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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一棵树

来源:《儿童文学》经典版2017年7月 | 闫耀明  2017年08月21日15:02

1

我确信,从海洋中走上大陆的人类,重返海洋时,是依靠一棵树的。人类最初的船,就是用一棵大树的一部分凿出来的,简单而实用。

因而,树成为人类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每次回乡下老家,总喜欢到河边的树林中走走。我的行走没有目的,并不想寻找什么,但冥冥中又仿佛是期望能够遇到什么。树林很大,长长的一排沿着河岸分布着,成为女儿河的一道风景,同时也为村里的居民建立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防止河水侵蚀进村庄。

记得小时候,我和同伴们几乎每天都要到树林里来玩耍,藏猫猫,爬树,用弹弓射树上的鸟儿,捉秋蝉,躺在树下眯起眼睛大声唱歌,我们的游戏多得像数不清的树叶。我们把这片树林所营造出来的一个小世界视为天堂,也把这片树林称为天堂林。多年以后我为这片林子写了一本书,名字就叫《天堂林》,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的时候,责任编辑对这个名字颇为赞赏。

然而现在我走进这片树林,却惊讶地发现,那种天堂般的感觉经过四十多年时间的冲刷,已经荡然无存,我行走时期望的相遇便淡下去,淡得像鸟儿飞走一般,无声无息。

但相遇还是发生了。树站立着,笔直笔直的。像一个不会撒谎的农夫,不厌其烦地描述着风的模样,也描述着孩子们游戏的模样。

我看到在树林中,有几个孩子在游戏。孩子不大,七八岁的样子。有淘小子,还有一个小女孩。见了我,他们有的叫叔叔,有的喊舅舅。我冲孩子们微笑。我微笑得很虔诚,仿佛面对的是让我敬畏的禾苗。

孩子们继续着他们的游戏。我看到树林中阳光的碎片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比露珠更鲜亮,比鸟鸣更清脆,一晃一晃的。树枝的摇晃让这些细碎的阳光充满了动感,一时间我竟然说不清是阳光摇动了树枝,还是树枝筛动了阳光,筛出了这么多碎金。

一个淘小子爬到了树上,好几个淘小子都爬到了树上。他们坐在树丫间,扬扬得意地冲着下面做鬼脸,与一只只调皮的鸟儿十分相像。地面上的树荫便摇晃得更加厉害了。

地面上的小女孩也摇晃得更加厉害,她是急的。无疑,她不愿意成为游戏的失败者,可她无法像男孩子那样爬到树上去,只有仰着脸看那几个淘小子的份儿。

但小女孩有她的智慧。只见她瞄了瞄地上的树影,一下坐在地上,大声说:“我也坐在了树上!”

小女孩坐着的位置,正好是树丫投下的粗大阴影。她真的坐在了树丫上!

小女孩美滋滋地向淘小子们亮出最为得意的微笑,那笑容灿烂、光滑、甘甜,连细碎的阳光在她的脸上都无法立足,纷纷滑落。

我完全被小女孩给惊住了!

原来那种天堂般的感觉依然活着!

大树的阴影和大树一样,给予了孩子们无法复制的智慧。一棵大树,将影响孩子的一生。

2

读大江健三郎的书《在自己的树下》,我读到了这样的情节:大江健三郎小时候读书,居然可以到树上去读!

大江在读那些读不下去的书时,就是到树上去读的。他在高一些的枫树树干分杈的地方铺上木板,用绳子绑住,建起了一个可以在上面读书的“小屋”。那是属于大江自己的小屋,专门用来读那些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的书。

其实大江健三郎称为“小屋”的地方,还不能说是小屋,只是木板而已。但是,这样的小屋,折射出的,是大师刻苦求学的精神,小屋,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小屋”了。大师的精神,就像悬在我们头顶的“小屋”,让我们仰视。

在树上建设“小屋”的不止大江健三郎。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物理学家弗里曼·泰森的儿子,就曾经在高大的树上搭了所房子,住在里面。

