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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酿酒师

来源:文学报 | 铁凝  2017年08月31日15:50

选自作家铁凝最新短篇小说集《飞行酿酒师》,集中了铁凝十余年间创作的全部短篇小说。她以流畅的文笔,深邃的思想内涵,润物无声地将当今社会最底层人的生活状况描述出来,可谓五味杂陈。书中讲述的虽然都是普通人的普通故事,甚至是些细微的琐碎的日常生活故事,但读后却让人深思。小说体现了铁凝一贯的语言风格,清新、质朴、流畅,没有刻意的雕琢,更没有华丽词藻的堆砌,而是在舒缓从容的讲述中,将其思想内涵渗入到人的心灵。本版节选自其中《咳嗽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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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冷了。早上, 刘富鞧在被窝里拿被头围住下巴,一边不愿意起床,一边又想着,今天无论如何得看准机会再给省城的动物园去个电话。天真是越来越冷了,院子里那只天鹅,说什么也要给动物园送去。

刘富在镇上给镇长开车。这镇是个山区穷镇,镇长的车是辆二手“奇瑞”。车到刘富手里时,已经跑了快30万公里了,可刘富照样把它拾掇得挺干净。前一位司机在车门上拴了根聚乙烯绳子,绳子上搭着擦汗的毛巾。刘富看着很不顺眼:这可是轿车啊,轿车又不是工棚,哪有随便往轿车上拴绳子的!刘富一边在心里强调着“轿车”,一边扯掉绳子,把毛巾扔到远处——他嫌那毛巾的气味不好。

刘富爱干净,像是天生的。小时候,他最怕阴天下雨。那时他站在屋门口,眼看着雨水和着院子里的鸡屎、猪粪、柴草、树叶,把院子下成个脏污的大泥坑。他不肯向这泥坑下脚,为此甚至不打算去上学。有一次他还气愤地大哭起来,让家人以为他突然受了什么惊吓。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他的村子去省城当兵,在部队学会开车,并被选中给省军区一个副政委当驾驶员。虽然刘富最终还是回到家乡的镇上,但他毕竟去外边开过眼界。他变得更爱干净,并且滋长着一点从前并不明显的小傲气。比如他经常对香改说:“就你,要不是为了让我妈高兴,打死我也不会娶了你。”

2

香改是刘富的老婆,人长得好看,却生性邋遢,手脚都懒。结婚之后,刘富从来没在自家的大衣柜里找到过要找的衣服。那衣柜永远是拥挤混乱的,要么是某只袜子挤住合叶使柜门怎么也关不住;或者一拉开柜门,里边的衣物犹如洪水猛兽奔涌而出,劈头盖脸倾泻在刘富身上。这很让刘富受不了,就为了这个,他和香改闹起离婚。女儿没出生时就闹,生了女儿还闹,最近三年又一直闹。香改终于抵抗不住刘富的坚决,好比刘富爱干净一样,香改爱邋遢,也像是天生改不了的。所以有一天她说:“离就离,缺了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意思是,没了你我也能活命——说不定活得更好。刘富说,话已出口可不能翻悔。香改说知道你还惦着人家副政委的闺女呢。刘富说,哼,司令的闺女都不在我的考虑之内!香改说这家真是盛不下你了!话没说完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从此这咳嗽没有一天断过。香改的咳嗽咳得刘富脑仁儿疼,当他脑仁儿疼的时候他甚至看见了脑仁儿的样子,就跟核桃仁儿差不离吧——这附近的山里出产核桃。香改咳嗽着索性躺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了,包括不再给刘富做早饭。

现在,刘富钻出被窝洗漱完毕,空着肚子来到院里,西屋响起香改的咳嗽声。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刘富住东屋,香改和女儿住西屋。刘富朝东窗根望望,那儿有个半人高的临时小窝棚,是刘富给天鹅搭的。那只天鹅,刘富一睁开眼就想起的天鹅,在这时好似响应着香改的咳嗽一样,从窝棚里伸出雪白的长颈也“咳、咳、咳”地高声叫起来,又仿佛是同它的临时主人刘富打着招呼。每逢这时刘富就想:怨不得这天鹅名叫咳嗽天鹅呢,一叫起来还真像咳嗽一样,可真不怎么好听。

