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我并不算是一个爱怀念过去的人。
只是偶尔，在望着远方阔远的海面和隐约相接的天空时，会想起曾经的那些回忆。
然而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它把我拉回了多年之前。
梦里，天空蓝的没有一丝杂色。
梦里，太阳暖的直入人心扉。
梦里，老阿妈的手粗糙，也温柔。
梦里的地方，名叫西藏。
父亲曾是一名援藏干部。多年前进藏，洒下了一腔热血和绝对忠诚。而雪域，成为了他们同行人间兄弟之情的见证。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大口喝着青稞酒、无数次在蜿蜒陡峭的盘山公路间与死神擦肩而过，这些日子，是父亲的回忆。雅鲁藏布江的水奔腾着，一片碧绿中揉碎了江石的棱角，余下一抹温润。和那江石一般，父亲回来这些年，也在雅鲁藏布江水的浸润下，变得平和。那些以青稞酒为伴、放声高歌的回忆，似乎被他封在了心里。西藏，好像只是午夜梦回的一个念而已。
直到一位伯伯突然离世的消息传来。
仿佛一瞬间，父亲多年以来伪装的平静倏地一下被硬生生撕裂了，徒留一个满是裂痕的口子。
他沉默。一直沉默。整个人像是浸在回忆里，有着一种浓的化不开的悲郁。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心里做了多少次自我建设，才鼓起勇气和那段回忆告别。只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很痛苦。
因为，他在我面前一直很平静。
平静到，我感受不到一丝丝异样。倘若不是母亲一时激动说漏了嘴，单从父亲那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感觉到不同的。
看着他发茬处的白，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父亲的伟大，和他的无助。他是独子，那位伯伯和父亲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贴近。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好像很平静的样子帮助处理后事，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我想一个真正的男人，也不过如此了吧。承担着自己的那份责任，然后成为亲人的保护伞，张开一双臂膀，以保护的姿态。然而我也知道，凌晨四点钟醒来时，面对拂晓前的一片黑暗，他在心中，独自回忆过去。回忆曾经嬉笑怒骂然而终究回不来的岁月和往事。这一切，男人的尊严和责任，让他独自承担，从不求助。
于是那一天晚上，我入了梦。
我回到了少年时进藏探亲的日子。
老旧的吉普车开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随海拔一起升高的还有无法逃脱的窒息感。不知为何如此强烈的高原反应让我的心跳飙到了每分一百二十多下，说不上两句话就要转头去寻氧气瓶。公路两边就是雪山和草原，黑牦牛仿若一粒粒黑珍珠缀在草地上，后尾轻轻摆动。还有满目的金黄——那是油菜花的天堂，那么纯粹，纯粹得令人心疼。
我感觉自己好像脱离了身体，以全知视角无比清醒地俯瞰着大地。如同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重走当年进藏的旅程。布达拉宫鎏金的宫墙和文成公主悲悯的面庞，扎什伦布寺慈祥的活佛和宽厚的手掌，罗布林卡里开朗天真的小卓玛和招待我们喝酥油茶的老阿妈，还有唐古拉山口随风舞动的经幡和玛尼堆。我看见自己虽然因为缺氧而素着一张脸，却仍旧笑得灿烂和满足。甚至，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和伯伯初见面握手时，他手心的温度—— 一如他爽朗的笑声般温暖与淳厚。
那些回忆在我眼前飞逝，所有我经历过的一切在我伸手可及处重演。我想伸出手，碰一碰，然而我发现我无法动弹。我只能静静的看着，看着那些身影和笑语渐渐走远。
然后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无比的路。
只有一条路。
我看见梦中的自己试着用脚碰触地面，进而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
身旁光影流转，我在慢慢走，而景物却在迅速向后退去。
路的尽头是一棵直入参天的老核桃树。
我认得它。
那年从日喀则离开时，在土路和通往拉萨的公路交接处，那棵老核桃树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当时的树下，父亲和伯伯并肩而立，目送着我们一行女人孩子们上车，离开。
现在，这棵核桃树就在我面前。还不到核桃成熟的季节，树上只有浓郁的一片苍翠。藏地的暖阳附在树冠上，落下一地跃动的光影。风一吹，枝叶相触，嗦嗦作响。我摸着斑驳的树干，怕惊动了什么。耳边传来模糊的呢喃。像是唱诵的经文，又好像不是。
那声音初时极轻，轻到只能感觉到气流窜出咽喉的沙沙声。而后渐渐大了起来，直到变成一声声浑厚的歌声响起来。一遍又一遍。
我突然哭了。毫无征兆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因为，我想起来了。那个声音，是伯伯的声音，粗犷中透着汉子味；那首歌，是父亲他们每次吃饭总会一起吼起来的歌。
我醒了。
脸上有点凉。
回忆那么汹涌，好像能把我吞噬一般。
我抱膝坐在床上，凝着房间里虚空的一点，哼起了梦里的那首歌。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在未来某一天都会成为回忆。不要怕，不要哭。所谓回忆，只不过是那些终不能陪你走到生命尽头的他们，留给你的，礼物而已。
死亡并不可怕，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此生潇洒走一回，赠君半盏回忆浓。
谢谢。
再见。
愿你们，此生无憾。
“高山下的情歌 是这弯弯的河
我的心在那河水里游
蓝天下的相思 是这弯弯的路
我的梦都装在行囊中
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
我的一生就选择了你
遇上你是我的缘
守望你是我的歌
亲爱的 亲爱的 亲爱的 我爱你
就像山里的雪莲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