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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迪伦,就是热爱此时此刻的生命 ——西川、于坚、汪峰、周云蓬、莫西子诗、王小峰畅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勃·迪伦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李博  2017年08月24日08:16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鲍勃·迪伦诗歌集》书影

1965年7月25日,当24岁的瘦弱青年鲍勃·迪伦弓着腰踏上美国罗德岛新港民谣音乐节舞台时,台下的几千名观众并不知道,他们将见证一个伟大时刻的到来,尽管他们自己可能根本不这么认为。

迪伦登台了,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桀骜不驯。然后4名乐手跟着登台了,抱着电声乐器。观众们已经在空气中嗅到了诡异的气息。接着迪伦开始演唱,一首名叫Maggie's Farm(玛吉的农场)的刺耳歌曲。更可怕的是,他怀里的吉他通了电!

他竟然开始唱摇滚了!那质朴粗粝的木吉他哪儿去了?那吟唱着Blowing in the Wind (随风飘荡)的低沉嗓音哪儿去了?那优美动人的旋律哪儿去了?鲍勃·迪伦哪儿去了?台下的观众们霎时间被激怒,为自己昔日的偶像奉上了最尖锐的嘘声和最刺耳的辱骂。

在这一天之前,迪伦是美国民谣界的新英雄,声名甚至远超他所尊敬的伍迪·格斯里、彼得·西格和琼·贝兹。在这一天之后,他被民谣歌迷看作民谣界的叛徒、不伦不类的三流摇滚歌手。

然而这一天,也成为流行音乐史,甚至美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一天。因为从这一天起,鲍勃·迪伦决心做回自己。正如他在歌中所唱:“我尽我所能地做自己,但是每个人都想,让我变得跟他们一样。 ”

彻头彻尾的“不买账”精神

52年后的2017年8月12日,在刚刚出版了《鲍勃·迪伦诗歌集》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主办的“来,我们一起鲍勃·迪伦! ”文化沙龙上,鲍勃·迪伦被诗人于坚、西川,音乐人汪峰、周云蓬、莫西子诗,乐评人王小峰、郝舫、史航谈论最多的,仍是他在新港民谣音乐节上将吉他通电的那一刻。

尽管如今已贵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与泰戈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威廉·福克纳、川端康成这些伟大的名字并举,但鲍勃·迪伦仍然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老人。在瑞典文学院公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时,迪伦正在专心致志地举办自己的演唱会,除了唱歌没有多说一句话;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现场,人们依旧难觅迪伦的身影,只能聆听一段获奖演说录音……

“这完全符合迪伦的一贯做派。他始终坚持,自己不做任何人的代言人,任何人也别想做自己的代言人。 ”乐评人王小峰说,“在上世纪60年代迪伦的巅峰期,乐迷们争先恐后地想将他标榜为时代的代言人,但他无数次坚决否认自己是任何意识形态的代言人,并屡屡通过搬家的方式躲避汹涌而来的歌迷。因为他心里特别清楚,自由不受约束比什么都重要。 ”

民谣歌手周云蓬在迪伦的自传《编年史》中读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1961年, 20岁的迪伦只身来到纽约格林威治村煤气灯酒吧,找见了酒吧老板、民谣歌手戴夫·范·容克,表达了自己想去“煤气灯”演唱的意愿。范·容克瞥了瞥迪伦,轻蔑地说:我们还缺一个打杂的门童。迪伦听了这话,二话不说抱起吉他,冲着他唱了一首自己即兴创作的《当你穷困潦倒时,没人会认识你》 。当时在民谣界已颇有名声的范·容克听了这歌,发现眼前的年轻人不仅颇有胆量,还极具才华,于是当即将他请进了酒吧。

“迪伦具有一种彻头彻尾的不买账精神,而且无论对谁都不买账。 ”周云蓬评价道,“别人唱流行歌曲,他就唱民谣,大家都唱民谣了,他就扔掉木吉他,抱起电吉他,被歌迷骂得狗血淋头,却毫不在乎。 ”周云蓬认为,迪伦最为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不做任何群体的工具,也不做任何人的传声筒。“对于外部世界来说,他是个闪转腾挪的人;对于他自己来说,却在不断向前、不断超越,不断给内心一个诚实的交待。 ”周云蓬表示。

身为一名犹太人,迪伦拥有超高的智商和情商,能游刃有余地游走于传媒和大众之间,时不时还会调皮地戏弄他们一番。王小峰也讲述了一个迪伦初到格林威治村时发生的故事:来自美国西北部明尼苏达州的迪伦为了让纽约音乐圈相信自己的音乐源于美国南方的根源布鲁斯,一直坚称自己来自南方,甚至故意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直到有一天,他第一次在纽约举办演唱会,兴冲冲地将千里之外的父母接来观看。然而不知情的父母,竟在看演出时将他的全部底细告诉了旁边座位的一名记者。揭穿身份的文章第二天见报后,迪伦决定从此再也不信任传媒,于是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与记者之间的猫鼠游戏。

在那之后,当记者问起他:你那首《暴雨将至》里的“暴雨”是不是在影射核武器?他就会微笑着回答:暴雨就是天上浇下来的大雨。王小峰认为,神秘的迪伦是个绝不妥协的人,因此他从来没有因为妥协而失去过什么。“一个例证就是,他写的歌曲翻唱版本通常都悦耳动听,比如飞鸟乐队翻唱的Mr.Tambourine Man (铃鼓先生),枪炮玫瑰乐队翻唱的Knockin' On Heavens' Door(敲开天堂的门)等等,但他本人演唱的版本却显得十分刺耳。我认为这不仅是嗓音的问题,他是故意这么唱的,他是在用自己嘶哑的歌声跟全世界对抗。 ”王小峰说。发掘生活中的一切诗意

