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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家是支持漂泊的精神力量

来源:文艺报 | 乔娟  2017年09月04日07:05

美国当代女作家玛丽莲·罗宾逊(Marilynne Robinson,1943— )以仅仅四部小说的创作量将普利策文学奖、橘子奖、国家书评人奖等文学界的重量级奖项一一收入囊中。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评论其作品“通过对道德的强调和情感的抒发,梳理了生活中人与人的伦理联系,探究了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定义了人之为人的普遍真理”。

罗宾逊处女作《管家》围绕漂泊和信仰展开叙述,凸显了人生普遍无常的漂泊命运,引发了人们对支撑漂泊行为的信仰之思,可以说,这是一本关于心灵信仰之问的探索之书。小说围绕爱达荷州指骨镇上福斯特一家三代的故事展开,主人公兼叙述者名为露丝(即Ruth另译:路得)。这一极具宗教意味的名字包含漂泊和忠诚两层含义。《圣经》中,路得是一位摩押女子,嫁给了拿俄米和以利米勒的长子玛伦,然而,年轻的玛伦不幸早逝。当婆婆拿俄米决定返回家乡伯利恒时,路得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离开父母,随婆婆拿俄米而去。对于没有子女的路得而言,这意味着必须直面一个黯淡而没有前景的未来。路得选择了漂泊,支撑她的正是其内心对婆婆和对神的坚定信靠。

人如其名,《管家》中的露丝(即:路得)同样遭遇了无常的漂泊和深沉的信仰渴望。露丝姐妹的漂泊生活仿佛源于福斯特家族的血脉基因,从祖辈开始,这种漂泊生活就好像是注定的。关于祖父的祖籍,小说只模糊地提及他生活在中西部。由于对游记和各种探险日志的兴趣,在某年春天,祖父来到铁路边,一路向西。然后,他被售票员安排在指骨镇下车,从此,福斯特一家在此定居,依靠祖父在铁路公司微薄的收入生活。可以说,祖父驻足指骨镇是场随意的安排,甚至有些玩笑的意味。

福斯特一家在指骨镇的安居生活是短暂的。由于祖父在一次火车脱轨事故中遭遇意外,一家人再次飘荡于世。以海伦为代表的家族第二代延续着上代人的流离生活。海伦出于对真挚情感和自由婚姻的向往,走出指骨镇,和一位“形容苍白、头发油黑乌亮”的男子私奔,并在外州结婚。然而,婚后育女的海伦却发现生活并不如想象的美好。这一点,从露丝对记忆中儿时生活环境的简单描述可以推测。一栋灰色高楼顶层的两个房间,越往里越暗。家里只有简单的家具,笨重而走样的大沙发仿佛从水下打捞上来似的,剩下的空间里放着圆形牌桌、冰箱、瓷具柜、摆了电炉的小桌和一个用油布围起来的水池。从阳台俯望,焦油纸屋顶像灰暗的帐篷般延展。海伦母女在这样的环境下过着乏味而拮据的生活。更为悲哀的是,提到父亲,露丝却言之:“我对这个男人毫无印象。”海伦遭受的是生活窘困与感情崩塌的双重打击,在日复一日的绝望生活中逐渐失去信念,最终选择不辞而别。她借来车子,带着两个女儿,驱车穿过沙漠,转入山区,最后来到湖边,回到指骨镇。海伦选择在星期天重返指骨镇,趁着母亲外出做礼拜之际,将两个幼女安排至庭院前廊,留下一盒全麦饼干,然后独自一人向北,从一处悬崖毅然驶入最黑的湖底。至此,这场由爱而生的漂泊之旅以悲剧收尾。

如果说外祖父的意外离世客观上形成对妻女的遗弃,那么海伦的自杀则延续了遗弃——她的不辞而别将两位幼女置于生活的荒漠。露丝姐妹无从知晓母亲对幸福曾经的渴望以及在生活重压下的沮丧与绝望。但无论如何,两个女儿从此开启了漂泊流离的生活。外祖母照料姐妹5年后过世,姑婆莉莉和诺娜出于利益来照料两姐妹。一段时间后,她们后悔不迭,煞费苦心地邀请两姐妹的姨妈西尔维回家。这期间,镇上笃信基督的妇人和治安官们间或插手两姐妹的日常起居和教育。监护人轮番登场却转瞬即逝,两姐妹的生活进入无常状态。在罗宾逊笔下,从祖父随意驻足到母亲为爱私奔,再到懵懂无知的两姐妹随波逐流,小说主要人物的生命底色里始终携带着漂泊流离的色彩。

