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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袭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娄炳成  2017年08月31日11:19

  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虽然花袭人的判词被作者曹雪芹放在了晴雯之后,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是大观园里八大丫鬟中的首席大丫鬟。多少年来,无论是红学专家们,还是广大读者,对花袭人这个人物大都持否定态度,贬多于褒。可以说,花袭人是一个颇有争议、受到很多指责的人物。

  花袭人,原名花蕊珠,先前服侍史湘云。因贾母非常疼爱宝玉,唯恐别人服侍不周,便把她拨给了宝玉。宝玉因其姓氏,联想到自己曾经读过的陆游《村居书喜》一诗,其中有感受深刻的“花气袭人知骤暖”之句,便将她的名字改作花袭人了。至于后来有读者说到,宝玉把“知骤暖”误当成了“知昼暖”。我们只能说,那是贾宝玉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理解,不存在误解和篡改的意思。

  曹雪芹先生写给花袭人的“判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四层意思,即花袭人的性格“温柔和顺”,容貌“似桂如兰”,最终会嫁给“优伶”,而与贾宝玉“无缘”。然而,这些提前就透露出来的至关重要的信息,并不能简单地概括花袭人的一切。我们对于《红楼梦》人物的评头论足,实际上是对他们待人处事时,所表现出来的人格、性格、品行等标准取向的评价。花袭人的人生轨迹,毕竟有一个比较漫长的演绎发展过程,因此,对于她的评价,还要看她的许许多多的所做作为,而不是未盖棺就可以定论的。

  袭人原来出身贫苦,幼小时因为家里没饭吃,老子娘要饿死,为了换得几两银子,才卖给贾府当了丫头。只是她的苦出身,在后来的环境影响下,所逐渐形成的思想和性格,却和睛雯恰恰相反。她的“温柔和顺”,与薛宝钗的“随分从时”十分相似,也就合乎当时的妇道标准和礼法对奴婢的要求。这样的女子,以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要求来衡量,理所当然称得上“似桂如兰”。

  首先,我们应当说,袭人作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时,不可能突然就老于世故,去钻营自己将来的地位和名分。在许多读者看来,袭人出于改变自身命运的目的,主动献身,才有了贾宝玉与她的“初试云雨情”。笔者认为,那是贾宝玉处于青春萌动期的一次偶然冲动,也是他进入青春萌动期的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是他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特定的环境下,与一个恰巧侍奉在身边,也开始朦胧懂得男女之事的女孩儿,对男女之事的一次“尝试”。我们不能把世俗功利,完全归结于一个花季少女的身上,也许事实真相更多的只是,袭人也和宝玉一样,属于青春萌动期一次本能的冲动。

  不可否认,贾宝玉的这个“偶然冲动”,与花袭人的“主动配合”有关。正如一位伟人在他的一篇哲学著作里说的,温度可以让鸡蛋孵出鸡子,而温度却不能使石头孵出鸡子那样,何以贾宝玉与那么多耳鬓厮磨的女孩儿们没有这种“偶然冲动”?这种事情,主客观、内外因条件都得具备。至于袭人有了这个“身已许人”的“既定事实”之后,便有了进一步的想法,那倒是真的。不过,那确实已经是事后的想法了。即使是有了进一步的想法,也还是有着一定感情基础的,并不是纯粹的世俗功利、投机钻营。

  我们通过花袭人的为人处世,的确可以看出她的性格温文尔雅,似桂如兰。不然,贾母、王夫人、薛宝钗,乃至贾宝玉也不会对她那么信任。尽管如此,但她也绝非是一个像晴雯那样有骨气,像平儿那样待人有发自内心的诚意的人。我们看到,她能够得到贾府上上下下的肯定,是与她能言善辨,见风使舵,会看人脸色行事分不开的。她在王夫人那里屡次打小报告,把宝玉的一举一动汇报得清清楚楚。连王夫人都被她蒙骗过去,还连连夸她比宝玉强十倍。王夫人身为宝玉的母亲,身份地位自是不必说,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精明的人,竟然被一个丫鬟哄得不辨真伪,足以见得她心思缜密,能言善辩的功夫了。她与宝玉有了“既定事实”之后,就有了想法,追求的就是给宝玉能够做妾的地位,她对宝玉的感情很微妙,毕竟服侍了他这么多年,并且还“以身相许”,贾宝玉在贾府中的地位,贾母、王夫人等对她的赏识,以及她自己做出的许多努力,都为她自己将来的打算,树立了信心,奠定了基础。

