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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后期作品为何不交捷克出版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康慨  2017年08月23日08:56

捷克斯洛伐克出生的大作家米兰·昆德拉流亡巴黎后,不仅加入了法国籍,而且改用法语写作,出版了一个剧本(《雅克和他的主人》)、四部法语原创文集(《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帷幕》和《相遇》)和四本法语原创小说(《慢》《身份》《无知》和《无意义欢庆》),但这八本书无一在捷克或斯洛伐克出版。

为什么?

大师反悔

《欧志》杂志8月11日转载其斯洛伐克合作伙伴、在布拉迪斯拉发出版的斯英双语书评季刊《批评与语境》的文章,披露了个中原委。

《批评与语境》发表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第九部分《亲爱的,您不在您自己家中》的选译时,配发了该刊创办者和主编萨穆埃尔·亚伯拉罕的长篇按语。

亚主编说,1992年,《被背叛的遗嘱》出版时,他写信给昆德拉谈及翻译事项,昆先生复信说,“他本人可以把自己的文字翻译成捷克语,因为他无法想象其他人来做这件事。他又带着些遗憾说,搞翻译耗去他大量精力,而时间越来越短……所以他的书从法语翻译成了很多语言,却没他的母语捷克语。”

2003年,亚伯拉罕第一次在巴黎见到昆德拉,回国后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把他的书译成斯洛伐克语,就在《批评与语境》上发专号呢?

他写信给昆先生,声称过去几代捷克人民与斯洛伐克人民都能读对方语言的作品,斯洛伐克的年轻一代也许看捷克电视和捷克电影,但是读捷克文的文学作品变得越来越不容易了。一开始,昆先生觉得这个想法不错,答应下来,要亚主编和昆夫人薇拉商量斯洛伐克文翻译和出版的细节,但随后又反悔了,“几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一份传真,说他很抱歉,他仔细考虑过了,他不能允许出版他的作品。除了别的原因之外,他还提到,如果他让这些书在捷克文之前先以斯洛伐克文出版,他的摩拉维亚[捷克那边的]朋友们想必是不会原谅他的。”亚伯拉罕写道。

简洁,精确,如同透明

昆德拉1975年出走法国时已经四十六岁,失去原籍时则已年到半百。他基本掌握法语大约用了十年。从1985年开始,他以两三年时间,修订其捷克语原作的法语译本,而后宣布,其作品的法译本与原作同等可靠,“甚至比原作更忠实于原作”。最终,到法国十八年后,他完全改以法语写作。

2011年,七星文库版的两卷本昆德拉作品集上市之际,中华读书报曾刊文,援引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教授、昆德拉三十余年好友、著名昆学家和三届总督奖得主弗朗索瓦·里卡尔(FrançoisRicard)在法国《世界报》发表的文章说,昆德拉的语言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他早年用捷克语写的小说中,只有《玩笑》和短篇集《好笑的爱》能在捷克斯洛伐克公开出版。其后的五部小说,在1989年之前,则完全不曾存在于捷克斯洛伐克公众的视野之内。这些书就像鬼魂,只有附体于译本,才能在世界各地流传,因而出现了一种非常特殊的矛盾现象:作品的原作是不为人所知的;而作者在写作时已经事先知道,他所使用的语言,并非作品未来问世时的同一种语言。

来到法国后,昆德拉经历了一个“双语”时期——在用捷克语写《不朽》的同时,又用法语写文论和随笔,还用法语重写了自己的剧本《雅克和他的主人》。

再往后,一方面出于特定的历史原因,另一方面是艺术追求使然,昆德拉全面转入了法语创作。他的语言风格简洁明澈,说明他并不把语言当成作品的“原料”(matière),而只是一种工具(instrument),用以更多精确、更少模糊地表达。这是他从始至终的追求。同时,他又是个少见的对译文斤斤计较的作家,不厌其烦地一再审订意大利语、德语,甚至俄语译本。英文版的译者们更是苦不堪言,过去三十年来昆德拉始终在不断修订,以至于《玩笑》竟然多达五种译本!“我的语言,”他在1998年宣称,“就是简洁,精确,如同透明(simple,précis,commetransparent),所有语种中都应如此。”

撕帘子的人是有罪的

翻译的事到此为止,我们回到斯洛伐克。萨穆埃尔·亚伯拉罕继续在按语中为昆德拉辩护,他以《被背叛的遗嘱》第九部分为例,强调昆先生对隐私的重视。

昆德拉写道:“羞耻心是现时代——今天正悄悄地离我们远去的个人主义的时代——的关键定义之一;羞耻心:一种为保卫个人私生活的表面反应;要求在窗户上挂帘子;要求写给A的信不被B看到。”他又以马克斯·布罗德擅自发表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信为例说:“在抽屉中找到的这封又长又艰涩的信,这封卡夫卡从没决定要寄给他父亲的信,而现在由于布洛德,任何人都可以来读它,除了它的收信人。在我看来,布洛德的冒失是得不到任何原谅的。他背叛了他的朋友。他的行为违反了他的愿望,违反了他的愿望的意义和精神,违反了他所知道的他的羞耻本性。”他又以作家扬·普罗哈兹卡和文学史家瓦茨拉夫·切尔尼为例说:“公开生活与私生活是本质上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尊重这一不同,是人之所以能自由自在地活着的不可或缺的条件;分割这两个世界的帘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撕帘子的人是有罪的。”(余中先译文)

“在读过这些句子和这本书其余的部分之后,捷克的伪知识分子媒体几年前仍然在继续羞辱昆德拉。”亚伯拉罕愤怒地说,“他没有隐藏;他讲原则,保护自己的隐私,因为他不想暴露和公开展示。”

2008年10月,布拉格一位年轻的历史学者根据警方档案,在捷克新闻周刊《尊重》上撰文,指控昆德拉1950年曾向当局告发同学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为西方特务,导致后者被判刑二十二年,并处罚款一万克朗及财产充公。警方报告明确显示,线人名叫“米兰·昆德拉,学生,生于1929年4月1日。”

此事引发轩然大波,但昆德拉断然否认上述指责:“我的记忆不会骗我,我没有为秘密警察工作过。”他打破沉默,要求《尊重》道歉,后者拒绝。而捷克有关部门随后否认了前述警方报告系伪造的可能。

萨穆埃尔·亚伯拉罕所指,想必就是这件历史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