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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童玉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娄炳成  2017年09月04日09:18

这个水电厂的渠道绵延三十余公里,一共设有七道闸门。进入雨季时,一旦山洪暴发,就得赶紧开闸放水,以免急速上涨的水位溢出渠道,造成各种破坏。原先,每一道闸门都固定四个人,四班倒,轮流值班。电厂老的领导班子退了,新班子提出精简人员,每道闸门减员一半,成了两班倒,责任更大了,好处是工资上涨了五百多元。

小董就在第一道闸门上班。闸门设在深山老林里,距离厂部二十多公里,距离小镇集市八十多公里。小董刚从部队上复原,就接替提前退休的父亲,参加了工作。和他一起看守闸门的是父亲的老同事常叔,常叔没有儿子可以接班,就不愿意提前退休,虽然快六十岁了,只因上有老、下有小,家庭拖累多,又不愿意请假被扣工资奖金,就经常瞒了上边偷偷溜号,干些自家的私事。小董就被绑在了岗位上,去不了山外边。好在,一华里处有户农家,每半个月就让闺女春花把面粉、洋芋、蔬菜等等生活必需品背来,卖给小董,已经成了一种默契。

站在闸门的堤坝上,放眼望去,除了大山老林,还是大山老林。夜里,猫头鹰,或者其他叫不上名的野兽,会发出声声怪叫,听得人毛骨悚然。小董是复员军人,年轻胆壮,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天大旱,除了不能离开闸门,什么可干的事也没有,吃饭睡觉之后,唯一的事情就是钓鱼。闸门口下边,有三个很大的碧蓝色的深潭,里面的鱼儿很多,咋也钓不完。中午时分,阳光直射,鱼儿躲凉,不咬钩,其余时间,小董就端了板凳,坐在堤坝上,脚边放了蚯蚓盒和茶杯,静静地垂钓,乐此不疲。

“小董。”对面有女孩的声音叫他。

小董抬起头来,见是春花背着背篼来了,笑着答应一声,也没起身,依旧钓他的鱼。

春花没有哥哥弟弟,上边三个姐姐早早地嫁到山外去了,她是幺女子。大山老林的农家都是早婚,女孩到了十八岁就出嫁了,乡政府不开结婚证,有的女孩就等两年后去补办,有的干脆不领结婚证,就成了事实婚姻。春花父母指望着这个最小的女儿招赘一个女婿进门,给他们养老送终,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竟然将小女儿留成了二十八岁的“老姑娘”,拿当地的话来说,就是“架起来了”。

大山老林里,鸟语花香,水土很好,女孩也就长得很水灵。春花背着重物,粉红的脸蛋上汗津津的,背篼系勒住两襟,使得胸部愈发的鼓胀起来,洋溢着春潮般的气息,很是扎眼。起先,给闸门上的人卖送生活用品,都是春花爹背来的。打从春花爹见到了小董,就相中了他。小董见了春花,倒是打心眼里喜欢,可他爹不同意。春花爹就托了与电场领导关系很好的当着村委会主任的远房侄子,去给电厂领导说,电厂领导又专门去征求小董爹的意见,给他做工作。小董爹说,女大三,抱金砖,儿子与那女孩年龄相差了三岁,倒也不是啥问题,娶来做媳妇可以,入赘万万不行。

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春花爹就让女儿去给小董背送东西,其中的用意很清楚:我有梧桐树,不怕招不来金凤凰。只要两人的感情加深了,尤其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小董还能跑了?

“小董。”春花进屋子里放下背篼,出来说,“你又没叠被子,亏你还是当过兵的,我给你叠好了,没了我,谁关心你?”

小董笑着说:“早晨叠了,夜里还得铺开,怪麻烦的。我倒是愿意长叫你给我叠被子,只是我爹老顽固,说不通。”

“你爹你爹!”春花也端了一只板凳,坐在小董身边,接着说,“你又不是旧社会的人,婚姻要父母做主!”

“好我的春花姐哩,我总不能把我爹给气死吧?你不也一样吗,非要听你爹的,偏要我去给你家做上门女婿,你咋不嫁到我家来!”

“你家还有你的两个哥哥哩,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子了!”

“那你就再找吧,再过两年,看哪个要你?”

“小董!”

春花喊了一声,哭开了。

小董自知把话没有说好,戳到春花的痛处了。慌忙起身,去屋子里拧了湿毛巾,来给春花擦一脸的泪水,春花就顺势把小董抱住了。小董迟疑了一下,突然推开春花,说:“我不敢挨你,我怕我失控了,会犯错误。”

春花就呸了一声,说:“你不要想歪了,我还没叫男人抱过哩。就是我抱男人,你也是独把独的头一个。”

小董说:“你回吧,快晌午了,鱼儿不咬钩了,我要睡午觉哩。”

“我就不回。我要给你做晌午饭。”

“我不下大力,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九晚五。”

“我今儿偏就要给你做晌午饭!”

