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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缘年寒光  2017年08月29日09:04

  身平去过很多地方,唯独这个地方是自己无法释怀,无法忘怀的。那就是我的故乡。这是一个偏远的小镇,每年夏冬两季回去两次。每次回去,故乡的山水人家都在换着新面孔欢迎我。去年建造了一个乡博园,“十里河堤,美我家园”。街上拆了旧房盖新楼,又开了几家蛮上档次的面馆,一看门楼装饰就想进去大饱口福。

  今年夏天回去,发现河堤两岸新房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更有甚者,开山建房子,最后却被政府勒令禁止。家家户户门口横七竖八的停着车子,虽不算什么豪车,车子加起来却比马路还要多 。

  前几年,我是没有见到镇上有清洁工的。垃圾塞满了街道各个角落,有时连马路中央都是,像小屁孩随地大小便一样。堆成小山丘似的垃圾又被过往车辆碾压成铁皮一样薄。不过近两年随着镇上有模有样的发展,也开始聘请一些闲在家里的老人来当清洁工。

  我们街道有一个清洁工,在我脑海里是挥不去的影。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故乡的一部分,他比任何人都活得不容易。

  人们都喊他老王。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拉着木板车,板车里放着铁锹和一把大竹扫帚,板车手柄两端系着一根粗麻绳,板车中间钉着一个旧蛇皮袋。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个自备的垃圾桶装垃圾。由于街坊邻居制造垃圾过于高产,老王也是两天出动一次,所以有些人家的垃圾都堆到垃圾桶外面了。老王很熟练地摆出姿势,像工地上的小工和灰凝土那样,两三分钟便搞定。如果碰到瓶子或者可以变卖的垃圾便挑出来放进蛇皮袋里。出动一次就满满的一大板车垃圾,更多的时候还堆砌了一个大大的坟包。待到板车装满了,老王便背对着板车,粗麻绳套在肩膀上,两手扶着手柄,身体往前微微倾斜,显得并不是很吃力。可是碰到有坡道的路,他的身体就要向前倾斜90°了,像个纤夫一样,谁看到了都会心疼,想上去帮忙推一把。

  那时的老王身体也很扎实,身上的肉一段一段的,像莲藕一般。因为胖也不觉得有多高。他天生一副好相,逢人便笑,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额头和双颊一道道波纹。街坊邻居总喜欢调戏他,“老王,又有一个星期没倒垃圾了吧!小心我去举报你啊,扣你工资”

  “呵呵,我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不止六百块钱啊”那一张笑呵呵的脸,只看到嘴巴是张开的。

  听街坊邻居讲,老王是前几年在这里买的房子。他老家是大山里的一个小村落。他全名叫王顺财,今年刚过六十岁。年轻的时候老婆嫌弃他穷就跟人家跑了,留下一个儿子。老王本来还有一个小儿子的,听人家说是因为他和老婆夜晚跑到人家玩,两个儿子留在家里睡觉,最后小儿子被鬼掐死了。所以后来跟大儿子取名为王利生。自从老婆跟人家跑后,老王便把儿子寄养在姐姐家,自己便背井离乡跟着村里人去武汉的建筑队做小工。

  这一做就是二十个年头。二十年如一日,从黑发人做成白发人,儿子也从小屁孩到了年轻小伙子。不得不感叹,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呢!老王本打算在在武汉那家建筑队做到六十岁就金盆洗手回老家的。可是天意不遂人愿就在三年前老王在工地上突然晕倒了。幸亏是在平地,并且有工友在身旁,把队长吓得半死。最后火急火燎地叫了救护车送去了医院。医院也没有检查个结果出来。医生只是说,脑供血不足,血压偏低,颈椎病很严重,没什么其他大碍。在医院呆了一天一夜后又恢复了常态,老王便回工地上班去了。队长要求他多休息几日,老王却执意不肯。

  两个月后老王的病又发了。那一天老王和一个同事一起去一个小区维修屋顶漏水。在完成工作后坐电梯到一楼时老王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开始头痛,四肢站立不稳,想呕吐。老王坚持到一楼走出店堂,就找个靠墙的地方坐着,谁知坐也坐不稳就往后一倒,头“砰”的一声巨响嗑在了地板砖上。脑子都是清醒的,想吐却又吐不出来。隔壁的一个小商店的老板娘看到了,立马跑过来询问,

  “大叔,这是怎么啦?”

  “我——”老王有气无力,停顿了好一会儿,微弱的声音颤抖着,“犯病了……”

  “你这有熟人一起吗?这样吧,我看你很难受,我先去端杯茶水给你喝吧。”

  老王喝了一口水,结果吐了好几口水,一滴水都没有喝下去。老王用右手不断地拍着额头,张着嘴巴不断地呻吟。

  “你这样子不行,我还是打电话叫救护车把你送去医院吧。”

  住进医院后,老王稍微有所好转,他便跟队长打电话,“队长,我这病又犯了,被路人送进医院了。你看,我又没带钱,是不是能过来下?”