弗里曼·泰森这个名字并不很陌生,他是物理学家,写过一些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在1998年曾出版过他的《宇宙波澜》。那是从浪漫的角度看科学世界的一本书,也是弗里曼·泰森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我不知道科学家泰森的儿子建树上的“小屋”是为了什么,在树上的“小屋”里住又是为了什么。但是我以为,这样的行为一定有着某种特定的意义,或者说,具有某种象征,而这种意义与象征,也一定与树有关。

费德里科·费里尼是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演员及作家,他执导的电影《阿玛柯德》里有这样一个细节。疯子喜欢坐在树上,喧哗不止,想让他安静下来,没有谁能够做到,除了一个矮小不起眼的修女。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我是在飞往贵阳的飞机上阅读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的文章《一个观众的自传》时看到的这个细节。

原来疯子也喜欢坐在树上。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显示了费里尼的非凡智慧。

因此,我想到,谁说一棵树,不是一个展示人类智慧与文明的小小平台呢?当有风吹过,树叶如小小的巴掌,拍打出一片“哗啦哗啦”的掌声,那是树在为人类鼓掌呢。

3

2016年8月初,我坐上开往海拉尔的火车,去呼伦贝尔看草原。

车过免渡河、牙克石,就已经接近草原了。时间正值清晨,我看到铁路边分布着不大的草场,有牧民在将已经晒好的干草摞成草垛。两两一组,草地上分布着众多的草垛,远远望去,如一片散落着的灰白的石头。山坡上,绿草如茵,站立着的是一簇簇如伞的白桦树,并不显得突兀,倒是给草地增添了层次与立体感。牧民的房子是红色或者蓝色的屋顶,起脊的,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草场的边缘。院子是用桦木杆围起来的,方方正正。一群黑白相间的牛散落在房子的后面,正安静而慵懒地吃草,并没有人看管。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美妙的草原风景,而更让我留意的,却是山坡上那些白桦树。那几簇白桦树在这片风景中起的是点睛的作用,假如没有那几簇白桦树,草场就会变得单调、平直,缺乏韵味和立体感。

还有人喜欢在白桦树的树叶上写诗。写诗的不是诗人,而是一位猎人。这位叫穆格敦的猎人把诗句写在白桦树的树叶上,当秋风吹落树叶,四处飘散后,他会走遍大地,将那些写有诗句的树叶找回来,收藏到一个桦树皮制作的箱子里。穆格敦说,箱子里装着的,是一棵树和它们子孙的命运。

著名散文家鲍尔吉·原野在他的散文《白桦树上的诗篇》中,写了这个精致的故事。

在草原,是很难看到一棵树的。我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转悠了四天,也没有看到一棵树,比草更高的,有蓝天、白云、风车,还有可以尽情游荡的风。站在草原上,在辽阔与苍茫中,感觉自己很是渺小。而另一种感觉也应运而生,那就是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站立在草原上的一棵树。虽然没有哪株草会注意我的存在,但我依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站得很是牛气。

4

在家乡的树林中,我就没有了那份短暂的牛气。因为我的四周,全是比我高大的树。

但我依然可以有所作为。我采取了行动,我像孩童那样,身手敏捷地爬上了一棵树。爬树的时候,我恍然又回到了童年。

我坐在了树丫上。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淘气,而是想重温一段经历,与过去的自己相遇。

我知道自己早已过了淘气的年龄,但爬上树丫并不困难。这是当我还是个乡村少年时就曾爬过的树丫,这相同的动作间隔了那么久,却仍然可以平静地重复,这是何等让人心动的情节啊。