  袭人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生得非常姣俏,其身材容貌自不待说。她性情温柔,善于隐忍。服待宝玉,无论衣食冷暖,真是无微不至,既是她最宝贵的处女贞操,亦献给了这位宝二爷。所以,她在怡红院中的地位是很微妙的。到王夫人正式增发她的与姨娘相同的月例时,只不过是由潜性秘密,成为公开秘密而已。她的性格和宝钗相类似,因此,很自然地就和宝钗之间在感情上缩短了距离,相处得比较好。相反,她最担心的,就是宝玉是否会娶黛玉这件事了。她在王夫人处欲言还止的神情,以及她几次到黛玉那边去试探口气,便是最好的证明。她的愿望是达到了,但宝玉出家之后,她与宝玉毕竟没有公开的名分,虽然情感上难以接受,却也谈不上非要为宝玉守节不可。她原想一死了之,但究因一再的不忍和姑息,还是嫁给了宝玉的朋友蒋玉菡。不曾连累别人,也救了她自己。

  我们从《红楼梦》在三十、三十一回的典型事件、典型情节、典型场景里,对袭人和晴雯的对比描写中,可以看出很多问题。袭人被宝玉误作小丫头,踢了窝心脚而吐血,心里冷了半截。想起“少年吐血,岁月不保”此言,眼中不觉滴下泪了。但当她看到宝玉因此内心很不安时,却又强忍着痛苦,百般为主子解脱。曹雪芹对袭人这种行为,进行了精细的刻画描写:袭人拉了宝玉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要紧,闹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了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不仅没有丝毫的埋怨,反倒极力替主子掩盖,奴才心态表露得淋漓尽致。

  晴雯与袭人是鲜明对立的,晴雯有自我意识,有朦胧的平等意识,是叛逆和反抗的代表。袭人温柔和顺,晴雯刚直不阿;袭人谨小甚微,晴雯任性泼辣;袭人委曲求全,晴雯宁死不屈;袭人是“没嘴的葫芦”,晴雯是“爆炭芙蓉”;袭人表面愚钝,实则心机过人;晴雯表面百般伶俐,但心地坦诚直率。首先,晴雯的反奴性体现在,做人的尊严容不得半点亵渎。这在“晴雯撕扇”的举动中就可见一斑。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过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晴雯与宝玉的这个冲突,反映出晴雯从来不以奴才对主子的态度对待宝玉。她对宝玉的突然发作,不是吓得低头认罪,而是毫无奴才相地表示气忿和不服。袭人可以挨宝玉的窝心脚,晴雯却从来不看主子脸色行事。害怕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利。向宝玉跪下请求不要“回太太去”的是袭人而不是晴雯。可见,一个卑躬屈膝奴性十足,一个却是犯上抗理的反抗者。袭人被贾宝玉误踹了一脚,吐了血,便哭了,贾宝玉以为是痛的或者是害怕,但是,她其实是担心自己会过早死去,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而贾宝玉却还不知情。另外,晴雯的死也与袭人有关,她深切体会到了晴雯对她的威胁。但是,其实晴雯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虽然晴雯也从心底里喜欢宝玉。她为除掉了她而感到欣慰,这确实令人鄙视。但是她机关算尽,还是因为贾府的迅速衰败而无力回天,最终不得不嫁给了蒋玉函。其实她只要悉心照料贾宝玉,给宝玉做妾一定非她莫属,可是她却疑神疑鬼,认为谁都会抢她的位置,想尽办法与王夫人和贾母的丫鬟鸳鸯搞好关系,等等。

  袭人的愿望落空以后,既没有晴雯那样索性做出绞指甲、换红绫小袄之类不顾死活的大胆行动,甚至也不像鸳鸯那样横了心,发誓说“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也横竖不嫁人就完了。若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她唯一能用以表示念及旧情的,只不过是在将来宝玉、宝钗处于“贫穷难耐凄凉”时,与丈夫一起,对昔日的主人有些生活上的资助而已。当然,袭人被讥议,并不是她不能从一而终,而确实在于她骨子里具有的奴性。

  细细想来,袭人在贾府活得的确很累,很不容易。所以,我们在评价袭人这个人物时,不能将其一棍子打死,还得对其留几分同情;尤其是,奴性不是天生的,它往往是迫于环境、屈服世恶的结果,是弱小求取生存的无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