  队长只得放下手中的工作,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

  “医生,他这病有没有生命危险啊?”队长赶到医院后暗地里问医生。

  “他这是颈椎压迫神经导致的,目前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不过这病发没有规律性。他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我们都是在工地上班的。”

  “那就不能高空作业。”

  “哦——”队长若有所思得沉默了。一会儿他来到老王的病床旁,欲言又止,“老王,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真得感谢那家卖东西的老板娘了。”

  “老王,还是跟你儿子打个电话吧。让你儿子接你回去休养一段时间。你这个样子也不是办法。等修养一段时间,好些了我再打电话让你回来上班。”

  就这样老王被队长劝退回家了。刚开始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老王还期望着队长打电话喊他去上班。可是一个月两个月都过去了,队长仍然没有跟老王打电话。老王感觉跟工地断了几个世纪的联系,忙碌了一辈子在家里也闲的心慌了,他忍不住拨了队长的电话,

  “喂,队长,我是老王,现在工地忙不忙啊?”

  “啊,老王啊,工地也不是很忙。你在家里多休息一段时间吧!”

  这话一听,老王就明白了,自己已经遭嫌弃了。队长这是让他告老还乡。老王本打算再奔两年,也就六十岁了,把买房子欠的债给还清了。可是这突如其来的病,打乱了他全部的生活。老王沉默了,回想这二十年为公司付出的血汗,心有不甘啊。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这一身的病痛也是常年的体力劳动才落下的,到如今就因为这点病痛就被无情的解雇了,说不要就不要了,到头来啥也没得到。

  “不值得,想想真的不值得……”老王常常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街坊听,最后总是感叹这句话。

  今年放热假回去再见老王时,我发现老王长高了不少。手臂和脚瘦的像根棍子拼搭上去的一样,左手上带着一块大小很不符合手腕的旧石英表,手臂垂下来的时候仿佛要掉下来了 。

  每天清晨六点多我从窗口看见老王头顶着一个打有补丁的小斗笠,像越南兵头戴的那种,穿着短裤,一双陈旧的解放鞋,左肩上搭着一条长长宽宽的泛黄的毛巾。从头到脚看上去黑乎乎的,简直天然的非洲人。不过从前的木板车换成了铁兜车,车子手柄上固定着一个泡沫箱子,上面睡着各种各样的塑料瓶。

  中午时分老王便穿上一条破旧的汗衫,也不知道是哪家打广告的衣服,依旧头顶着小斗笠,推着小铁车便出门了。我光着膀子站在家门口都感觉到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整条街道紧闭门户,家家户户的空调都在“嗡嗡”作响,水滴声“滴答,滴答”。

  傍晚时分,街坊邻居吃过晚饭,都牵着孙子,陪着老伴在河边散步。老王又光着膀子,批一条毛巾,顶着一个小斗笠,推着铁兜车往回走。

  老王清扫垃圾的工具换了,每天也要出勤三次,他的姿势也换了 。每次把车子停在人家门口,然后一鞠躬提起垃圾桶,二鞠躬把垃圾桶倒进车里,再鞠躬把垃圾桶放好在人家门口。

  街坊邻居碰到老王便调侃,“老王啊,别搞那么辛苦,看你瘦的皮包骨。打一辈子工还没打够啊?再说了这人还能再活一辈子?该享受得享受。早点让你儿子结婚,你也能享享清福……”

  “唉,别说了,我那儿呀不中用呦。房子买了几年了,他是做油漆的,自己房子的油漆到现在都没有做。他表哥来喊他做事,做到三天就得玩两天。现在他表哥都懒得叫他去做事了。就这么个大热天的,拉个网玩电脑。你们是不知道呦,光着膀子汗流浃背,那风扇不对着自己吹,反而对着电脑吹。

  让他早点结婚成家。他倒说,一个人过得蛮好的,干嘛要自找麻烦。我问他,那等你老了怎么办。他倒回答的轻巧,有养老院在,怕什么……

  唉,我这儿是靠不住了。趁我现在还能走的动,爬的动,挣点养老钱。都说养儿防老啊,想想我这辈子真的不值得……”

  其实这些话老王已经在街坊邻居面前唠叨过十几遍了。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是深表同情,“老王这辈子真的不容易。”谁家要是做什么好吃的,或者吃不完的饭菜,再或者老王没烧火做饭,人家便会乘一碗满满的饭菜给他吃。可是这些话听多了,人们只当是听故事,一面点头一边“嗯”,面带着微笑表示尊重。

  街坊一边听着一边慢慢走远。暮色越来越浓,老王的背影消失在黑暗深处。没多久,静谧的夜空升起,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同时还伴着筷子敲碗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老王在放老年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