我将身体蜷成一只鸟儿的姿势,轻轻拨动片片树叶,以一颗虔诚之心与风对话。

眼前的风正淡淡地吹,脚下的草正浓浓地绿,所有的景色都平静如水,平静得树枝停止了摇晃,只有宽宽的叶子在无声地舞动,像一只只善解人意的蝴蝶。

天空高远,阳光朗照,远处的女儿河流淌得无声无息,只有农人的马车正在树林的边缘快速走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天上的云呈现出奇怪的形状,破碎,缺乏互相联系,散落着,仿佛是从很久很久以前飘来的。这是个平常的中午。在乡下,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可是树丫上的我却固执地将这个中午理解为一种状态,一种心情。

我确实与童年的自己相遇了,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个乡村少年在林子里走来走去。对于少年来说,那片林子就是个安静的世界,如天堂一般,让少年的心事可以静静栖落。

树林里的静谧让少年惊讶,少年的每一个心事都是在树林中想清楚的。这里也是少年尽情玩耍的好地方,躺在草地上眯起眼睛透过树的枝叶望斑驳的天空,望那细碎的深蓝。这一切都是那样惬意,那样舒坦。天堂一样的树林让少年的心变得安静而温柔。

少年常常是坐在树下,将脊背倚靠在粗大的树干上,在阳光暖暖的抚摸下沉沉睡去。醒来时少年意识到,树林的怀抱是如此的巨大而温暖,那么像自己的母亲。

把树林当作母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这幸福降临得是那么的猝不及防,让少年站在树林里,良久无言。

看到当年那个迷恋天堂般的树林的自己是幸运的,许多年过去了,当我重新置身这片树林的时候,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记忆便水鸟儿一样纷纷起飞,让我的心一下一下地温暖。

我仰起脸,告诉风,此时的我离天空是那么近,离喧嚣是那么远,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意境,这样的意境足可以让人无法抑制地颤抖。更何况此时托举我的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我的整个故乡!

假如,此时有一只鸟儿肯飞来与我为伴,我将泪流满面。

5

我准备回家了。我知道背靠一棵树是那么的温暖,但是我得回家了,因为母亲在家里等着我。

每一个人都需要背靠一棵树的,因为背靠一棵树可以体会到温暖。尽管每个人体会温暖的方式可能不同,但是这种体会是一致的,是渗透到我们生活中的。我们的衣食住行,哪一样能够离得开一棵树呢?

一棵树是我们的依靠,是我们灵魂安歇的地方。

我轻轻地拍打着身边的树干,仿佛在拍打老朋友的肩膀。

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我的动作有点狼狈。但是这没什么。在故乡,我的心什么时候都是坦然的。蝉的叫声与鸟儿飞翔的姿态都让我的心一片坦然,因为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们在为我鼓劲儿。还有女儿河,我听到了河水在为我鼓掌的声音。

走在曾经那么熟悉的林子里,我很放松。可是,我的面前出现了两条路,或者说我脚下的路一分为二了。我的行走在这个路口戛然而止,我的思绪也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少年时我一定不会管那么多,无所顾忌地沿着一条岔路跑过去。可现在,我不知道该走哪一条,向左?还是向右?

我站着,想起了美国伟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一条未来的路》:

深黄的林子有两条岔开的路,

很遗憾,我,一个诗人,

没法同时踏上两条路途。

我笑起来。我在笑我自己。我在林中行走,本是无目的的,却不知走哪一条路。这确实是够可笑的。

其实,不管我走上哪一条路,都会给我带来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要么走到女儿河边,欣赏美景;要么走向田野,品味收获的乐趣。

弗罗斯特在寻找一条可以让身心“诗意地栖居”的路。

而我,要比弗罗斯特幸运得多。我呢,不管走上哪一条路,都可以让我心安。

因为,我脚下的路,是故乡的一条经络,正默默地在我的故乡里诗意着。

因为,我可以很容易地回到家里,而不会把自己弄丢。

因为,我已经看到了炊烟。

那是树的语言。母亲把干枯的树的枝叶塞进灶膛,引燃它们。于是,一棵树的死亡就变成了另一种方式的活。

炊烟,是树用略带清香的煳味儿,在向我很有风度地挥手告别。