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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琐记
来源:浙江散文微信公众号 | 邹亮  2017年08月28日10:42

在他差不多过完六十岁一甲子的时候,

造物主给了他一个机缘,

让他体味生命究竟是什么东西。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吴亮提出“马原的叙事圈套”的时候,我正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求学。马原是中国当代首次将小说叙述置于重要地位的作家,《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虚构》等一系列作品的发表,开了“先锋小说”先河。在“文学热”的八十年代,马原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

因为文学,我与“先锋作家”马原结缘。而我真正开始同马原其人有来往,并且成为朋友,则要从做书说起。

1989年,我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浙江文艺出版社做文学编辑,与“先锋小说”作家交往密切起来。我担任责任编辑,曾组织出版了“收获长篇小说丛书”,其中包括格非的《边缘》、洪峰的《东八时区》。还出版了“系列小说丛书”,其中包括苏童的《妇女乐园》、叶兆言的《夜泊秦淮》。这是苏童、叶兆言、格非等作家最早出版的图书之一。

在读大学时,格非比我高一年级,因为是江苏老乡,又都热爱文学,我们成了朋友。毕业后书信不断。刚工作时为了组稿,我常去他在上海华师大的宿舍,马原也是他介绍给我认识的。

2000年10月,我在浙江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了马原、格非、莫言、苏童、铁凝、残雪、方方等人的散文,在国内最早成规模出版“小说家的散文”。2001年,“系列小说丛书”出版十周年之际,我又重版了苏童、叶兆言、李锐等人的作品,与此同时又新增了两本小说集:格非的《青黄》和马原的《游神》。

我因为主持组稿等工作,要和马原讨论《游神》《马原散文》两本书的选目、体例等等。当时,马原已从西藏回来,在同济大学任教。那段时间,他来过杭州好几次。

那时,交通不像今天这么便捷,还没有“动车”、“高铁”,马原来一趟出版社,很难当天返回上海,就得在杭州过夜。我就为他找附近的旅馆将就一宿,住宿条件很一般,他也不计较。一个房间两张床,我陪着他,常常一聊就是一个通宵。时间宽裕的时候,我也会请他去自己家里坐坐。

跟许多从事出版工作的人一样,我也喜欢淘书,尤其是自己所学的现当代文学专业方面的书和资料,有时在旧书摊上发现一两本好书,就如同与许久未见的故人重逢一般。马原的《中国作家梦》的最初版本就是这样被我淘来的。有一次,马原去我的住处,在书架上发现了这本书,非常惊讶,因为这本书连他自己也从未见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已经出版了。

马原跟我说起了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带着只有一个摄像师的摄制组,历时两年,经过两万多公里的行程,采访了120多位中国当代作家,并对每一段访谈都做了详细的影像与文字记录。

一个书商要将马原与各位作家的对话文本做成书,但是后来这个书商大概在经济上出了问题,不见了踪影,书出版了也没告诉马原,马原还以为这件事没下文了,直到在我的书架上看到这本《中国作家梦》。感怀之余,马原提笔在扉页上写了长长的一段话,这本书由此成了我的私家珍藏。

一年后,有出版社要重新出版《中国作家梦》,马原希望我把这本书寄给他做样本。这本书后来没有再回到我手中。不过,能让这样一部有分量的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传播到更多读者手中,实在是一件功德。

2004年,马原为我社主编了《大学语文新读本》,由他来选评中外小说,这跟他做的《阅读大师》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他是一位有非凡洞察力的作家,他的创作实践和独特眼光,在赏析大师作品时,有别样的精彩。

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2000年,出版社在杭州市中心给我分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福利房,是一位老领导住了不久腾出来的。我想请马原帮我设计一下装修方案。他兴致勃勃地跟我去看了一下房子。经过一番观察后,他说:原装修全部保留,把房子重新油漆一遍,租出去,然后到市郊买一套大房子,这样就可以把老房子的装修费省下作为新房子的首付,老房子的租金则用来还房贷,十年后,你就能拥有两套房子了。

2000年国内的房地产行业还不像今天这样热闹,我没听从马原的“设计”。然而,从如今的形势来看,马原当时的判断确实具有前瞻性。

2013年,浙江文艺出版社三十周年社庆,邀请我社的重要作家来杭州参加庆典。虽然已有近十年未见面,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原。听朋友们说他患了癌症,隐居云南了,我深深地记挂他。

我从格非那儿找来他的电话,一通话,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爽快地答应赴约,风尘仆仆地飞到杭州,一见面,还是那样豁达那样健谈。在保俶塔下的“纯真年代”书吧,他跟我讲了人与病症“和谐相处”的道理。他说,在他差不多过完六十岁一甲子的时候,造物主给了他一个机缘,让他体味生命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说的还是典型的“马氏哲学”。

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深夜,我们在简陋的旅馆房间里的一次长谈,那次谈话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当时,马原诘问我:“你的爱好是什么?”我说:“做编辑。”“那你就没有业余爱好啦?”他一副不满的样子。在他看来,“业余爱好”才是自己真正的天地。

于是,他给我讲了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千字小说《一桩劳动道德下降的趣闻》,大意是说: 在欧洲西海岸一个风景如画的海边,有位衣着入时的外国游客在兴奋地拍照,看到一个渔夫在懒洋洋地打瞌睡,就问他为什么不出海。渔夫说,他已经打到几条鱼了。游客就教导他,为什么不多打些鱼,赚更多的钱,积累起来买船、开作坊、经营餐馆……最后,拥有财富,安然地躺在港湾里享受海景和阳光。渔夫奇怪地说,我现在不就是在享受吗?是你把我吵醒了。

马原借这个故事想说的道理是:为生计而劳作的时间不叫生活,个人支配的时间才叫生活。如今,我已过知天命之年,越来越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于是,那天在“纯真年代”书吧,我对马原说,把你生病后的这段经历写下来吧,这里面有很多智慧,对别人会有启发。

过了一年,他真的把这段经历写成了十几万字的书稿,标题拟作《我的祸福相依的日子》。这本书由我的同事负责,他们完成了编辑、设计、出版工作,最后定名为《逃离——从都市到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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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2017年第3期《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浙江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系2001年版《马原散文》、2001年版马原小说《游神》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