了!”

土生爹一头就栽在了地上。

土生爹住进了公社卫生院,打吊针。

秀秀的公公婆婆把土生告到了公社。公社领导命令民兵,把土生和秀秀押到了公社的大院里,突击审理他两的“奸情”。负责审理的干部怕他二人串供,就隔离开来,分别审问。先审问土生,因为这种事情,一般来说,男的要负主要责任。

“奸情没有,恋爱属实。”无论如何审问,土生就回答这八个字。

于是,就只好再审问秀秀。这种事,女方的供词十分重要,关系到事情的定性。

秀秀一心想着保护土生,顾不了自家的脸面,如实相告,说:“是我勾引土生,他不干。”

反复审问,就是这些内容。负责审问的干部给领导汇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还没有处理,前贯生产大队的支书、大队长、民兵连长就都来了。支书给公社书记耳语了一番,公社书记就宣布:立即放人。秀秀的公公婆婆不干,非要给个说法不可。公社书记就说,他两人是自由恋爱,不但不能惩罚,还要受到保护。秀秀的公公婆婆说,秀秀是他家的儿媳妇,他们不同意。公社书记发怒了,说你们的儿子都去世几年了,再干涉他人婚姻,就绑到县上去法办!吓得秀秀的公公婆婆赶紧逃了。

土生去了卫生院,看望住院的爹。爹还在打吊针,不理他。支书、大队长、民兵连长也来了,支书安排,由民兵连长留下伺候土生爹,让土生赶快上山,青稞黄了,马上就要抢收,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土生就上了前贯山。

秀秀也赶来了。痛哭流涕地说:“我的好兄弟。我对不起你!”

土生问秀秀,你一个人跑来,不该把小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

秀秀说她把女儿送回娘家了,就又哭了起来,说:“我的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坏了你的名声!”

土生说:“公社书记都说了,我俩是自由恋爱,坏啥名声?”

秀秀越发哭得厉害了:“我没有和你自由恋爱。”

“那我们这算啥?”土生反问,“不是自由恋爱,我爹咋想?你公公婆婆咋说?那两个愣头青造的谣不就成真的了?公社书记不是当众说瞎话吗?”

秀秀放声大哭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土生问:“那是啥意思?”

秀秀跪下了,泣不成声:“我是说,把你亏了,我都快三十岁了,还拖着个娃,你还是个小伙子家,还没见过荤气子哩!”

当地人把没有挨过女人身子的毛头小伙,说成是“没有见过荤气子”。

土生就猛地一下把秀秀抱进了怀里,往自己住的庵房里抱去,边走边说:“我今儿天就见一下荤气子!”

嘎啦啦的一声惊雷,山顶上的天空就黑了,罩满了乌云。

土生赶紧放下秀秀,冲到炮位上,连发了两炮。今儿的乌云很恶,不但没散,还更黑了。土生急速地装了火药,又发了两炮,见天上的乌云有些松缓,便对也跑来的秀秀说,那边是水桶,快用桶里的马勺舀上水,往炮身上浇。炮身打热了,再装火药是要炸的。秀秀就按照土生说的,用马勺舀了水,往炮身上浇。又发了两炮,头顶上的乌云就散了。不料,几分钟之后,那被打散的乌云,又开始聚集。

土生说:“不好,火药没装够,力小了!”

就给两门炮各装了三皮囊的火药,让秀秀捂住耳朵,就点了炮。头一炮就把乌云打散了一半;第二炮却炸了膛,打散了乌云的同时,也把土生和秀秀打出老远去,震得二人昏死了过去。

在公社卫生院的急救室门前,土生爹连连说:“老辈人早就定了规矩,女人就不能上炮台,冲撞了炮神,那炮就要发威,我给你土生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信!”

围观的闲人,也有人说起了闲话:“那女人的公公婆婆早就说了,她是克夫的命!”

满脸黢黑的土生跑了出来,大声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啥是克夫,老子没有死!”

医生冲出来大喊:“你不要命啦!”

土生和秀秀睡在同一间病房里,同时打吊针。公社书记、大队干部们,还有土生的爹都进来看望他俩。大队支书告诉土生,青稞抢收完了,大丰收。为了表彰他俩,大队决定,由集体出钱,给他两操办婚事。

公社书记说:“我来证婚。”

土生看着爹,说:“爹,你是啥意见?”

爹说:“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吗?我哪敢得罪这些父母官呀!”

大家都哈哈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