这只天鹅是镇长送给刘富的。两个月前刘富和镇长去了一趟临省内蒙古的蓝旗看亲戚,临走时镇长的亲戚用个竹筐把天鹅装上,塞进“奇瑞”的后备箱对镇长说,每年秋天都有天鹅群经过他们村边的大洼飞往南方过冬。那天他去大洼里拾野鸭蛋,发现了芦苇丛里这只天鹅:耷拉着脖子,毛奓着,一看就是只病天鹅。亲戚说他知道天鹅是珍贵动物,就把它弄回家想先给它治治病。可它不吃不喝一个劲儿拉稀,村中兽医也不知怎么对付天鹅。有村人说,眼见着活不了几天了,等它死不如杀了吃肉。亲戚说他下不去手啊,正好你们来了,就给你们捎上,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3

天鹅随镇长离开蓝旗,乘坐“奇瑞”奔跑八十公里来到镇长的镇上。刘富把车在镇长家门口停稳,下车打开后备箱,掏出装着天鹅的竹筐就往镇长院里走。镇长却用身子挡住院门说别别别,这天鹅就归你刘富了。刘富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镇长说你看我忙成这样哪有工夫管天鹅呢。刘富说人家不是叫你杀了吃呀。镇长说,你听说过那句老话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咱们是俗人,不敢乱吃。我要是吃了它,不是找着当癞蛤蟆啊。

镇长把话讲到这个份上,那不由分说的口气,和他那位蓝旗的亲戚不相上下。刘富便不敢不接下这天鹅。他拉着天鹅往家走,心里有几分恼火。平白无故的,怎么就非得他来管这只天鹅呢。因为从小讲究干净,刘富连家里养的猪、羊、鸡、狗都不靠近,现在带只病天鹅回家,可真不是像歌里唱的——出于爱心,无可奈何罢了。他打算过几天怎么也得把它给出去。

天鹅来到刘富的家,刘富的女儿表现出热烈欢迎。女儿正念初中,立刻上网查了天鹅的资料,对照着家中这只活生生的鹅,她得出结论,它的学名应该是大天鹅,也叫黄嘴天鹅,咳声天鹅,属鸟纲,鸭科。全身羽毛雪白,身体丰满,嘴基本是黄色,且延伸到鼻孔以下。嘴端和脚呈黑色,腿短,脚上有蹼。主要生活在多芦苇的湖泊、水库、池塘中。全球易危物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女儿把这些信息告诉刘富,刘富听得清楚明白,尤其记住了咳声天鹅四个字,只是把咳声天鹅听成了咳嗽天鹅,从此没改口……

(《飞行酿酒师》铁凝/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8月版)

作者自序(节选)

这是我近些年短篇小说的一个结集。

我始终觉得,短篇小说无论是外在体积或者内在容量,都不能与真正出色的长篇小说抗衡。

可我还是那么热爱短篇小说。因为我相信,在某种意义上,人生可能是一部长篇,也可能是一连串的短篇。生命若悠长端庄,本身就令人起敬;生命的生机和可喜,则不一定与其长度成为正比。

对了,生命的生机。这里我想说,文学对人类最终的贡献也并非体裁长、短之纠缠,而是不断唤起生命的生机。好的文学让我们体恤时光,开掘生命之生机,从惊鸿一瞥里,或跌宕的跋涉中。生活是不容易的,信息时代信息的节奏和速度永远快于生活的节奏和速度,即使职业写作者,也因之常常误会生活。生活自有其矜持之处,只有奋力挤进生活的深部,你才有资格窥见那些丰饶的景象,那些灵魂密室,那些斑斓而多变的节奏,文学本身也才可能首先获得生机,这是创造生活而不是模仿生活的基本前提。模仿能产生小的恩惠,创造当奉献大的悲悯。

文学应当有力量惊醒生命的生机,弹拨沉睡在我们胸中尚未响起的琴弦;文学更应当有勇气凸显其照亮生命,敲打心扉,呵护美善,勘探世界的本分。

铁凝,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中短篇小说《哦,香雪》《伊琳娜的礼帽》《对面》《永远有多远》等,以及散文、随笔等共四百余万字。1996年出版5卷本《铁凝文集》,2006年出版9卷本“铁凝作品系列”。

作品多次获“鲁迅文学奖”等国家级文学大奖;其编剧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法、日、韩、泰、越南、西班牙、丹麦、挪威、土耳其等文字出版。2015年5月,法国外长洛朗·法比尤斯代表法兰西共和国授予铁凝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