小说人物无常的命运安排折射出罗宾逊对人生漂泊本性的认知。正如罗宾逊在其散文《荒野》中发出感叹:“我是如此一位美国人,我的家庭一代代在荒野中探寻。”人类命运初始就与荒野放逐紧密联系在一起。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被逐出伊甸园,开启了人类的漂泊之旅,他们的后人续写了变动不测的命运。为耶和华献祭时,亚伯和该隐发生龃龉,该隐对亚伯大打出手,导致亚伯倒地而死。因此,耶和华惩罚该隐飘荡在世上,此后,该隐虽然在世间活了很久,但再也没有回过家。罗宾逊借用该隐的故事暗喻福斯特家族三代的漂泊生活,她们成为该隐的化身,延续着该隐的形象:“该隐变成了小该隐,小小该隐、小小小该隐,经过千秋万代,所有的该隐游荡在世间,无论去到哪里,大家都记得有过另一次创世,大地流淌着鲜血,发出哀鸣。”

在漂泊的背景下,小说提出核心设问:如果人生注定漂泊,那么支撑漂泊的精神力量是什么?罗宾逊把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寄寓于露丝姐妹被生母遗弃后追寻心灵信仰的故事讲述中。遗弃是对爱的承诺的背叛。露丝姐妹对母爱产生怀疑:“母亲是否爱我?”“如果爱,为什么要遗弃我?”这样的疑问代表着露丝姐妹在建立自我人格的过程中,急切地需要心灵依靠。露丝的内心独白道出了这种深切期待以及对母亲遗弃行为的耿耿于怀,“如果说我有什么特别的怨言,那就是,我的人生似乎尽由期待组成。我期待——一次抵达,一番解释,一个道歉。”母亲的遗弃割裂了她们生活的完整感和连续性,她们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到失望和慌乱。

露丝和露西儿认识自我的过程实质是她们追寻心灵信仰的过程。小镇的生活看似平淡,却处处隐藏着权力的较量,表现为人们戒备的眼光、治安官满腹狐疑的质询、甚至邻居的热情关照。所有这些表现形式都形成某种力量,召唤姐妹俩遵循传统,接受传统性别框架中对女性的要求,做精于家务、安于门内的传统好女人。露西儿不知不觉地被这种规训力量所掌控,进而自觉接受社会主流观念的影响,将信仰的支点投向指骨镇人。她期望自己成为学校其他女孩子的样子,模仿她们的穿衣打扮和说话姿态,努力做个乖女生。露西儿希望“通过变成其他人希望的样子”逃避恐惧和焦虑感,进而获得他人认同。与其说是她选择改变,不如说她接受被动的安排。露西儿的“重新做人”实质上是做“看不见的人”;而“重新做人”的代价是与露丝和西尔维划清界线,是对家人的隐性遗弃。

在露西儿选择融入指骨镇的生活,靠成为与别人类似的样子而找到归属感和安全感时,露丝却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种忽略自我、顺应他人期望的生活并非她想要的。她需要一场心理革命。最终,露丝将对母亲的怀念投射到姨妈西尔维身上。在露丝眼中,二人梳头的样子极为相似,在西尔维梳头的动作中,海伦得以复活。“西尔维的头倒向一侧,我们看见母亲的肩胛骨和脊柱顶端的圆骨……她(海伦)的神经指引不具名的手指,把西尔维垂落的几绺头发一一捋平。”在露丝眼中,母亲海伦和姨妈西尔维幻化一体,不可分离。她们都是母亲,为露丝提供安全保障。露丝将西尔维认定为母亲,在西尔维的庇护下,她想象自己经历着第二次出生。这次重生的历程,带着救赎的意义,“我躺着,像荚果里的一粒种子……拍打船舷的水泼溅进来,我膨胀、膨胀,直到撑破西尔维的外套。”在她看来,西尔维赋予她的重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诞生,它比第一次出生更重要而有意义。

在露丝认定西尔维就是惟一可依赖的亲人时,西尔维也表现出强大的母性和保护欲。西尔维对露丝的倾身相顾不是出于某种目的,也不需要由此带来的任何利益,这是发自内心的付出与牺牲。依据这样的挚爱情感,露丝获得了被救赎的信念和强大无比的力量。“我能感受到她从我的依赖中获得快乐和满足,她不止一次俯身细看我的脸,表情专注而投入,没有一丝距离或客套的意思。”两颗孤独的灵魂相互融合,在彼此认同中,各自得到救赎,获得新生。

西尔维和露丝已然认定了彼此不可分离的家人关系,任何对这种关系的破坏就是对家庭的介入和拆散,非同小可。这种信念支撑露丝在人生关键时刻做出选择。西尔维习惯流浪的牧民式生活,而这种生活被传统的指骨镇人所排斥且不容,露丝毅然决定与其相伴。在融入指骨镇的种种努力失败后,面对听证会家人分离的判决,不被认可的露丝和西尔维做出了近乎疯狂的决定——火烧祖屋,开始流浪生活。她们在群狗叫嚣和熊熊烈火中跨桥而行。这一疯狂之举恰恰意味着与过往、传统和束缚的彻底绝裂。尽管未来是未知的,但露丝与西尔维会为彼此提供漂泊中的精神保障。家人间的信赖和依靠是对“家”的定义——这是罗宾逊对“管家”做出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