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秀芳那天早起打开院门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那一树桃花下，瘦削的脸上挂着个眼镜，歪着下巴，仰着脸看，好像对那初绽的娇艳桃花有什么怀疑似的。一缕初春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小伙子清瘦的脸庞格外光洁。

他看到秀芳，却说道，你家的桃花树真好看啊。

秀芳差点憋不住笑，还有把桃树叫做桃花树的。一个月来，这位从县城跑来扶贫的大小伙子见她不是一回两回了。第一次见面就说他是她家的帮扶人，让她记着他的名字，叫陶勇，还让她记着他的单位和手机号。他不放心地交待几遍。她皱着眉头说，我学习不好，背不下来呀。他的脸就红了，用小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大嫂，上级检查时候要问你的，你得回答出来，不然，等于我没来做过工作呀。

看到小伙子，秀芳就想到自己是贫困户，泪水就直往眼眶里涌。她的老公终日坐在家里的轮椅上，昔日生龙活虎的他，现在却形同木偶。她家本不是贫困户，她也从来没有想到会当贫困户。老公那么能干，浑身像有着使不完的劲，农忙回家干活，农闲出去到工地上搞外粉，一年拿回家好几万块。她一个农村女人，本就没有多大的奢望，看到丈夫成千上万把钱给她打在卡上，她的心里总是被幸福填得满满的。她精心照顾着年迈的公婆和一双儿女，期盼着丈夫的一次次归来。可是，那一天，灾祸降临，她的丈夫在工地上从高处摔了下来。从此，那源源不断的钱，再也看不到了。那些幸福，那些温馨，全都无影无踪了。

陶勇脸瘦，脖子也细长。他的眼镜总像挂不住似的，得不时地往上推。他隔三差五地上门来，不是东瞅西瞧，问这问那，就是翻开各类表格，让她签字捺指印。

今天，陶勇又给她算第一季度的收入。春节前后，庄稼没有收获，只有花销，收入是一个负数。

就是这个明白卡上，上一年度，没有务工收入。五亩庄稼加上粮食直补、用电补贴、低保、扶贫项目补助等，只有一万来块钱。

她坐在那里，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以前的日子，这点钱，对老公来说，算什么？出去打一段日子的工，就能变戏法似的给她打在卡上。现在，这就是她一年的收入。要生活，要看病，要养老养小。她不想流泪，可她感觉，前面的路一片昏暗。

一个负数，他给她细细地算了半天。小伙子一边给他算帐，一边又一一填在入户普查表上。越算她越想哭。她强忍着泪，逐页签字捺指印。刚把小伙子送去，她就趴在厨房，咬着毛巾痛哭了一场。

桃花谢，梨花开，天又热起来。田里的麦子说黄就黄了，种的大蒜也成熟了，秀芳早饭后要去收蒜。她一出门，又看到了桃树下的陶勇。他对她笑笑，又拿出几张纸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情莫名烦恼。她沉着脸说，我那点小帐我会算，政府给你发工资是叫你给我当管家的呀？你咋不去帮我干活嘞？她说完径直就走了。小伙子闹了个大红脸。

秀芳来到大蒜地头，已经有人帮她收了一大片蒜，蒜头都收拢在了一处。去年大蒜价格好高，一亩地收入近万元，她家都没有种一分。在村干部的动员下，她今年种了三亩大蒜。可是收大蒜缺人手，让她好为难。她蹲下身子开始收蒜，小铁铲飞快地把一颗颗蒜头刨出来。

她正干着活，突然感觉后面有人，心里一惊，蓦地回过头去。那个瘦削的脸上，眼镜挂拉着，一双眼睛眯起来，正冲她笑呢。那双白皙的总是拿着纸笔的手粘满了泥土。

她站起身，笑道，给你开玩笑呢，你可当真了？你是政府大干部，是干大事咧，咋能给俺干这粗活。

淘勇摆一下手，示意她赶紧干活，嘴里说，大嫂，快点干吧，你的事就是国家的事。时间紧，任务重，我不能扶贫光停留到口头上，我要落实到行动上，以切实的行动帮扶到户。秀芳冲他竖一下大拇指，两人都笑了。

陶勇边干活边说，大嫂，我考虑好久，你家是不是上个新项目？养羊，养个几十只，可不少收入哩。她说，你还考虑好久？俺是庄稼人，会不知道养羊？你想着可简单，那都是张嘴货。家里老小病人我还顾不过来，还顾得了羊？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中午了。淘勇尽管累得够呛，却还没有秀芳干的一半多。他不好意思地说，大嫂，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却不会劳动，真是惭愧呀。秀芳笑道，惭愧啥呀，你是国家的宝贝，大学生，大干部。今儿个晌午，我也没钱请你下馆子，给你下鸡蛋捞面吧。淘勇忙说，不了不了，我得回家。秀芳生气道，哪有干活不吃饭的？正说着，地头开过来一辆小车，一个姑娘摇下车窗冲她笑笑。淘勇拍拍手，爬上去就跑了。