就唱片销售数量而言,鲍勃·迪伦从来不是一个流行歌手。王小峰做了一个统计,迪伦从1961年出道至今,56年间一共发行了50多张唱片,只卖掉了4000多万张。与之相比,披头士乐队在不到10年的核心创作生涯中,就卖出了超过5亿张唱片。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迪伦与世界的不妥协,造就了他相对小众的受众群体。

“迪伦歌曲所传达的诗意,并不是中国人所理解的传统意义上的诗意,甚至也不是西方人所理解的传统意义上的诗意。 ”诗人西川认为,大多数人心目中的诗意,直接指向美文学,“但迪伦恰恰与这种美文学唱反调,他喜欢化繁为简,美与不美从不是他关注的焦点。他时常提醒我,我是不是该抛弃那些繁文缛节,让创作回归到最简单甚至最直接的状态中去? ”西川说,迪伦给自己带来的愉悦,在于他的歌词具有一种让人惊喜的意外感,“这绝不是那种摆好架式让我有所准备的意外,而是像我好端端走在大街上,忽然迎面过来一只大猩猩,猛地给了我一嘴巴。 ”

西川经常会想,鲍勃·迪伦怎么看他自己?对他自己来说,鲍勃·迪伦是不是一个谜团?“所有真正伟大的艺术家,一定会把通向他的道路全部堵死。你想通过学习和研究来接近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门儿都没有。 ”西川说,优秀的人和伟大的人完全是两种人,“优秀的人可以通过学习达到,但要做伟大的人,也许你得告别你的优秀生涯,然后变成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才有可能跟那颗伟大的星星发生点儿关系。 ”

鲍勃·迪伦的作品,是对源自惠特曼的美国诗歌文化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他关注的从来不是诗与远方,而是眼前真实琐碎的生活。“迪伦脚踩着美国的土地,发掘着生活中的一切诗意。一个挎着黑包的傲娇女人,一条流浪汉身边的小狗,甚至酒吧角落里的一个空酒瓶,都能被他挖掘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诗人于坚表示,迪伦歌曲中很多琐碎的细节在常人看来毫无诗意,却在他的笔下绽放出动人的光彩。“热爱迪伦,就是热爱此时此刻的生命。 ”于坚说。

在于坚看来,迪伦就像一位伟大的巫师,“他勾引着你的灵魂,告知你应该怎样生活。 ”于坚说,如今无论在家庭中,还是在学校里,人们通常都是在学习如何奋斗,如何成功,如何住上更大的房子。“迪伦的歌曲并不能指引你走上所谓‘正确’的生活道路,却能让你过上灵性的生活。 ”于坚解释说,“有些作家知识广博,对生活描摹精确,对人性揭露透彻,但我就是爱不上他。但迪伦不一样,他不是歌颂成功者的音乐家,而是在用自己的作品告诉人们: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哪怕这种生活是贫穷的、无奈的甚至无聊的,但只要你喜欢,就足够了。 ”

于坚认为,今天的世界已经被物质主义和全球化裹挟得太久,人们似乎渐渐变成了物质的奴隶,“我们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无趣了。我们需要浪漫主义,需要爱与忧伤,我们想被落日感动,想找回古老的美。迪伦的歌曲,恰恰能够给我们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灵魂,抚慰我们受伤的心灵。而这,也许就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因。 ”

“昔日我曾经苍老,如今我风华正茂”

每当被人问起自己的偶像是谁时,歌手汪峰总是第一个回答:鲍勃·迪伦。“当年他将木吉他插上电的场景,我无法用对错来形容,但他的确走在了几乎所有人前面。迪伦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没有在自己的舒适区一直停留,当别人说‘他在这儿’时,他却会说‘再见’ 。真正的英雄,就是这样的。 ”汪峰说,“真正的叛逆,并不是对于外部世界而言的,而是对于自己而言的。 ”在汪峰创作的道路上,迪伦的叛逆精神一直为他指引着方向。“我一想起他,就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

迪伦的创作方法,也深深地影响着汪峰。“过去我习惯于一种高度形而上且凝练的东方式创作方法,但后来我发现,迪伦的歌曲里差不多有80 %都是在白描生活中的各种细节、场景和行为。这种创作方法的动人之处在于,当你写到生活中无处不在、触手可及的某个事物时,可能突然就会遇上特别震撼你或者打动你的那个情感点,从而让你的作品得到升华。 ”汪峰认为,迪伦的创作核心并不是迎合某种模式或者实现某种价值,而是用心去触摸和表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微事物、场景,以至于每个人的内心世界。

“迪伦特别自我,但恰恰是这种自我非常打动人。 ”民谣歌手莫西子诗说,“他不断警醒着我,民谣应该回归生活的本真,用自己的心去理解他人、去看待社会。他的歌曲告诉我,永远不要偏离自己认为对的生活轨道。 ”

其实何止汪峰、周云蓬和莫西子诗,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流行音乐史都受到了迪伦的深刻影响。上世纪60年代,迪伦优美而不失激烈的歌词和诗篇,在大西洋两岸唤醒了众多音乐人,从披头士乐队、滚石乐队到海滩男孩乐队、谁人乐队,迪伦令他们从狭隘的情爱题材中醒来,将视线转向更为宽广的社会、政治、文化领域。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从大陆的崔健、张广天等,到台湾的罗大佑、李宗盛,无数音乐人都吸收着鲍勃·迪伦充沛的养分,将华语流行歌曲的艺术水准和社会价值提升到了更高的层面。

也许正如迪伦在My Back Pages(我逝去的岁月)中所唱:“昔日我曾经苍老,如今我风华正茂” ,他对于音乐、对于文化、对于人类生命的影响,永远都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