“那就做了你吃。”

春花就高高兴兴地进了厨房。

春花爹跟小董爹一样,都是认死理的人。

春花爹找到当村委会主任的远房侄子,对他说:“你和电厂的头儿好,我托你去给他说,把我的春花招聘了,就和小董在那个闸门上一搭上班,我就不信他干柴见了火烧不着。我春天里采了几斤羊肚子菌,能卖好几千元哩,你给厂长拿去,送给他。”

村委会主任拎了羊肚子菌,去了一趟厂部,事情就成了。

厂领导动员常叔退休了,就把他的岗位安排给了春花。春花在爹的陪伴下,来到闸门上,把铺盖背到了常叔住过的那间屋子,就算是上班了。厂部也没派人来告诉小董,只在电话里给他打了个招呼,还说春花是个女的,让他多关照。

于是,这第一道闸门上就有了一男一女两个职工,一对孤男寡女,除了不同床,不共枕,吃饭干活都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同一家人一样。

小董的爹知道了,大老远来到闸门上,警告小董:“你娃听着,他有他的千条计,你只拿定一个老主意,给我把你的裤带管好了,出了麻搭,我就用你的裤带吊死!”

直到小董指天誓日,小董爹这才离去。

天还是持久的旱着。夜里热得睡不着,两人就都各端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堤坝上,迎着河风乘凉。小董坐在哪里,春花就坐在哪里,小董连续挪动板凳,春花也就连续挪动板凳,反正要坐在小董身边才肯罢休。小董没辙了,不挪动了。

春花说:“我又不是老虎,你老躲着我干啥?”

小董说:“有个故事,说的就是女人是老虎的事。”

“那你就讲给我听听。”春花说着,又朝小董身边靠近了些。

小董没再挪开,说:“有个老和尚领着徒弟下山,徒弟是个小青年,头一回出山,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路上见到了一个姑娘,觉得自己的心里砰砰地老跳,就指着那个姑娘问师傅,那是个啥?师傅对他说,那是个老虎。徒弟说,我喜欢老虎。师傅说,老虎会吃人的。徒弟说,那我就让老虎吃了吧。”

春花听得哈哈大笑起来。转瞬却又不笑了,感慨地说:“那个小和尚真好!”

小董问:“咋样好?”

春花说:“他爱那个老虎,就情愿让那个老虎吃了,真好!”

小董就不说话了,抬起头来,往天上看。

没有月亮。无数的星儿,闪闪烁烁。大山黑作一团团的,仿佛宣纸上泼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浓墨。河风轻轻地吹着,透着丝丝凉意。渠道里,流水哗哗,如同有人在低吟浅唱。闸门下的深潭,静幽幽的,泛着熹微的波光。四周明明暗暗,斑斑驳驳。

突然,山梁上传来一声怪叫。

春花受了惊吓,就把头一下埋在了小董的怀里。

小董就抱住了春花。

春花也抱住了小董。

两人呼吸碰着呼吸。呼吸越来越急促。彼此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心跳越来越响。接着,就把嘴对在了一起;后来,就对得越来越紧。

小董忽然想:我就是那个小和尚,就让老虎把我吃了吧!

今夜星光灿烂。

小董家里来电话说,他爹病重,让他回去一趟。

厂部念及小董长年累月守在大山老林,看守闸门,从来没有请过假,加之父亲病重,就给小董准了假,只是不方便安排别的男职工去暂时顶替他,春花就提出,让他爹来帮着看守几天,厂部立马就同意了。

回到家里,见到爹,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健康得很。

就问爹:“你咋骗我?”

爹说:“我托人给你说了个媳妇,骗你回来,是让媒人领你去相亲。”

小董说:“我现在还不想考虑个人的事。”

爹说:“你都二十五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上学了。”

小董说:“我不去相亲!”

爹发狠话说:“不去我就绝食,真的病得去住医院,看谁拧得过谁!”

小董不接招。

爹果然就绝食了。

急得小董娘哭着求儿子。全家僵了起来。

那边闸门上,春花爹绕着圈儿问女儿,是不是与小董“那个了”?春花说没有。爹就说,你揣个枕头,我把你领到小董家里去,找他爹。春花就对爹说,亏你你老人家想得出来,你这不是讹人嘛,我是好好人家的好好的女儿家,咋能干这事!爹说,我就看上这个女婿了,不招到家里来,我誓不罢休!

春花说:“爹呀,我都不急,你急个啥?”

爹说:“是爹害了你,让你等到二十八岁了,再也迟不得了!”