第二天，秀芳正干着，感觉屁股后又有人来了。回头，淘勇正冲她笑呢。秀芳生气地说，你不用干了，连碗面条也不吃，俺用不起你，俺也不欠这个良心债。

淘勇拱一下手，道，大嫂言重大嫂言重！俺是干部，这是俺的职责，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俺扶贫队员铁的纪律。眼睛却看着已经收获的一大片蒜。秀芳忙把头转回来。幸而淘勇没有追问什么。到了中午，这家伙又被那姑娘接跑了。

第三天早上，跨进地头的秀芳吃惊地看到两个大男人在她家的蒜地里挥汗如雨。淘勇冲她呵呵地笑。秀芳不知道说什么好。淘勇说，我应该向洪生哥学习，天不明都来帮你。

秀芳红着脸，只能哦哦应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洪生擦把汗说，秀芳，还是这干部好，大清早都来了。俺俩喷一大清早了，我得回去，干俺家的活去。

秀芳说，中，洪生哥，你走吧，谢谢了。然后就弯下腰干活。淘勇说，大嫂，这洪生哥真能干，抵我仨。秀芳只是嗯一声。淘勇说，大嫂，这洪生哥真是好人哪！秀芳连嗯也不嗯一声。

原来，这个偷给秀芳干活的洪生哥告诉他，他跟秀芳是同学，看她可怜，出于同学情谊，起早赶来帮她一把，再回自家地里干。

好不容易把三亩蒜都收好了，秀芳看着一包包蒜头，眼眶红红的。去年“蒜你狠”，一斤蒜六七块，今年蒜在地头收，一斤才八毛五分钱。蒜种又贵，算下来，费那么大劲，却不赚钱。秀芳想着到处要花钱，要还账，泪就涌出来。

淘勇忙说，大嫂，别急，这蒜便宜，咱想办法多卖点钱。留点蒜种，咱明年还得种。俺本家侄子是跑运输的，我叫他来帮我忙，把你家的蒜直接送到郑州冷库去，一斤卖一块一。我跟车去。装不够再装邻居点。

秀芳家的蒜多卖了一千多块。淘勇拿着明白卡又来了，翻开一页恳请说，大嫂，这五月帮扶措施这一栏，你签个字吧？秀芳接过来一看，直想笑，上面写着，帮助扶贫对象收蒜四个上午，并协调把蒜直接卖给冷库，增加贫困户收入。秀芳笑了，认真签上自己的名字。

眼看麦收到了，又要种秋。一亩多的麦子，四亩多的秋，秀芳又流泪了。

那天一早，她来到田里，田里竟然站着两个大男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都冲着她笑。那是洪生和陶勇。

收麦种秋的活总算结束了。秀芳家还有一亩多桃子，今年挂果才刚刚有些规模。秀芳原来打算，等熟了后，自己也没空卖，反正也不多，便宜点让来批发的商户拉走算了。可是，这个淘勇老是问她桃子啥时候熟桃子啥时候熟。秀芳说，领导，你也别惦记了，你也买不了多少，熟了我送你一筐，你可不能不要，算我答谢你的。淘勇笑而不语。

那天，村里人都吃惊地看到，好几辆车子开进地头，下来男女老少几十号人，都是花花绿绿的城里人。他们高兴地进了桃园，又摘又吃，大包小包地装。桃子本来就不是太多，一个上午就报销了。中午，这帮人又在桃树下自己做吃的，烧的烤的，玩得不亦乐乎。还把一面旗子打出来，上面写着“尉氏风雅颂户外”，全体趴在旗子后面照相。大人小孩都兴高采烈地玩了一天，至晚方归。人去树空，秀芳真心感动，手里捏着票子，两行热泪奔涌而出。

门口的那棵桃树，满树的桃花变成了几个硕大的桃子，红艳艳的。那是几年前秀芳在田里种桃时，拿一棵回来，随手在大门口种下的。淘勇又迈着两条细腿过来了。秀芳说，回家吧。淘勇摇头，就站在桃树下。秀芳笑道，这月的帮扶措施写的啥？你还得感谢我帮你完成作业吧？淘勇脸一下子红了。秀芳说，大男人脸红啥？给你说笑的。她接过那本明白卡，六月份帮扶措施一栏，果然写着，联系户外驴友，开展生态游，帮贫困户把桃子全部销售完毕，增加了收入。秀芳笑着签字。

淘勇又掏出纸笔，给她算第二季度收入情况。算着算着，秀芳黯然神伤，一共六亩多地，六口人，在陶勇的帮助下，收入也才几千块钱。秀芳说道，领导，感谢党感谢国家，补贴不少，照顾不少，但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再算也脱不了贫，真对不住你！淘勇竟然眼圈一红说，是我对不住你！两人相顾无言。秀芳又让他，到家里歇会吧。淘勇摇头。秀芳就说，那你走吧。

淘勇却没有走。他说，我的任务很重，你家就是我的工作岗位。

秀芳说，你是国家的人，不用管俺了，就那几亩地，再种也脱不了贫。俺大妮都九岁了，儿子也大了，农民收入不是靠打工，就是靠做生意。干好了，一个月工资比种一年地还多，种地就是个附带，你没看，只占一点点。

再看看村里，种啥都光想便宜死，小麦一斤一块二，洋葱一斤一毛五，大蒜不到一块，包菜五分都没人要，蒜苔在地里谁收是谁的也没有人要。鸡蛋最低时一斤才一块八。桃子才卖到七毛。

这家里没人出去打工，做生意又没门路，以后孩子大了，上大学结婚，这日子咋过？俺也想买车买房，叫日子过好咧。她说着，流下泪来。

淘勇诚恳地说，这是党交给我的任务，我一定要帮你脱贫。

他的话让秀芳差点笑出来。他继续说，养羊都干不了，你能打工？种植养殖你也扩大不了规模，还要照顾病人老人孩子，我必须得为你想出办法。

秀芳想笑又想哭，她说，领导，你既然来了，我给你说一句，我再苦再难也要出去打工，去郑州开封也是离开家，不下决心不中，干脆离家远点。不打工，没有出头之日。看来只有为难公婆了。

淘勇看到她的小女儿跑进来又跑出去，穿的衣服都破了。

他一声不吭走了。

秀芳第二天一打开门，竟然又看到淘勇站在树下，歪着瘦巴巴的脸看那几个桃子。他说，大嫂，你看，这桃这么好，就是没人摘。秀芳说，一是咱村里桃多，二是人家可怜咱，不拿咱的。说着，一伸出摘下一个来，塞给淘勇。淘勇抱在怀里，说，大嫂，我想了，你要非出去打工，你家的土地流转吧，包给洪生哥吧，他也是出不去的人，包点地可以多收入。秀芳脸一红说，他也不种地了。淘勇盯着她的脸。她忙又把桃子从淘勇怀里拿过来，说，我给你洗洗。转身回到家里去。等她出来，已经不见了淘勇的影子。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晚饭后，洪生向村外走去。远远的，一个女人也向村外走去。那是秀芳的身影。那天晚上，秀芳回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桃子。

这一天，村支书把秀芳叫到村委会。屋里，坐着好几个人，淘勇坐在中间。他客气地招呼她坐下，公事公办地说，大嫂，根据你家的情况，我们扶贫工作队经过研究，决定扶持你一个新的项目，彻底扭转收入低的局面。你看，你家在村口，面向一条南北大路，村里人口也比较多。我们考察以为，你家适合改造一下东厢房，开办一个乡村超市。资金申请扶贫贷款，货源已经跟县城里的三毛购物广场达成协议，他们愿意参加到政府扶贫大业中去，愿意为全县几十家贫困户办的超市配货，送货上门。你看这个办法怎么样？什么都帮你办好，你只等着经营就可以了。而且，大哥还可以在店里帮你，也能保证照顾治疗。老人和孩子你也方便照顾。不过，改造的时候，建议门口那棵桃花树尽量不要伐掉。

开超市，秀芳想过多次了，想了想就不敢想了。这时候的她，只有感动地哭。

淘勇取名的“爱心超市”开业了。开业三日，大做活动，鸡蛋和盐，全部进价出售。一时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大哥坐在收银台，看淘勇走过，一把抓着他的手，泪光闪闪，久久不放。

秀芳悄悄对淘勇说，那几亩地流转吧。给谁？淘勇问。给洪生吧。秀芳脸又红了。她接着又说，你去给他说吧，往后我做生意，要忙了，没时间跟人家说话了。淘勇说，你不是说他不种地吗？秀芳说，他不种地他干啥？她的脸更红了。

那棵桃树虽然有点碍事，还是没伐掉。这会儿顾客少了点，秀芳和淘勇就站在树下说话。秀芳说，原来常来接你的是你媳妇啊，我看见她了，又年轻又漂亮。淘勇说，大嫂，俺媳妇俺俩是大学同学，俺俩毕业考了好几年，她才考上老师，我才考上公务员，结婚晚，孩子还不到一岁。不管咋着总算成家立业了。今年还买了辆便宜车开。秀芳抬起头说，那你多大了？淘勇说，俺三十了。秀芳说，咦！我才比你大三岁呀？淘勇说，是啊。秀芳生气地说，那你还大嫂大嫂地叫？淘勇说，大嫂，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得完成帮扶任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