春花说:“爹,你眼里有水,看得准,小董就是好。可咱不能用下三滥的法子,逼人家就范,那样,小董就把我看扁了,就是成了,也没得好日子过。”

春花爹就不说话了。

小董爹绝食三天,仍旧水米不沾。加之母亲昼夜哭个不停,胳膊拧不过大腿,小董终于屈服了。跟了媒人,去了女方家里,那女孩刚刚二十岁,长相甜甜的,小巧玲珑,像个喵喵叫的小猫,令人爱怜。

“你一月拿多少工资呀?”

“你一月的奖金是多少呀?”

“你以后要在城里买房子吗?”

“你在那么远的地方上班,要买辆小车的。”

小董烦了,连个再见都不说一声,就撇下媒人,拍屁股走人了。

不回家,直接就来到了闸门上。

春花赶紧问:“你爹的病好了吗?”

小董说:“他根本就没病。”

春花又问:“那他叫你回去干什么?”

小董没好气地说:“相亲。”

“啊!”春花爹说话了,“相亲?相中了?”

小懂不说话了。春花赶紧给爹挤眼睛,爹就不再问了。爹要回家去,春花送他出了门。对爹说:“你没见他气恨恨的吗,八成是没相中。”

爹想了想,连连点头说:“有戏有戏。”

小董爹通过厂部总机,把电话打到了一号闸门,春花接上了电话。

小董爹直接说:“儿子你听着,房子,车子,爹出钱给你买,你只要答应这门婚事就行了。”

春花愣了一下,声音颤颤地说:“董大伯,我是春花,我不要房子,不要车子,我只要小董。”

“啊!你休想,除非我死了!”小董爹说完,啪地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春花没有把通话的事告诉小董。

小董爹觉得事态严重,就匆匆赶往儿子的工作地,去和他摊牌。

厂部来电话说,根据天气预报,今夜有特大暴雨,让各闸门务必注意,见到乌云,就立即开闸门放水。

久旱必雨。那雨来势空前凶猛。

刚刚放下厂部的通知电话,天空立即就响起了炸雷。这时,小董爹也赶来了。

小董问爹:“你来干啥?”

爹说:“我来的事先放在一边,赶快开闸,看来这老天今儿要发怒了!”

小董拉上了电源闸的开关,那闸门便缓缓地上升起来。

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吓得春花直往小董怀里钻。

小董爹大喊:“你要不要脸呀!”

又一个闪电,待那声炸雷剧烈响过之后,电源闸的开关就着火了,闸门立即停止了上升。

小董爹又大喊:“快上闸门,手动提闸!”

三人冒着倾盆大雨,冲到闸门上,去搬动手工开闸的转盘。突然,又一身炸雷响过,那雨竟然变成了冰雹,立时就打得三人头上起包。

富有经验的小董爹说:“你们赶紧搬转盘,我去打电话,让厂部紧急支援。”

可是,电话线断了,咋样打都是忙音。

冰雹又变成了大雨。水位急速上升。

小董爹放下电话筒,冲出来,大声说了一句“我去厂部求援了”,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春花和小董在大雨中,吃力地搬动着手动提闸的转盘。

春花说:“小董,我害怕。”

小董说:“别怕,有我哩。”

好像是天河倾覆了,那雨越发的大了起来。水位已经到了脚下。

春花说:“我们跑吧。”

小董说:“临阵脱逃,军法从事!”

春花说:“这不是打仗,你早不在部队里了。”

“住嘴!”小董怒吼,“我是军人,要逃你逃!”

“我不逃,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搭!”春花也喊开了。

暴洪掀起了巨大的浪花,打在了两人的身上。他俩依旧坚持着,吃力的继续搬动着提闸的转盘,一圈,一圈,又一圈。终于,闸门被完全被提上来了,两人抱在了一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暴雨过后,厂部援助的大队人马赶来了,小董爹也赶来了。但是,那两个看守闸门的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县医院急救室门口的连椅上,春花爹埋着头说:“亲家,看来,娃们是不行了,就埋在我家的祖坟里吧。”

“不成。”也埋着头的小董爹说,“还是按规矩,埋在我家的祖坟。”

“你家的祖坟里有黄金呀?”

“你家的祖坟里冒青烟呀?”

两个病床推出来了,两个老人扑了过去,一起喊叫:“埋在我家祖坟!”

医生说:“胡喊叫啥,两个娃活过来啦!”

两个老人都愣住了。

半晌,小董爹抓住了儿子的双手,连声说:“你就给春华家上门去吧,是老天成全了你们!”

春花爹也抓住了女儿的双手,说:“你听见了吧,你公公同意了!”

两个死里逃生的人儿热泪盈眶了。

“你个老不死的,捡了个大便宜,我的儿子多好呀,你打着灯笼都寻不着!”小董爹抹开了眼泪。

“我的女儿才是天仙哩,配了你儿子,那是金童玉女!”春花爹也抹开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